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往下看。
    像衣飞石这样的高手,任何偷窥的目光都会被察觉。衣尚予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听着沸水响起的细微声响。
    衣飞石在楼下训斥丁禅。
    衣尚予就笑了。
    他的小石头比他想象的还要谨慎狡猾。
    这种时候,一个父子反目、兄弟成仇的衣家,当然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衣家,更让朝廷和皇帝放心。
    他炊了七壶水,才等到儿子进城。
    此时熟练地洗茶冲泡,斟出第一碗茶时,衣飞石刚好敲门而入。
    衣尚予将茶推到对面的位置:“坐。”
    往日都是衣飞石服侍在侧,为衣尚予端茶倒水,老老实实地站着听训。今天不一样了,衣尚予承认衣飞石有资格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喝他亲手泡的茶。
    这是从前嫡长子衣飞金才能有的礼遇。
    衣飞石关上门。
    “儿子失礼了。”
    衣飞石没敢大咧咧地坐下喝茶,先磕头谢罪。
    “你如今和从前不同了,丈夫立身处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必如此多礼。来,坐。”
    衣尚予很满意儿子这两年的作为。
    甭管衣飞石用的是什么手段,如今陈朝灭了,衣家还在,这就比他衣尚予做得还好了十分。
    说到底,衣尚予求的不就是这个么?
    天下太平了,我还活着。
    衣飞石和门外训斥丁禅的威风模样不同,在父亲跟前,他一贯的小心谨慎,起身谢了座,恭恭敬敬地坐下。
    “未知父亲在城门口截住儿子,有何训示?”
    “喝茶。”
    衣飞石就端起茶碗,轻啜一口。
    他突然间就觉得,他在父亲跟前服侍时,好像比在皇帝跟前还要拘谨两分。
    皇帝常常让他茶喝,时常还要亲手喂他,他也习惯了,渴了可以牛饮,不渴就随便喝一点儿丢在旁边,随心得很。
    “谢父亲赐茶。”
    “皇帝放话要让你入内阁。这是你的主意?”
    衣飞石都惊呆了,愕然道:“内阁?”
    “看来不是你的主意。”
    衣尚予松了口气,“小石头,你回京来,一等公的爵位是保准的,咱们家军中故旧众多,谁的事都是咱们的事,想要退,就退得彻底一些。”
    “爹知道你聪明善治,不过,皇帝不让你进枢机处,点名你去内阁,就是看中你不通政务。”
    “入阁之后,不看不听不说话。”
    “如今内阁两派分庭抗礼,你不要掺合进去,皇帝是什么态度,你就往哪边点头,只做应声虫。”
    ……
    衣尚予切切叮嘱了好几句,衣飞石低头听了,就没敢跟亲爹说,内阁那八成是闹着玩儿的,皇帝说了给我羽林卫。
    衣飞石这样沉默,衣尚予就察觉了几分不对:“怎么了?”
    衣飞石不敢撒谎,低声道:“未必入阁。”
    边帅回京酬以高位是惯例。孔杏春与夏侯朗皆是伤退,封了公爵之后,荫封子孙。衣尚予回京,谢茂专门成立了枢机处,任命衣尚予为总参知事,正儿八经的超品待遇。
    衣飞金若不是被周氏带累,谢茂本也要差遣他去南边,浮托若下,又是一个国公到手。
    谢茂在赏赐功臣官职爵位上毫不吝啬,衣尚予明白这一点。现在衣飞石说入阁是幌子,他顿时警惕了起来:“他和你许诺了什么?”
    “羽林卫。”
    “你也敢要?!”
    衣尚予看着儿子年轻的脸庞,回想自己二十岁时初战告捷的踌躇满志,也能理解衣飞石此时的心情。
    小石头还如此年轻,小石头领兵才几年?
    他才品尝到领兵十万、攻城掠地的快意,就要他佝偻京中做一个太平公爷,马放南山,余生碌碌,何其残忍?
    “小石头,衣家的仗,已经打完了。”
    “人心不能太过贪婪。”
    “最开始你只求活命,前两年你只求安安稳稳地从西北退下来。现在你又想在京中掌兵?”
    “全家的命都在你手上。不要学你大哥。”
    衣飞石不敢说,我想一直待在皇帝身边,就得一直具有价值。从前皇帝用我,是为了稳住衣家,现在衣家兵权散了大半,我还想继续获得皇帝的重视,就得重新给自己定位。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
    如今被衣尚予劝了一句,他就沉默了。父亲的规劝,越发显得他不知轻重,贪功冒进。
    已经退下来了,就不要再蹦跶。
    学学相王府,老相王辅政两代帝王,权倾天下,他才死了,他儿子就悠游山水百事不管,这才是保身之道。
    “儿子自然坚辞不受。”衣飞石撒谎了。
    “可是陛下做事总有些固执,儿子身为臣子,也不能抗旨不尊。“
    “未雨绸缪,儿子以为,父亲可以……”
    衣飞石顿了顿,低声道,“与儿子反目。”
    早在衣飞石街面上训斥丁禅时,衣尚予就知道他这个聪明的儿子要玩家门分裂的把戏。
    为什么训斥丁禅?
    因为丁禅在衣飞石灭陈之后,时常串联衣家旧部,提醒衣尚予注意皇帝卸磨杀驴。
    这样一来,衣飞石是稳稳当当地在皇帝跟前刷了一把好感,展示了他的忠诚。
    可是,丁禅如何自处?
    被丁禅蛊惑的衣尚予又如何自处?
    若为保全家族也罢了,皇帝总要拉一个打一个,拉上了衣飞石,保全的就是衣家的下一代安稳。
    现在发现衣飞石的所作所为居然是为了羽林卫的兵权,衣尚予的想法就有些不同了。
    ——这是拿丁禅和老父,作晋身之阶啊。
    他看着变得陌生的儿子,不动声色地问:“何事反目?”
    “婚事。”
    “哦?”
    “请父亲为儿子择一寒门淑女,”衣飞石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对皇帝的承诺坦诚老父之前,“儿子自然心高气傲,欲聘高门贵女,央求陛下太后周全,父亲只是不许。”
    这是衣飞石给自己营造的朝堂形象。
    年轻气盛,野心勃勃,努力抱紧皇帝大腿,想要求娶豪门贵女,联姻成势,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他并没有像衣尚予想象的那样,一意贬损家中众人,抬高自己。衣尚予在他的计划中,就是一个意图低调隐退的老将。
    这也是衣尚予唯一能够控制的事情。
    衣飞石的婚事。
    衣尚予却不觉得自己只能在家事上与儿子“决裂”:“为父如今在枢机处总参知事。”
    衣飞石当然知道。
    “枢机处主管天下武事。羽林卫虽是内卫,照枢机处章程,任免羽林卫将军,也须枢机处过档记名。”衣尚予说。
    枢机处确实没有插嘴羽林卫将军人选的权力,但是,身为枢机处总参知事的衣尚予,他要“爱子心切”“功成谋退”,一定不肯给衣飞石走马上任的文书上签押记档,衣飞石这个羽林卫将军的任命就不能算彻底完成。
    “既然要做戏,不妨做得彻底些。”
    衣尚予经常告假不去枢机处视事,不代表他失去了枢机处的权柄。不管衣飞石的雄心壮志是真是假,衣尚予都不欲准许他执掌羽林卫。
    衣飞石本来想找亲爹演戏,哪晓得他训斥丁禅与执掌羽林卫一事让衣尚予对他起了疑心。
    现在被亲爹反将一军,心里差点想哭。
    面上还得老老实实地点头:“阿爹想得周全。正该如此。儿……”
    一句话没说完,坐在轮椅上的衣尚予倏地抬脚,狠狠朝他胸口踹下。
    衣飞石反应迅速,想躲是能躲过去的。
    然而,他不敢躲。
    这一脚气势汹汹,衣飞石强撑着坐着不敢动,沉重的脚掌踢到胸前,劲风扑面而至,生生停在第一层衣裳上。
    顾忌着衣飞石如今的身份,衣尚予到底还是没有上脚踹。
    临头改了一巴掌,抽在衣飞石脸上。
    衣飞石闷头跪下,就听见衣尚予冷笑:“你是什么心性,我做爹的不知道?”
    “衣飞石,你亲手废了你大哥,如今你就是衣家的新家主。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牵扯着衣家上上下下的人命。
    “就算我开祠堂把你逐出家门,你坏了事,镇国公府上下照样一个也逃不了。”
    “说,你和皇帝究竟打什么主意?”
    正如衣尚予所了解的那样,从一开始,衣飞石的目的就是全身而退。现在一反常态在朝堂里搅和,若说短短两年时间就改变了他的心性,衣尚予不相信。
    他不说佯作因婚事父子决裂之前,衣尚予还隐隐疑心他,寒门高门一事出来,衣尚予就察觉到了反常。
    毕竟是亲父子。
    衣飞石低头解释道:“父亲误会了,儿子与陛下没有私下商议什么。儿子姓衣,自然只为家中考虑,若是没有衣家,儿子一文不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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