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被吓得一晚上都没睡好,难得次日起来肿了双眼,谢茂还以为他是哭的,心疼得不行,大清早地把赵云霞召来给衣飞石看眼睛,还正经问人家:“都说眼窍紧要,千金泪珠,昨儿侯爷心情不好多哭了一会儿,不会伤着了吧?要不你给他准备些药补食补,千万要养回来。”
    赵云霞把了把脉,倒是觉出了衣飞石恐虑心焦的症候,也不知道皇帝和侯爷又闹什么脾气了,轻易不敢开口,顺着谢茂的口吻吹了个天花乱坠,最后开了两个疏肝解郁的食疗方子。
    郁从华拿着刚煮好放温的鸡蛋,服侍衣飞石滚眼睛消肿,谢茂未及梳洗,坐在他身边关心地说:“昨儿也没睡好,今日就不要去衙门了,稍歇两个时辰。”
    衣飞石这样子确实不大好见人,皇帝有旨说休息,他就点点头,叫人去衙门传话。
    衣飞石在太极殿歇着,谢茂还得上朝。
    这一番折腾下来,谢茂误了早点心,匆忙更衣升殿,还是误了一点时辰。
    相比起走过场的大朝会,小朝议事更细密,刚进巳时,谢茂就饿得不行了,吩咐暂时休朝。
    膳房立刻给所有朝臣准备食案坐垫,早已经习惯皇帝给福利的朝臣们拜礼之后,三三两两去西边的凉宫更衣。谢茂照例到玉门殿东暖阁稍歇,他若高踞御座之上,群臣都吃得不开心。
    暖阁休息时,谢茂顺道把黎王谢范也捎上了:“叫六兄来。”
    谢范最近两年也是春风得意,自己身处高位,掌握兵权,极得圣宠,早年效忠的皇兄也要追封皇帝了,刚出生的小儿子又有了贵不可言的前程,人生简直完美到了巅峰。
    皇帝召他,他忙理正衣冠入内参拜:“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六兄免礼,赐座。”
    “臣谢陛下。”
    谢范很熟练地在皇帝下首处坐下,宫监布置好食具,他举手谢了谢,就听见皇帝问:“这几日团儿怏怏不乐,吵着要出京去把衣飞琥从殷家要回来。还说镇国公不要他了,她谢团儿要。”
    自打黎王夫妇回京之后,谢团儿就常被养在宫中与太后做伴。
    谢范的心肝儿是歪着长的,女儿跟湛姐姐亲近,抚慰湛姐姐的空虚寂寞,他高兴得很,黎王妃为此和他吵了几回,他也不肯主动进宫把女儿领走。
    再后来幼子谢圆出生,他一颗心都偏到了儿子身上,更加管不了女儿了。
    冷不丁听见女儿如此具有黑发狄人风范的狂言,到底出身中原皇族的谢范脸上绷不住,尴尬地谢罪:“臣有罪。臣女狂妄无礼,臣这就领她回府,好好教训她。”
    谢茂笑道:“小儿女一时意气,说些顽皮话,不得当真。”
    “陛下说的是,倒是臣古板了。”谢范立马改口,反正皇帝说的都是对的!
    “转年团儿也有十一岁了吧?朕瞧着她些年,与衣家的琥珀兄弟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倒是一门好亲。原本飞琥、飞珀还要斟酌一二,如今衣飞琥出继,衣家仅剩一个飞珀,朕看不如议一议?镇国公的门第,也足堪与郡主匹配了。”谢茂道。
    谢团儿与衣家兄弟的事,黎王府与长公主府也都是乐见其成。
    不管谢团儿嫁给衣飞琥还是衣飞珀,这门亲对双方都称得上是上上大吉。
    黎王夫妇知道皇帝与衣飞石的关系,那是在太后跟前都过了明路的,衣家爵位又多,再有皇帝照看偏爱,郡主嫁过去了,保不齐下一代又是几个国公、郡公,何等昌盛多福?
    若是皇帝有心扶持幼子继位,给儿子找了衣家琥珀这样的姐夫,也是一门扎实的贵亲啊!
    衣家同样乐见郡主下降到家中。绑了一位实权王府的郡主当媳妇,对家族安稳也是很理想的一步棋。就算以后衣飞石的事发了,黎王府难道眼睁睁地看着长女一齐倒霉?就算保不住衣家,也得把郡主和郡主所出的子女保下来吧?
    所以,哪怕谢团儿与琥珀兄弟年纪都大了,双方家长也没有约束着不许小儿女来往。
    衣家那边自然是因为,我家的是儿子,又不怕吃亏。黎王妃也是出于同样的心里,我家的是女儿,又不怕吃亏。谢范倒是担心女儿的闺誉管了几回,然而,谢团儿常年住在宫中,被他管了几次更加不回黎王府了,他是想管也管不着。
    ——有心想求太后多看几眼吧,想起当年长兄与湛姐姐的故事,谢范又实在不忍出口。
    算了算了,反正以后都要成亲,堂堂王府郡主,难道还怕口舌?谁胡扯王爷我抽谁大嘴巴子!
    现在皇帝突然提起两家的婚事,联想起衣尚予让衣飞琥出继一事,谢范也隐隐能察觉到这其中的暗潮汹涌。衣尚予出继幼子,无非是觉得衣飞石执掌羽林卫了,这是把衣家架火上烤,保存血脉。皇帝马上给衣家赐婚,也是安慰衣家,别怕,愿与你家共富贵。
    “能与镇国公府结亲,臣自然欢喜。全凭陛下旨意。”谢范立马表忠心。
    这要不是皇室没有适龄的公主,这门好亲也未必能落到自家头上。谢范心里盘算着给大女儿准备的嫁妆,决定今年还要出海捞一票,不为赚钱,主要弄点海外的新奇玩意儿来。
    女方敲定了,谢茂还得专门找衣尚予说这件事。
    衣尚予一年半载就上朝一两回,见他一面比见皇帝都难,谢茂办事雷厉风行,这边跟谢范说通了,马上就吩咐郁从华去镇国公府传旨,宣衣尚予午后陛见。
    等谢茂散了朝,召见衣尚予说完了婚事,衣尚予对与黎王府联姻也很看好,当即表示,要回家翻黄历挑个吉日,再厚礼请托宗正义老王爷做媒,去黎王府行纳彩礼。
    谢范与衣尚予都不知道皇帝那个立嗣女的大计划,都没觉得这桩婚事有什么不好。
    谢茂办完了这件事,还去内阁转了一圈,和阁臣们聊了几句,看看折子,顺手批了几个紧要的急件,眼看着天又要黑了,这才捧着手炉乘上御辇,回了太极殿。
    “朕今日召见了黎王与镇国公,说了团儿与飞珀的婚事,先订下来。”
    郁从华带着宫人服侍谢茂更衣,他连衣裳都没脱明白,就忍不住先和衣飞石说今日的进展,“总得先封个公主,才配得起你家的门第。翻年团儿就十一了,三书六礼走个遍,再有册封建府,怎么也得一、两年功夫。嗯,年纪还是小了些,暂不亲迎,十六岁再大婚。”
    衣飞石窝在太极殿里头疼了一天,这会儿皇帝下朝又放一个炸雷,他都有些木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求皇帝放弃这个可怕的计划,然而,根据他跟随皇帝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判断,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说服皇帝做出改变。
    这些年来,但凡是皇帝想做的事,不管用哪一种方式,他最终都做成了。
    立嗣女是皇帝登基之初就做好的决定,为此酝酿筹谋了这么多年,衣飞石能怎么求?他能对皇帝说,这事儿万一失败了,我家死无葬身之地,所以,陛下你别做了?
    ——皇帝都肯为了你自绝血脉、更换龙裔了,你还这么磨磨唧唧,对得起皇帝?
    “十六岁也小了些吧?”
    衣飞石上前接了宫监对谢茂的服侍,熟练地替谢茂掖好衣领,捧来热茶,“臣与陛下……那时也快十九了。何况,臣听说妇人产子颇多风险,年纪大些才安稳。”
    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暂时只能使一个拖字诀。
    谢茂立刻就察觉到他的心事重重,挥手示意宫人退下,拉着衣飞石在窗边坐下,细心问道:“今日又有什么事想对朕说么?”
    衣飞石低声道:“臣何德何能,蒙受陛下如此青睐?”
    这话明显就没说完,谢茂轻轻抚摸他脸颊,柔声道:“朕又哪里招你了?”
    “嗣女之……”
    “嘘。”
    谢茂捂住他的嘴,悄声道,“此事不到宣扬的时机,出朕之口,入卿之耳,暂不能告诉旁人。便是太后也不知晓。你可要把……”他用手指在衣飞石唇上揉了揉,“封好了。”
    衣飞石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被皇帝这神秘高深的意气杀了个干干净净。
    他感觉得出来,皇帝对此事怀揣着莫大的信心,志在必得。
    ……也罢,如陛下所说,此事时机不到。也许等再过几年,陛下就改主意了呢?
    毕竟,飞珀也才十岁。
    ※
    赶在新年之前,镇国公府为三少爷衣飞珀求娶黎王府大郡主,请出了宗室的老前辈义老王爷做大媒,行了纳采礼。
    此事正在京中热议之时,内阁重新核查近五十年内灭陈勋臣赏格一事,也已经有了上谕。
    灭陈最大的功臣衣飞石,晋封一等国公是没悬念的事,皇帝直接将他封在了襄州。待遇没镇国公那么好,只得了个五世不降。另外赏穿蟒袍玉带、御前带刀骑马等等尊荣,也不必一一详述。
    最让朝野震惊的是,皇帝居然真的把他早年死在诸秋战场上的大哥谢芳,追尊了一个皇帝!
    当初皇帝让内阁核查勋臣赏格一事,朝野就觉得颇不寻常,这又不是多大的事,犯得着叫内阁大臣来亲自操办么?黎王又奉命帮办,这事儿就更离奇了。
    有好事者暗搓搓打听,皇帝这是想干什么呀?
    当时内阁就有风声传出来,说皇帝想追封某个皇子做皇帝,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得了消息的都不肯相信,追尊皇帝,这是多大的一件事啊?有追封亲爹亲祖父做皇帝的,追封不同母的哥哥做皇帝,平白多出一脉帝裔,皇帝是脑袋进水了不成?
    现在皇帝明发诏令,昭告宗庙天下,以文帝长子谢芳“大虑行节、有功安民”,追谥“孝烈皇帝”,命礼部、工部、宗正寺,于仰止山凿山开陵,择吉日以天子大礼重新归葬。
    谢芳没有血裔留下,皇帝又命长山王谢茁幼子谢洛为谢芳嗣子,承继香火。
    这一个新年,满朝上下都在瞠目结舌中度过。
    ※
    衣飞石正儿八经封了襄国公,谢茂也正式把住云台颁赐给他,作为封爵贺礼。
    这日新宅乔迁,朝野上下认识不认识的,全都一窝蜂往襄国公府扎堆,排起的马车队伍,生生把皇城门口那条御街都给堵住了。
    宗室有黎王府、义王府打头,长山王府也没落下,其余各王府但凡在京的,全都跟着来捧场凑热闹。武将那边更不说了,枢机处几位老将打底子,那就是天下武宗,门下走狗无数,但凡不当值不在岗的,有头有脸的都来了。
    按说衣家在文臣方面没什么门路,架不住皇帝给衣家指了两门亲。
    衣琉璃虽然死在了裴家,裴家也不敢在这时候上门找打,那内阁首辅陈琦自觉对衣家不住,腆着脸皮跟衣飞石要了帖子,把内阁好几位都给拖来了。
    黎王谢范甭看如今是个带兵掌权的武将,年轻时与谢朝许多文宗交好,忽悠了不少文人骚客来给衣飞石做安宅诗,把衣飞石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可怜已经灭了的陈朝,又在诗人一张嘴里被衣飞石打成渣渣百八十遍。
    衣飞石何等低调一个人,都被这些不请自来的恶客整懵逼了,临时去宫中、长公主府、黎王府借了七八十个厨子,近五百个丫鬟,八百个小厮,差点把御膳房的食材搬空,这才勉勉强强把这安宅宴给应付过去。
    几波人在新修葺完毕的襄国公府来往穿梭,还有来自三个不同地方的厨子下人各种打磕绊,衣飞石一整天都在吵嚷中度过,宴上这群人还要轮番给他敬酒,衣飞石再是推拒,也被灌了个七七八八。
    ——宗室王爷来敬酒,谢衣飞石灭陈大功,为谢氏打下整个天下,喝不喝?
    ——枢机处几个国公来敬酒,年轻人了不得呀,吾辈遗憾喟叹之事,你都干完啦,太了不起了,老夫我要敬你一杯,后生可畏,前程远大呀。喝不喝?
    ——内阁六部几位文质彬彬的老先生来敬酒,我朝有国公爷这样战功赫赫的武将,天下之幸,万民之幸,也是吾等之幸啊。以后我们搞建设,你去搞破坏,合作愉快。喝不喝?
    京城里面,有头有脸、万万不好得罪轻怠的“重臣要人”,实在太多了。
    衣飞石吃亏就吃亏在年纪小,辈分低,哪怕他身负不世战功,爵位有,官位有,圣宠也有,碰上这一群得罪不起的老头儿,也得老老实实地举手投降。
    明知道他酒量浅,他爹衣尚予就坐着轮椅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这可是亲爹呀!
    若非黎王心肠好胆子也小,怕灌坏了衣飞石,没法儿给宫里的皇帝交代,来来回回地帮着挡酒,只怕衣飞石早就醉死过去了。
    席间,皇帝、太后都有赏赐从宫中出来,各种安宅礼不说了,最令群臣忍俊不禁的是,皇帝赏了二十坛子御酒玉泉白、梨花白,太后就赏了一壶醒酒汤。
    “娘娘慈爱,这是不许大家欺负襄国公了!”谢范连忙护住衣飞石,命人把他的酒换成蜜水。
    赴宴众人哈哈大笑,皆称颂天恩,各自心里也有小算盘:这皇帝、太后都赏东西下来,贵不贵重是两说,关键是不单皇帝赏赐,连太后娘娘都赏,可见襄国公是极得圣宠啊!原以为他抢了沭阳侯张姿羽林卫将军的位置,太后或许与他有嫌隙,这样看起来……倒还真不好说了。
    衣飞石已经脸颊绯红头晕目眩了,送到他府上的酒自然都是好酒,醉了也不上头,就是浑身发软,特别地困。仗着武艺非凡,他是强打起精神在席间应酬,孙崇牢牢架着他。
    谢范也觉得衣飞石身子越来越沉,看他醉得脑袋一点一点的,好似眨眼就要睡着。
    “襄国公醉了,快送他去后边歇着!”谢范忙道。
    长山王谢茁刚把小儿子出继给已死的大哥孝烈皇帝做嗣子,眨眼家里就要多出一个亲王,他这些年也很得皇帝重用,不像往年那么没存在感,这会儿活跃起来,正在闹酒,大笑道:“那可不行!正主儿去歇着了,咱们跟谁喝呀?”
    谢范冲他翻个白眼:“跟我喝,跟我喝行了吧?谢茁,你小子长本事了啊?来人,上酒!”
    孙崇是衣飞石亲兵,在西北时就是他服侍衣飞石起居,这会儿熟门熟路地扶着衣飞石去了观云小楼——衣飞石不住正经后堂,非要把这处观景别墅当做正房住,整个府上就他最大,他说要住这里,谁敢和他犟嘴?
    刚近小楼警戒范围,孙崇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左右一看,果然四处都是岗哨,全是羽林卫自家弟兄。
    服侍衣飞石两年了,孙崇岂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皇帝来了。
    孙崇熟练地将身上兵刃解下,独自一人扶着衣飞石进了院门。
    院子里,果然就站着一班御前侍卫,另有万岁跟前服侍的朱雨内侍长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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