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所居的院落僻静,风水极佳。
    白袍天师端坐在轮椅上,面前摆着一桌星位棋盘,摆位玄妙无比,若是让别的天师前来参透,定会大声感叹一句精妙。
    只是走进院落的两人,一名是浑不在意的恶鬼,一名是恭敬的暂代家主。蔺羽始终垂着头,只管将谢虚引到老祖面前,自己连抬头看老祖的勇气都无,生怕僭越了。
    打磨的光滑的白玉棋子不经意间落下,发出清脆声响,跌落在棋盒中。
    蔺羽叫蔺谌许的动作吓得微怔——上一次老祖跌落棋子时,似乎是某家作法导致阴山大破,旱魃现世,在酿成大错前被蔺老祖一件灵器夷平阴山,但后遗症深远,直到现在仍未完全清除。蔺羽脸色越想越苍白,他上前一步恭敬问道:“弟子愚钝,请老祖明示,是有什么灾祸现世?”
    蔺谌许:“……”
    蔺羽肃容道:“哪怕艰险,弟子也将万死不辞,以全太平!”
    蔺谌许也不好说是见着谢虚一时心情激荡,刻意摔棋子引起他的注意,没想到谢虚没什么反应,倒引得别的中年老男人严阵以待,此时只好一脸漠然道:“手滑。”
    蔺羽有些晕乎:“……”
    这不可能是老祖!
    蔺羽宛如信念崩塌的表情太过夸张,谢虚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唇。蔺谌许锋利的一眼眺过去时,发现谢虚正望着他微微勾唇,那双黑色瞳孔如同由上好黑玉雕刻而成,满是天道偏爱而成的惑人。
    虽容貌平平无奇,远不如他魂体时的艳丽,却也能入眼的好看。
    蔺谌许不过是低头之间,便心思百转千回。那股恼怒也消了下去,轻哼一声,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滤镜太重了些。
    黑发恶鬼好整以暇地望着他,总觉得现在的蔺谌许与之前又有些不一样了。
    而他原以为蔺谌许会直接戳破他为恶鬼的事,却只见那满面漠然的老祖与蔺羽道:“你先下去。”
    蔺羽也有一些尴尬,请退后,便只剩谢虚与蔺谌许两人。
    谢虚先前便不怕他,现在有了人身为实体更是如此。蔺谌许勇不能时时拘束着他,至少现在是这样。
    谢虚望着白袍天师道:“既然蔺老祖给我挑了这副枉死之人的身躯,应当知道我需帮其消除怨气。”
    “自然。”白袍天师瞥他一眼,飞快垂下眼睛,一双修长手指合在一处,显得十分冷静生疏。
    要解决这么一个少年的怨气也的确容易,蔺谌许那句“我帮你处理”还未说出口,便见那恶鬼突然凑近道:“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便不能待在老祖身旁,要去消除这具身体的怨气。只是怨气清除后的收尾有些麻烦,若牵扯到其他天师世家……”
    少年的脸颊过于消瘦,不大符合时下审美,但蔺谌许却是心脏莫名急促跳了起来,听谢虚补完后半句话——“我毕竟也是老祖的鬼,想必老祖会帮我善后吧?”
    蔺谌许觉得心间像炸开一团烟花。
    这恶鬼未免、未免也太会讨人欢心了些。
    谢虚见神情冷漠的白袍天师微撇开了头,连着轮椅也改了个方向,只留给他一道挺得笔直的脊背,还当是自己之后要动的手脚被蔺谌许发觉,微微叹息准备放弃时,却只听蔺老祖声音极清晰地道了句:
    “好。”
    谢虚:“?”
    ……
    谢虚借用的这具身体也算是天之骄子,哪怕不做天师,回归普通人的生活也是成绩极好的优等生。他才十七,还在念书,上的是市里重本率最高的泯水中学。
    这泯水中学也是背景深厚,不仅师资强大,连着学生的来历都不一般。
    或许世上便有这么巧合的事,泯水中学里不仅有于桧这个前天师,还有几个出自天师世家的后人。
    汪秦便是天师世家出身的根正苗红的太子爷,在那几个天师后人中隐隐有领头羊的趋势,在班上也是成绩优异、招老师喜爱、同学倾慕的尖子生。
    受到学习氛围影响,作为高三尖子班对后进生向来鄙夷居多,而汪秦或是人生实在是太顺风顺水平淡无趣,便时常用玄术捉弄欺压那些后进生,以此为乐。做的最过分的事便是将一名后进生栽赃为小偷,使那个学生承受不了冷暴力,退学在家。
    而这些在汪秦眼里,只是无聊生活的调剂罢了。
    虽然有天师不允许对普通人用玄术的条例,但是一所高中里当然没有执刑者过于严苛的监视。
    于桧年轻气盛,将汪秦的手段看在眼里,终于有一日用玄术打断了汪秦施为,让这位太子爷出了丑,同时也一不小心表现得过于明显了一些,直接暴露了身份,让汪秦给记进心里了。
    一个不配做天师的废人,竟然也敢得罪汪秦。
    要是普通的学生矛盾还好,汪秦还知道收敛一些,不能随意害人。
    但既然知道于桧也和天师圈子沾边,能作践人的手段就太多了,除了在学校中百般欺凌、蹂躏外,汪秦更是下了阴招,他往于桧的背上放了一只怨灵——
    那种魂力极其低微的怨灵,其实并不怎么危害深重,至少对于桧这个前天师不成威胁。也正是因此,于桧没有及时发现背上的阴物,直到他回到家中。
    年纪颇大,耳目都不大灵敏的老太太出来给于桧煮宵夜,正好和孙子打了个照面,看见了他背后龇牙咧嘴的怨灵——老人家心脏不好,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犯了心脏病。
    将于桧拉扯大的老太太走了。
    给吓死的。
    于桧还是个少年人,只觉得天都塌了。
    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警察不会相信他的“无稽之谈”,平时一贯规矩颇多的天师执刑者也避而不见,连学校中的老师同学都觉得他疯了。
    汪秦一个品学兼优的尖子生,和于桧奶奶的去世又有什么关系呢?往好里说于桧是悲痛出现幻觉了,往坏里说,他这对汪秦的恶意也太重了。
    之后便是求助无门,内心充满负罪感的少年被日夜折磨,终于在有一日,于桧选择用性命来咒杀汪秦。但很显然,于桧一个半吊子天师怎么能伤到汪秦这个天师世家的继承人,反倒是留下了这具怨气极深的活尸。
    而或许是于桧秉性尚好,谢虚借用他的身体,要消除怨气的方法也不是异想天开的诸如让亲人复活之类,而是与汪秦以及和他凑作一堆、时常出些坏水的天师子弟有关。
    不是让他们死。
    让他们变成残废、失去一身灵力、出身天师世家却不能做天师,碌碌无为的度过一生。
    生不如死。
    谢虚在来泯水中学的路上却也想了一些关于于桧的怨念。
    少年到底对自己不能再做天师的事深感遗憾,而天生起点高别人一步的汪秦众人却用玄术害人,这样的行为当然让于桧深感不屑。他拆穿汪秦或是因正义、或是因嫉妒不忿,皆不是汪秦日后造成他无比悲惨结果的理由。
    而现在一切债果都应该清算了。
    路径尽头,校门敞开。还是清晨,不少年轻学生睡眼朦胧地叼着早餐走进校门。
    卧在外的巨石上刻着“泯水中学”四字,刷着金漆亮眼无比,下面又镌刻了两行校训小字,在晨曦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身形极其清瘦的少年双手插兜,也没带课本,便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进三年一班。
    作为尖子班,有人提早来温书再正常不过了,半数的位置上都坐了穿着校服的年轻学生们。
    他们看见谢虚,皆是怔了一下,本就安静的教室中连翻动书页的窸窣声都没了。只是下一刻他们又恢复如常,只是目光都默契地略过了那个刚进教室的少年。
    或是谢虚一身常服的样子在教室里太过格格不入,或是那些在学生们中间隐晦流传的传言终于起了作用,至少在上课铃打响前的那一刻为止,都没有人来打扰谢虚,倒是合了黑发恶鬼的意。
    当人渐渐多起来时,那些发生在年轻少年、少女们间的接踵摩擦和细小耳语便汇聚成一条河流般流进谢虚耳中——
    “那个于桧,听说有神经病啊。”
    谢虚从抽屉中翻出被撕扯的破碎的课本,随意温习了一下。
    虽然没受过这个时代的系统教育,但谢虚毕竟做过一世的学生,又在鬼神书中疯狂汲取过玄术知识,那时的难度才是地狱级,相比起来啃下这些高三教科书倒不算什么了。
    预备铃打响后,谢虚前面两座的少女才不甘不愿地站起身走过来,敲了敲谢虚的桌子:“于桧,交不交?不交我去拿给老师了。”
    没怎么正经念过书的谢虚微抬头:“?”
    少年的眼睛似一块无瑕美玉雕刻而成,他虽然消瘦得不是女生们喜欢的类型,却显得十分干净孱弱,一时让少女生出在欺负动物幼崽的无措感。
    那张脸的五官虽然平平无奇,但此刻却莫名显得清俊非常,骤然让少女脸微红。
    “算、算了!你特殊情况……明天一定要记得交啊。”
    第69章 圈养恶鬼的天师十六
    谢虚:“?”
    少女没再为难他,吃力地抱着一摞作业往外走。被靠在门边的男生跨出一只长腿拦住,痞笑着道:“哟,今天班长脾气这么好啊?”
    “汪秦你说什么呢……我脾气一直都这么好!”少女涨红了脸,从门缝边挤了出去,步伐匆匆。
    徒留汪秦站了一会,骤然转过身来,对着谢虚递过来一个鄙夷的眼神。那充满敌意的目光太过于不加掩饰了,使谢虚也微抬起眼看了过去,恰好汪秦无声动了几下唇,形成一句话——
    “玩不死你”。
    那极其消瘦,看起来“娘里娘气”的少年被吓得低敛眉目,眼睫轻颤着,像是惊慌失措的小动物一般。正当汪秦得意的要吹个口哨时,才发现那少年竟然不慌不忙地勾了勾唇角,极低的应了一声:“来。”
    汪秦只觉得一下子火气上头,恨不得现在就过去将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于桧按跪在地上打。
    早读课倒是没有老师占用,只是班主任来巡视一圈,从窗外看过来时,未穿校服、单手漫不经心地翻着课本的少年格外显眼,让班主任的脸色有些发黑。
    他原想将于桧叫出来训话,但是联想到少年那明显不大正常的精神,也就作罢了。暗暗想到这次摸底考试成绩出来了,正好将于桧开除出尖子班。
    ……
    汪秦那句“玩不死你”显然不止是嘴上发狠。
    午休时间,学生不被允许在教室休憩,一如往常地三两结伴出去了。倒是和汪秦玩在一块的天师子弟们,面含不善地嬉笑着挡住门口,拦住谢虚的步伐。
    谢虚起身的晚,教室中本就只剩零星几个人,看见少年被汪秦那帮人拦住了也不觉得奇怪,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于桧不是疯了么,敢造汪秦的谣,肯定要被找麻烦的。
    为首的少年笑起来,那神情宽和的甚至显出一分亲昵来:“急什么啊,你早上不是还一点不怕吗?”
    谢虚从善如流地停下脚步。
    原本他还想在学校外约个地点,没想到怨气对象们这么迫不及待地迎上来。
    那些满脸倨傲的少年眼中满是“猫捉老鼠”的兴味,他们又比谢虚这具身体要高上不少,围上来时,简直像是一片壮硕的围墙把谢虚堵死在里面。
    被围在当中的少年像是畏惧一般,往后退了一步,黑沉卷翘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不知为何,这样怯懦的少年看上去和以前有些不同,更容易让人心痒得厉害。尤其是他那张仅能算得上平凡清秀的脸,这么俯视看去,眼睫轻颤,竟也觉得那眉眼有一种别样的精致感。
    谢虚轻轻卷了卷袖子,还带着皂香的白净衣袖被折起,露出下面带着不少淤青红痕的手腕。那上面有一条格外鲜明,像是红线缠绕上的伤痕,
    “这伤因你们而起。”少年指着那条“红线”,微挑起唇道,也算让这些少爷们明白个因果。
    没人在意。
    少年们根本不知道,就是那一段“红线”要了于桧的命,反倒盯着那一段雪白的手腕,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
    之前没发现于桧的肤色……竟然白成这模样吗。
    那伤痕在雪白的肤上虽然刺目,却并不怎么难看,反倒因为他手腕上皮肤瓷白细腻,格外透出一种被凌虐而出的色气和美感。
    这些少爷们中有些已经不是雏了,满肚子坏水和废料。原本依照汪秦的话,有人带来了一种在墓穴中滋生的“阴尸虫”,可以放进于桧的耳道中,让那阴尸虫顺着耳道爬进于桧的脑子里,日夜汲取他的脑浆和魂体。
    而且这种虫并不会直接要了人命,倒是会让承受者日夜经受阴虫噬脑的疼痛,生不如死。要是于桧被灌了这种虫,恐怕假神经病也会被折磨成真疯子。
    但是此时那个带阴尸虫来的天师后人,蛮不在意地将装虫的蛊瓶放进了抽屉中,向汪秦提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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