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不肯服软,难道他还能真的把孙崇打死?真打死了,那就不是解决问题,而是给二人的关系里埋雷了。没面子的谢茂带人回了观云小楼,有不长眼的宫人马上就去搬开密道入口,想要伺候皇帝回宫,被郁从华偷偷踹了好几脚。
    谢茂没好气地说:“你踹他做什么?朕难道还要留在这里受气么?”
    郁从华那赔笑的神态与赵从贵如出一辙,先扶着谢茂坐下,轻轻打扇:“圣人息怒,息怒,这时候也不早了,说不得公爷还要来给圣人磕头赔罪,您开开恩,稍坐片刻。两口子哪有不吵嘴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待会公爷来给您顺顺气……您就这么回了,宫里就奴婢这几个贱人,谁能讨您欢心呢?”
    他年纪小,也没什么劝和的经验,幼时在村头听了一耳朵,这时候慌不择言就胡乱说了。
    换了赵从贵、朱雨、银雷,绝不敢说谢茂和衣飞石是“两口子”。偏偏这个词就戳中了谢茂心里的痒痒处,话糙理不糙啊,两口子吵架不能搞冷战,睡一觉不就好了吗?
    朕不能就这么走了,待会小衣来找朕认错呢?朕得给他一个说软话的机会。
    哪晓得等了一刻钟,两刻钟……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郁从华绞尽脑汁替衣飞石想理由,一会儿说他大约是看孙崇的伤去了,一会儿说他大约是害怕陛下还在生气,一会儿说他只怕是想怎么给陛下赔罪去了……
    眼看着谢茂脸色越来越黑,郁从华也实在编不下去了。
    都以为皇帝大约要发脾气了,歪在榻上的谢茂叹了口气,说:“你去看看吧。”
    他活了几百岁,没那么多少年意气,面子这东西更是看得不那么重要了。
    郁从华连忙差人出去找衣飞石,哪晓得外边来报,说襄国公出府去了。
    “只怕是公爷压根儿就没想到陛下会留下,是以就先……”
    郁从华也才不到十五岁的年纪,要他应付今日这样的情景,实在是有些太勉强了。他擦擦冷汗,就怕皇帝恼羞成怒,“陛下,您看要不奴婢服侍您先……”回宫?
    “准备盥室,朕要沐浴歇了。”
    衣飞石出门去找谁了?衣尚予?谢茂心中冷笑。
    他嘴里说得再狠,什么不是爱人,是不是爱人他也绝不会对衣飞石放手。
    当日答应了朕与朕一起,这辈子都别想与朕分手自去逍遥快活。就不信你一夜都不回来了。谢茂扯下衣衫,赤足进了盥室。回来艹死你,坏了心肝的东西。
    谢茂在观云小楼安寝,一夜醒了两次。
    睁眼时,他都只见屏风外点着小灯,屋内屋外静悄悄地,只有郁从华在屏风外守着装死。
    ——若是衣飞石回来了,郁从华肯定会马上凑近来,告诉他公爷来赔罪了。
    如今衣飞石始终不回来,郁从华明知道皇帝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也只能假装没听见。不然,万一皇帝问他衣飞石回来了没有,他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岂非更惹皇帝生气?
    炎夏天亮极早,窗棂透出点点明亮时,一宿没睡好的谢茂就起床了。
    宫人们轻手轻脚屏住呼吸服侍皇帝盥洗更衣,气氛极其压抑,仿佛皇帝随时都会炸雷。
    谢茂却一直都没有发作。他换好衣裳,推开窗,看着熟悉的景色,说:“回宫。”
    ※
    心气儿不顺的谢茂满脑子都在想,朕要把那不懂事的坏东西召进宫来,这样那样……
    哪晓得他才刚刚回了太极殿,就看见赵从贵守在密道口,急得团团转,见面就禀报:“陛下,您可是回来了,公爷领了团儿郡主和衣家两位小爷回京,这都在宫门前跪了一宿了。”
    谢茂一直认为衣飞石是回长公主府和衣尚予商量对策去了,如今细想想,立嗣女的事他曾叮嘱衣飞石不能告诉任何人,衣飞石怎么敢和衣尚予“商量”?如此揣测衣飞石,确实是不大公正。
    这也确实是衣飞石才做得出来的事。
    领上谢团儿与衣家琥珀做挡箭牌,他自己往宫门前一跪。
    外界只会以为他是替两个弟弟乞命求情,只有皇帝知道,他这是在向皇帝哀求饶恕。
    谢茂本来觉得衣飞石太可恨了,把自己气得这么狠都不肯服软,还跑回家找亲爹商量对策,父子同心对付自己,如今知道衣飞石一夜未归是在宫门前乞求饶恕,心里松快多了又忍不住心疼。
    怎么就傻成这样,就不会到观云小楼看一眼么?朕在你心目中就那么凶狠,发了脾气就走?
    第143章 振衣飞石(143)
    “还跪着?”谢茂皱眉,“这事儿还要朕教你?还不快去把人抬进来。”
    赵从贵忙道:“那哪儿能啊,宫门一开,公爷领着团儿郡主回来的消息立马就进来了,太后娘娘已经差人把几位都带去了长信宫。奴婢这不是着急么,您这一直没动静……”
    赵从贵也很懵,皇帝和公爷不是在一处么,怎么公爷在宫门前跪了一宿,皇帝却不回来?
    那团儿郡主和衣家小爷犯了事,关公爷什么事啊?陛下怎么会准许公爷替他们罚跪?陛下可不得心疼死!他隐隐猜测衣飞石是先斩后奏,又不明白衣飞石是怎么做到的。
    最着急的是,太后都把衣飞石和失踪几个月的谢团儿带进宫了,太极殿却一直没消息。
    满宫上下都盯着,皇帝如此反常不好圆啊!
    若单是谢团儿回来了,谢茂当然不会急吼吼地往长信宫跑。这不是才和衣飞石闹了别扭,衣飞石又跪了一宿,他哪里还坐得住?
    谢茂匆忙换了一身御常服,立刻就吩咐排驾往长信宫去了。
    长信宫内。
    衣飞琥、衣飞珀两个都被衣飞石踢断了腿,太后已宣了太医来看,谢团儿则被太后关进从前居住的宫室,叫她闭门思过。这会儿太后根本没空理会这三个离家出走的混球。
    因为,衣飞石一直跪在她跟前,怎么都叫不起来。
    把三个小的打发了出去,身边只留了一个大宫女,太后才问道:“莫不是为了你弟弟的事焦心?你与皇帝是什么关系?——那是你的弟弟,岂不比郡主尊贵?本就是团儿顽皮,便是黎王也知道轻重,绝不会苛责琥珀。”
    除了皇帝跟前,衣飞石很少向人乞怜示弱,今日却一反常态膝行上前,牵住太后的裙角。
    “不为此事。”
    “娘娘,臣昨夜得罪了陛下,陛下打了臣的侍卫,一怒回宫,臣惶恐至极。”
    他朝太后磕头,哀求道,“求娘娘替臣向陛下说一说,臣愿向陛下赔罪,臣实在走投无路了……”
    太后心中隐隐知道,皇帝只怕爱衣飞石更甚于自己这个亲娘。不过,她想得开,从来不以为衣飞石抢了儿子,用恶婆婆的嘴脸对待衣飞石。这会儿骤闻皇帝和衣飞石闹了起来,她大吃一惊,根本没有幸灾乐祸趁机拆散的念头,叫大宫女端来热茶点心,要扶衣飞石坐下。
    “你别伤心,娘娘自然帮你。好孩子,你快起来。”
    她没有立刻问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宽慰衣飞石,“你这样好性儿,必是他无理取闹。不过,你与他这些年了,也知道他的脾性,心里最是珍爱你,只怕这会儿也后悔呢,宽宽心……”
    从儿子发作起来也只肯打飞石的侍卫,怎么也没碰飞石一根手指这事来看,儿子必然还是深爱着飞石。可太后弄不懂的是,儿子怎么会准许飞石去宫门口跪上一宿?
    衣飞石仍旧不肯起身,依在太后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她:“娘娘,是臣错了。”
    “你如何他了?”太后问道。
    大宫女在殿内服侍,长信宫外边根本没人敢拦急匆匆赶来的皇帝,不等宫人动手,谢茂自己推开了大门,怒道:“你还敢告状?闭嘴,不许说!”
    前两年太后还想着给谢茂塞几个不记名的妾妃,怕影响太后和衣飞石的关系,谢茂一直藏着没给衣飞石知道。刚还担心衣飞石跑去长公主府找衣尚予一起对付自己,现在可好,还得防着衣飞石找亲妈一起对付自己。谢茂心情简直难以言表,天下皆敌啊!
    皇帝这么怒气冲冲地进来训斥自己,衣飞石忙膝行退了一步磕下头去,丝毫不敢抬头。
    太后本是满脸温和笑容鼓励着衣飞石,闻言也沉下脸色,问道:“皇帝这是心里不痛快,到为娘的跟前耍威风了?去去去,把人拉了出去,也剥了衣裳打上一顿。犯了陛下龙威,打不死就是陛下的恩宠、他的造化了,还敢吱声?”
    谢茂根本不敢说衣飞石让自己纳妃之事,就怕太后跟着起哄,信口栽赃道:“朕难道不该生气么?昨儿他跟朕说,要朕也赐他一个郡主,他要个妇人生儿子!”
    衣飞石倏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谢茂狠狠瞪他一眼,敢和太后说劝朕纳妃之事,看朕怎么收拾你。
    摄于皇帝淫威,被反扣了个帽子的衣飞石抿了抿嘴,终究不敢和皇帝拧着来。他私底下和皇帝僵持是一回事,何况,昨日他也只是磕头不语,并不敢真的和皇帝顶嘴争辩。这会儿当着太后的面,皇帝张口就栽赃,他也只能闷闷不乐地重新俯下身去,认了。
    太后看了衣飞石一眼,再看儿子一眼,竟也没有太怀疑谢茂的说辞。
    这世上像谢茂这样疯的男人毕竟是极少数,衣飞石想娶妻生子才是人之常情。依太后想来,若非如此,儿子一向宠爱飞石,怎么会和他闹起来呢?
    太后要做和事佬,总不能母子两个一起对付“儿媳妇”,她当即没好气地训斥皇帝,道:“他堂堂男人大丈夫,娶妻生子承继香火不是正事儿?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等谢茂辩驳,她又问道:“他就想要个郡主,你难道给不起吗?”
    炸雷一个接一个,衣飞石又一次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太后。
    谢茂也被太后这理直气壮的说辞炸了一回,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不是朕给不给得起的事儿,他……他和朕……反正朕不许他娶妻生子。”
    他看着衣飞石,一字一字地说,“谁替他求情也没用。”
    “若被朕捉到谁给他送妇人,有一个杀一个,杀到没人肯给他做老婆。”
    你想拉谁一起对付朕也没用,朕不吃这一套。你劝朕纳妃,朕舍不得杀你。你若煽动旁人劝朕纳妃,给朕送女人,别怪朕大开杀戒。
    太后被噎了回来,没好气地说:“你这蛮脾气,也只有飞石才受得住你。”
    她又不是真的想给衣飞石娶房妻室,只因衣飞石求到跟前,她真以为谢茂是对衣飞石发了大脾气,这会儿就是想劝儿子对衣飞石消气,“你还要怎么着?打了他的侍卫,罚他跪了一夜,这会儿还叫他跪着?他再是自幼习武也不是铁水浇铸,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行罚?”
    衣飞石也不知道皇帝在襄国公府住了一宿。
    他以为皇帝从水亭拂袖而去时,就直接从密道回太极殿了。
    皇帝说的什么臣子爱人,他其实不能准确地领会。
    爱人这个词,他就听着挺古怪,不过,也能勉强明白一点儿其中内涵。
    他不明白的是,皇帝为什么要把臣子和爱人的身份割裂开。他本来就是皇帝的臣子,也是皇帝的“爱人”,怎么可能只选择其中之一的身份呢?因为是臣子,就不能做爱人了?因为做了爱人,就不是臣子了?分明都是他,他都是啊。
    作为臣子触怒了陛下,身为爱人得罪了丈夫,他难道还能弛然高卧,等着皇帝找他求和?
    皇帝一怒拂袖,他就只能去宫门口守着,等候皇帝发落。
    他自然也没指望皇帝会听说他罚跪就来找他,皇帝已经为他劈过一次宫门了,这回把皇帝惹得这么狠,莫说跪几个时辰,宣进宫抽他几鞭子他都有准备。如今太后替他说情,他连忙俯首道:“臣知错,陛下,臣知错了,求陛下带臣回太极殿惩戒,求陛下饶恕。”
    他说知错求罚,要皇帝带他回太极殿,可一个字都没说“臣不要郡主了”。
    求恕之意拳拳,劝谏之心不改!
    臣不想惹陛下生气,陛下想怎么惩戒臣都行,只求别不理臣。嗯,臣还是坚持陛下要纳妃生子。
    谢茂被他气得够呛,还得替自己解释:“朕不过和他高声几句,先回观云小楼歇了,又不曾回宫来!他自己一溜烟就跑宫门前跪着,朕还以为他生气了和朕闹别扭,都不肯来侍、侍君了。”
    “你还跪着?倒是朕罚你了吗?分明是你自己心虚。”谢茂瞪他。
    衣飞石与太后都以为皇帝是故意罚他在宫门外跪着,这会儿才知道是出了个岔子,两边都没对上。
    太后对此感触不深,衣飞石却呆呆地看着皇帝,万万想不到皇帝竟会在观云小楼歇了一夜。
    他带着谢团儿三个跪在宫门前,说是带着跪,其实琥珀腿都断了,哪里跪得住?三个孩子都是趴着睡了一夜。只有他独自一人在夜色中一次次回想皇帝愤怒的质问,心底一次次加注想象皇帝的怒火。
    他以为皇帝必然气急了,哪怕借着谢团儿进了宫,他也害怕皇帝不肯带他回太极殿。
    所以,他才会求助太后。
    却原来皇帝忍住了怒火,一直在家里。在家里做什么?
    他记得皇帝说过的话,咱们两个,不发脾气,不说怪话,无论哪里说得不对,夜里都要宿在一处,这才是爱人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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