岳欣然不知该怎么解释,实在是这时代追求的闪亮耀眼,于她而言,皆是黯淡。
    她只笑道:“这样吧,这几个图样,可否寻几位精通画技的学官来描上一描?”
    姬澜沧这才知道,岳欣然并不是为了这些器物,竟是为了上面描绘之物。
    邓康正待应下,姬澜沧却笑道:“何须学官?”
    说着,他立在当场,一面提笔一面蘸墨,不过片刻,杯盏上的图案已经跃然纸上,只叫余人齐声叫好,这才知道姬先生处置政务所用不过是他本人学识的沧海一粟而已。
    姬澜沧端详画上的禽兽植物,不由问道:“这些东西仔细瞧来,不似生造,莫不是真的存在……岳大人可是见过?”
    岳欣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只是浮现一抹遥远的怀念之色。
    石头不由道:“这些果子也许真的有,我们最远曾经到过龟兹奢耆,听闻他们的国土再往西,还有许多国度……”
    这个话题登时令姬澜沧等一众文官睁大了眼睛:“前前朝曾有西域行记,那上头所载的都是真的?西方极乐界,真有大大小小一百零八国?”
    石头睁大了眼睛,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尤其是姬澜沧,他老人家引经据典,说出来的东西比石头知道的还多,但有的东西却完全对不上啊!
    有人指着那一串果实道:“这农物上头,是不是该请教一下宿司农?咦?司农大人这两日似乎不在城中?”
    冯贲笑呵呵地道:“老先生原本对那客栈颇为好奇,想去瞅瞅,谁知那头忙得一团乱,顾不上招待他,他去瞅了瞅两郡的田地便又回转了,这两日在盯着天马呢,老先生说要是顺遂,没准咱们镇北都护府以后人人都能有疏勒天马了!司州大人,这是真的吗?”
    这却是问倒岳欣然了,就她所知,中原大地的马种确实不如西域马种,但历朝历代的改良,总是随着王朝更迭而功亏一篑,但到底原因是什么,她却不曾关注。
    宿老先生倒是真的古道热肠,不管哪里有需要都会去走一走,看一看。
    岳欣然想了想,笑道:“既是大家都对这上头的果子、禽兽感兴趣,那我冷便去寻寻宿先生,请他认上一认,顺道也去瞧瞧疏勒天马。”
    这下正合众人之意,他们这些文人,多对典籍感兴趣,身在亭州,少不得看到那些西域的记载,但模糊的记载中总是彼此矛盾又玄乎其玄,叫人不知真切。文人好讨论一个长短真伪,此时闻言,自然纷纷应好。
    而这当中,又以姬澜沧的想法最为务实,史册曾载,前前朝那位大帝曾派使节出使西域,意图联合西域诸国驱逐北方外寇,在姬澜沧看来,今日都护府哪怕手握重兵,但距离北狄来犯之日,准备也太过仓促,若能多一些盟友,也是好的。
    一行人便往城外的临时马场而去,毕竟是疏勒天马,价值高昂,马场便建在边军军营之旁,若真有什么变故,大军可随时响应,自然,也少不了陆膺想借时时看到疏勒天马来激励将士训练斗志的意思,毕竟,一千狄寇首级可换天马一匹,这如今已经成了全军上下的最高荣誉激励了。
    他们抵达之时,宿耕星正围站在人群边上,不知是在做什么。
    邓康兴冲冲地喊道:“宿先生!你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这样一群官员突然来到这又脏又臭的马场,自然引得马场临时看管的话唠一阵兵荒马乱:“司州大人您怎么来了!此处太乱,到帐中坐吧。”
    岳欣然却挥了挥手,不以为意。
    便是宿耕星也不在意,岳欣然当初在地头,连农活都不避脏污,何况马场。
    一众官员也确实是对这马场颇为好奇,只见这马儿一匹匹或是栓在栏中吃着鲜草,或是在不远处奔驰,一匹匹身材高挑、皮毛光滑直如丝绸,令人赞叹。
    最叫他们觉得惊奇的却是那些陪着马匹的人,身披皮毛,左衽而系,头发或结成长辫,或头戴高帽,个个高鼻深目,瞧着全不类中原人士。
    此时,一群胡儿膝地而坐,围着一些牛骨抛掷,有人弹琴有人吟唱,随着那牛骨轮流抛出的花样,不断有人欢呼,又有人沮丧,有种别样的异域热闹。
    宿耕星问道:“你们怎么到这儿了?”
    邓康回过神来,才把手中的画儿递过去:“宿先生,我等都不识得此物想请你瞧瞧。”
    宿耕星一样样看过去,也微微“咦”了起来,这些东西竟连他也不识得,特别是植物上头,要知道,他可是侍弄了一辈子的农物了!
    那一串串结在藤上的红色果子,必定是什么果物,可他当真是没有见过,宿耕星不由皱眉:“此物从何而来,该不会是你们随手画了来诓我的吧?”
    他怀疑的目光不由瞅向姬澜沧,这笔法简直不太要熟悉好吗?
    地上传来一声嘲讽的嗤笑,众人不由看去,却见一个满面疙癞、面目可憎的老胡人仰躺在地上,对众人嫌恶的目光,他仿若泥地里的一只癞蛤蟆般,浑不在意,只举起手中的皮囊饮了一口,然后随手一抛,殷红血水登时汩汩流出,叫众人登时瞳眸一缩,气氛一紧!
    岳欣然却倏然脱口:“葡萄美酒夜光杯。”
    第162章 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
    仔细一嗅, 确有一股芬芳扑鼻而来,众人这才恍然, 原来地上那殷红如血的, 乃是一种颜色赤红的酒液,却不是他们先时警惕的鲜血。
    姬澜沧看向岳欣然, 她点头道:“这画上的就是葡萄……地上那皮囊里的,若我没有猜错,就是葡萄酒。”
    宿耕星闻言不由大感兴趣, 立时去捡那皮囊,一只满是丑陋扭曲伤疤的鬼怪之手蓦然伸出,将所有人都唬了一跳,却是那丑陋不堪的老胡儿竟出手如电,拾起了皮囊, 又仰起脖子咕嘟咕嘟, 他把皮囊从嘴边拿开, 晃了晃,还得意地朝宿耕星咧嘴一笑,模样十分骇人, 但这意思却是十分明显的戏谑:就是不给你!
    宿耕星在亭州德高望重,脾气虽暴, 却深得上下敬重, 如今竟被一个卑贱的胡人给戏弄!
    旁边的小校登时便情急怒斥:“罕斥奴你这老儿@%……”
    这一边串众人听不懂的胡语兜头而下,却引来一众胡儿聒噪起来,他们从地上跳起来, 指着话唠叽里咕噜说着什么,姬澜沧却是解释道:“他们听起来口音颇杂,有些像焉耆一带的胡人,他们教义之中,素来最为敬老,这位小校责骂那老胡儿,怕是惹了众怒。”
    话唠上前推开小校,说了几句什么,一众胡人才渐渐平息。
    宿耕星亦冲那小校示意无妨,朝那老胡儿笑斥道:“你这老儿,当真是软硬不吃,脾气比老夫还臭!”
    原来是认得的?
    宿耕星摇头道:“罕斥奴这老儿在这群杂胡儿中颇有威望,他们这群人居无定所,四处流浪,如今跟着邓将军归了都护府麾下,自然是人生地不熟,怕被欺负了去,才这般反应。”
    岳欣然疑惑道:“杂胡?”
    话唠好容易平息了这骚乱,叹口气道:“大漠之上部族繁杂,更不要说西域那头大小国林立,总有些人在家乡活不下去被驱逐出来的,只能四处流浪,这伙人便是了,他们中老病颇多,故而还算老实,有的会照料马匹,有的晓得打铁,跟着黄金骑混口饭吃,轻易也不生乱,旁的杂胡若是青壮多的,便结队抢掠,大漠之上,也是混乱得紧。”
    宿耕星瞅了一眼那副画,对那葡萄酒似乎耿耿于怀,操着生涩的胡语同叫罕斥奴的老胡儿比划着,手中还取了些铜钱出来,看模样,是想同罕斥奴买,罕斥奴却抱着自己的皮囊朝宿耕星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直接以屁股冲着他,根本不将那铜钱看在眼中。
    姬澜沧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说悯民,你同他打了这么些时日的交道,他说的不是狄语,乃是奢耆语,再者,奢耆人也不用大魏铜币,你这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哪!”
    宿耕星不由朝姬澜沧怒目而视,气冲冲地道:“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怎生想的!”
    这两位俱是年高德勋,话唠连忙道:“宿先生,罕斥奴对那酒宝贝得紧,待我问上一问吧?”
    谁知话唠上前,也一样得了个白眼,周遭的杂胡还一个个瞪着他,生怕那老胡儿被欺负了去,话唠也挠头,这群胡儿手艺不错,相处也有些时日了,那酒本就是罕斥奴这老儿的,他也不能逼得太紧哪。
    岳欣然却忽然上前,在周遭胡人的瞪视中,她走到他们中间的空地,俯身拾起一枚牛骨,只见这块牛骨形状十分特殊,每一面俱是三角形,似被长久摩挲,竟有温润之感 ,加起来一共四面,刻画着赤、黄、绿、蓝四色不同的符号。
    周遭胡人不由皱眉,从岳欣然一介女子站在许多人中央便看得出来,是这些大魏人中的大贵人,胡人也知,轻易开罪不得。
    不知岳欣然想到了什么,竟向话唠微微一笑:“华将军,你问问他们,可还有多余的葡萄酒?可愿赌上一局?”
    说着,她抛了抛手中的牛骨。
    话唠眼前一亮,随即朝岳欣然比了个了不起的手势,哈哈大笑着朝罕斥奴一说,果然,那老胡儿眼前一亮。
    宿耕星恍然:“嗨,这好赌的混帐!”
    这群流浪的杂胡习性里幕天席地,生性倒也乐观,有吃有喝便载歌载舞,尤其那老胡儿,还生性嗜赌,简直没有什么不能赌的,要不是跟着黄金骑,军中规矩严格,他又不能得闲,只怕早就处处寻人赌戏了。
    罕斥奴问:“你的彩头是什么?”
    话唠译了,岳欣然略一思忖,随即笑了笑:“告诉他,他是赢了,就许他到亭州城中赌一天,赌资我给他。”
    罕斥奴立时精神抖擞地站起来,不只是他,这群胡儿个个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如若不是岳欣然周身护卫森严,只怕他们就要围上来了。
    岳欣然却将那牛骨抛给话唠,笑道:“华将军,告诉他,就比掷大小吧,你代我们出战,三局两胜。”
    然后,岳欣然还向一位侍卫吩咐道:“你去寻一下石将军,就说将库房中那套琉璃盏借来一用。”
    姬澜沧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那就是夜光杯。”
    宿耕星也跟着笑起来,一指罕斥奴:“听到了么,我们连杯子都备好了,这酒你是定要输给我们的!”
    话唠接到岳欣然的要求先时一愕,待摸到牛骨时便是一顿,随即面色古怪地将这要求转告了那群胡人,甚至将岳欣然命人去取酒杯的事也一并转告了。
    只姬澜沧心中知道,岳欣然并不是宿耕星这等好奇顽皮的性情,只不知她设下这赌局到底为何了。
    这群胡人立时“同仇敌忾”,围着罕斥奴一边击掌一边跺脚地打起气来。
    罕斥奴挺起佝偻的胸脯当即应了下来,并要求加赌注:“要是话唠输了,除了去亭州城玩耍,那杯子也要供给他们用!”呵,敢情,这老胡儿也觊觎葡萄美酒夜光杯呢!
    然后,他指着那牛骨叽里咕噜便说清了规则,这牛骨却与骰子不同,而哪面朝下代表着投中了哪面,女神胜于象,象胜于狮子,狮子胜于天堂鸟,然后不待话唠说什么,他就双手捧着那牛骨虔诚地唠叨起来。
    话唠面色诡异地翻译着:“是在求他们那牛骨上头的女神保佑……我也弄不清楚,反正他都求了个遍……”
    在一众胡人虔诚而期盼的目光中,牛骨掷了出去,啪叽,象在下。
    话唠上前捡起牛骨,他抛了抛,在胡人紧张的视线中随手一抛,结果,却是鸟的图样不在上边。
    胡人们欢呼起来,那模样极是取得了极大的胜利似的。
    宿耕星多气啊,立时也大声呼喊起来:“话唠!压个女神!压个女神!”
    旁边一众兵士也愤愤喊道:“华将军!压那女神啊!”
    但对面的胡人歌舞极有韵律,眼见便要将他们声音给压下去,宿耕星灵机一动,一把抢过一把长刀,一边拍击刀鞘,一边呼喊,兵士们有样学样,登时一边是胡人在群魔乱舞,另一边是大魏兵士击着兵刃在摇旗助威,两边俱是声嘶力竭,令岳欣然不由觉得好笑。
    那老胡人却是极得意,又再次一抛,竟是天堂鸟!胡人们登时安静下来,话唠随手一掷,象,兵士们登时鼓噪。
    罕斥奴愤愤地拾起牛骨,再次虔诚地嘀咕起来,一众胡人跟着喃喃祷祝,再一投,居然是象!
    话唠看也不看,再次随手一掷,女神在下!
    罕斥奴懊悔地直跺脚,胡人们也纷纷唉声叹气,像是吃了多大的亏似的,宿耕星得意洋洋地踱走到罕斥奴面前,满面疙癞的老胡儿再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取了身后另一个脏兮兮的皮囊随手一抛,宿耕星连忙伸手去接。
    此时,石头正亲自送了琉璃盏来,勒马而下送到岳欣然面前,她亲自打开,晶莹璀璨的琉璃杯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众胡人本欲散去,此时看到这杯盏,也不由伸头在张望,发出惊叹。
    只见殷红如血的葡萄酒倾入杯中,折射出瑰丽无双的绚烂朱红之光,酒映杯色,杯染酒香,交相辉映,实是此世间少有的色彩,它被岳欣然捧在手中,竟宛如一团艳光融融在她掌心,映得素手染桃色,格外惊心动魄。
    原来,这就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宛若瑰丽夜色神秘流光,果然饮此酒必须得此杯!
    岳欣然捧着杯盏一递:“宿先生,请。”
    看到这样清澈的杯盏、这样华美的酒液,饶是宿耕星一时都不由被震住,伸出去的手都不由有些颤,实是人在见识自己生平未见的瑰丽,难免失神。
    忽然只听一阵嚷嚷,却是那老胡儿远远在喊着什么,手中还捧着一个破烂布袋,话唠哭笑不得地翻译道:“他说,要是这杯酒能叫他喝了,他便将袋中的东西送给咱们。”
    众人不由好气又好笑,这胡儿当真是胡搅蛮缠,这样美的一杯酒,宿耕星怎么能让?
    却见那老胡儿情急地将袋中东西倒出来,竟抓了满手,高声叫喊着,宿耕星捧住那杯盏仰头欲饮之前,还转头朝那老胡儿回以一对白眼,忽然,这对白眼就蓦地瞪大了,那举到嘴边的美酒竟怎么也没有办法饮下去。
    然后,宿耕星放下杯盏,讪讪地向岳欣然道:“岳大人,我可否将这杯中酒让给他?”
    他压低声音道:“他手中那些种子,我也未曾见过,说不得,也许就是这葡萄的种子。”
    岳欣然默默看了一眼,心道或者不只是葡萄的种子……杂胡,四处流浪,来自西域各国么……
    众人看清那老胡儿心中抓的都是些种子,又看到宿耕星停下饮酒,登时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不由皆笑:“这老胡儿!对宿先生的心头好倒是抓得准!”
    若非宿耕星喜欢研究各色作物,也不会有今日造诣,在见到未曾见过的种子之时,他心痒难耐,莫说一杯酒能换,就是十杯酒他都愿。
    岳欣然朝话唠道:“华将军,你同罕斥奴说,要换这杯酒也可以,不只是他手中的种子,你问问他,牛骨上那各色染料,他们是在何处取得的,身上可还带的有?”
    咦?众人这才留意到地上那枚牛骨,四面色彩十分艳丽,姬澜沧反应过来,心跳蓦然加剧,立时道:“不错!必须要用那染料出产之地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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