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长宁看着礼车一辆一辆出门,藏了刺客的礼车自然更重一些。
    ……两箱子药材,能有多重?
    衣长宁再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也就是白长个脑袋了!
    惊讶愤怒之下,他甚至都来不及呼喊家中护卫,孤身一人提着剑就追了出去。
    长山王府的刺客也都是提着脑袋办事,个个紧张得不行,见衣长宁提剑而出,皆知事情暴露,根本不必衣长宁质问,直接就操刀跟衣长宁砍了起来。衣长宁乃是衣飞石亲手教养,剑花抖开寒光一片,根本没人能近身。
    然而,他在海州被衣飞石踹了一脚,心脉着实伤了,气急之下牵动旧患,当场就哇哇吐血。
    后来衣家侍卫闻讯而至,赶来收拾残局,就不必赘言了。
    谢茂见衣飞石低着头一言不发,垂在身侧的拳头却已攥紧,知道衣飞石还是气疯了。
    谢茂只得衣飞石这一个心尖子,衣飞石的唯一一片逆鳞则是谢茂。当日有刺客威胁到谢茂性命,衣飞石不惜千里追杀,必要除之而后快。如今想要刺杀皇帝的人居然是自家媳妇,借的还是自家的势,爬的是自己亲自扛起的梯子,谢茂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衣飞石有多愤怒痛恨。
    他散朝之后急忙跟出宫就是怕衣飞石气坏了,连忙安慰道:“总归宁儿还是个好孩子……”
    哪晓得不提衣长宁还好,提起“宁儿”二字,衣飞石指缝间血都渗出来了。
    “行了朕知道了,外边听事司已经摁下了,家里的事国公爷处置了就是。长山王府朕也会有旨意下去,就不必多费心了。天色不早,朕先回銮——”他说着站起身来,走了一步。
    衣尚予欲拜别恭送,衣飞石居然也跟着衣尚予,似乎不打算跟他回宫。
    “襄国公,小衣爱卿,朕孤身出来,若无人伴驾,只怕不大安全。”谢茂道。
    衣飞石膝行上前一步,磕头道:“求陛下稍坐片刻。臣处置好家事,再服侍陛下回宫。”
    不等谢茂准许,他已冲衣尚予也磕了头,说:“恕孩儿不慈不悌。”
    衣尚予眼睛瞬间就红了,一把拉住他:“你大哥只剩他了!”
    “父亲真要阻止我么?”衣飞石抬头时,眼眶同样泛着红色,“陛下当面,孩儿不欲对父亲无礼。求父亲松手,放孩儿出去。”
    衣尚予不是觉得衣长宁不该死。若衣飞金还在,若衣飞金还有哪怕一个儿子,衣尚予都不会阻止衣飞石去清理门户。可是,衣长安已经死了大半,衣飞金存世的骨血就只剩下衣长宁了。
    舐犊情深,念及早逝的长子,衣尚予委实不舍,只得死死拉着衣飞石不放。
    谢茂才知道衣飞石居然是要去杀衣长宁!
    衣长宁是什么人?那是衣飞石悉心养了十多年的嗣子,当初为了衣长宁还差一点跟谢茂冷战。谢茂不在乎衣长安,养在外边的侄儿,既不是亲儿子又不是养儿子,杀了就杀了。
    这要是真把衣长宁也砍了,小衣只怕也得去了半条命吧?
    “卿二人在朕跟前如此惺惺作态,是怕朕秋后清算不成?”谢茂似笑非笑地问。
    一句话,就把真情实感争锋相对的父子二人都骂僵住了。
    皇帝都不耐烦地说是惺惺作态了,再僵持下去,说不得还有什么更难听的话呢?
    衣尚予想保衣长宁也是因为皇帝不怪罪,如今皇帝不乐意了,他也没脸要给不省事的孙儿求活路。正经就是九族皆诛的罪名,皇帝要砍他全家,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受着——理亏。
    衣飞石知道皇帝不是真心厌恶,可是,哪怕皇帝是开玩笑,这玩笑也像是抽他的脸。
    衣尚予才松手,他就低头冲谢茂磕了头,道:“臣即刻就回来。”
    谢茂岂会准许他真去杀衣长宁?
    显见衣飞石此时钻了牛角尖,衣尚予都治不住他,谢茂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哄不住。
    “行了别演了,小衣,跟朕回宫。”谢茂就不打算哄了。
    哪晓得这些年衣飞石脾气见长,皇帝不许他走,他撂了话也敢直接起身离开。
    “拦住了!”谢茂厉声道。
    皇帝近年很少高声呵斥,陡然发作,竟是声色俱厉。
    不止守在门前的御前侍卫即刻出手,连更外围的衣家护卫都悚然而动,将衣飞石团团围住。
    惊动了侍卫,皇帝又发了脾气,衣飞石再有多好的功夫,也不敢往外闯。见面前的御前侍卫都紧张地盯着自己,眼含戒备,衣飞石即刻按照规矩,将身上的短匕、长剑一齐抛于地上,再转身走回来。
    “劳烦公爷借朕一间别室。朕要和小衣爱卿单独说话。”谢茂冷着脸说。
    衣尚予施礼告退,临出门时,看了衣飞石一眼。衣飞石低头不肯与他对视。
    堂中内外侍人都散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银雷守门站着。
    衣飞石上前跪下,低头道:“臣知罪。”
    “你心里不痛快,朕知道。”谢茂没有着急扶他,任凭他跪在地上。
    “说到底这是朕的错。当日你不许宁儿与娴儿的婚事,一力劝阻,是朕越过了你,越过你父亲,下旨赐婚,硬将谢娴嫁给你家。朕对不住你,给你家指了三次婚,没有一次是好婚!”
    前有衣琉璃死于裴露生手刃,后有谢团儿与衣飞珀终成怨偶,谢娴干脆就是个坑全家的。
    “陛下,丈夫者,修身齐家。娴郡主过犯,衣长宁难辞其咎。”
    说到这里,衣飞石顿了顿,始终不肯抬头看谢茂,“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说到底这是臣对不起陛下,衣长宁该死,臣亦该死。陛下不该一意放纵,求陛下降罪。”
    “衣飞石,你说这话亏心不亏心?”谢茂问道。
    衣飞石当然亏心。
    他知道皇帝舍不得杀他,他也舍不得离开皇帝。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憋得难受。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皇帝一句训斥责问都没有,一心一意庇护。见了他都是哄着,百般宽慰淡化此事的影响,只说不碍事,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那可是谋逆!弑君!
    他亲自教养的孩子,闹出这样的事来,他脱得了干系么?
    他最想的根本不是一掌拍死衣长宁,而是拍死自己。若皇帝因此厌恶他,他必然要自裁谢罪。此时不能自伤,皆是因为皇帝舍不得他,他还得好好地活着,陪着皇帝。
    “求陛下降罪。”衣飞石低声道。
    “既然你存心求朕责罚,朕给你指条路。”
    “是,臣万死不辞。”
    “你去把谢娴、衣明聪、衣明哲、衣明敏都杀了。逆贼之后,朕容不下。”
    第197章 振衣飞石(197)
    据大谢律,凡罪籍孩提不成丁者,减等免死,罚没入奴籍。
    唯一例外的,就是十恶中的谋逆株连,哪怕襁褓婴孩也不减等,在籍皆死。
    道理是这个道理。倘若皇帝震怒之下要诛衣长宁九族,他的妻子儿女自然逃脱不过。衣飞石也在九族之列,同样得去砍头。衣飞石也没什么可说的。
    ——自家办了丧心病狂的蠢事,皇帝要赐死就只能去死,难道还有脸喊冤造反?
    现在衣长宁活着,衣飞石也活着,却要去杀几个尚不知事的孩童,这让衣飞石心里怎么过得去?
    衣飞石自知谋逆弑君乃是不赦之罪,满门老幼尽数斩杀也不能说皇帝心狠手辣,可是,若有罪,也该同罪。因为皇帝喜欢,就把主犯放纵了,反而去杀孩子“以绝后患”,这让他怎么下得去手?
    他对谢茂才说了万死不辞,皇帝这道圣旨也不算无理,他却根本接不住,憋得脸都青了。
    “不能奉旨?”
    谢茂坐了回去,腰间长佩倏地垂落,挂在椅腿上砸出一点儿脆响。
    平日里谢茂行止从容镇定,行走坐卧间襟佩丝毫不乱,如今随便坐下去,挂件居然撞上了坐具,可见他此时的心情也不如表面上显出的那样平静。
    衣飞石近年已很少向皇帝乞怜,这会儿更不敢仗着私情和皇帝狡辩,半晌才艰难地陈述下情:“臣本不该违逆陛下旨意……”
    “本不该,就还是不能奉旨了?”谢茂截断他的话。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皇帝呛了回来,衣飞石不敢顶撞,只得放弃陈情,低头认罪:“臣万死。”
    “查清了这事儿就在娴儿身上,与宁儿没什么干系吧?”谢茂问。
    衣飞石觉得怎么可能没关系?谢娴是衣长宁的妻室,谢娴出事,首当其冲就是衣长宁的罪过。
    不过,他这会儿是真不敢和皇帝犟嘴,换了个方式表述:“既是臣父查问,想来不会有差错。娴郡主谋事,衣长宁不知情。”——不知情不代表没罪过。
    “他不知情,聪儿也不知情。你怜悯聪儿,为何不可怜宁儿?”谢茂问道。
    问得衣长宁一口气憋着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衣明聪几岁?衣长宁几岁?何况,这其中还涉及到古代的伦理纲常。
    这个时代的小孩儿甭管身份多么尊贵,那也都是没人权的,皆是父母的附庸。衣明聪等三个孩子在衣长宁、谢娴跟前,完全处于从属状态,所以衣飞石认为他们无辜。而谢娴哪怕身为郡主,只要不是公主,与衣长宁没有君臣之分,她就是衣长宁的附庸。她犯了错,就是衣长宁治家无力,何谈无辜?
    “朕知道你要说夫为妻纲,父为子纲。都是你和宁儿错了,才闹得家宅不宁。”
    “那朕问你,三纲之中,何者为首?”
    君为臣纲。
    衣飞石不敢回答,皇帝又开始揽罪名了。
    这么多年以来,但凡是遇见他开脱不了的大罪,皇帝最终都会变着法儿的往自己身上揽。明知道皇帝就是鬼扯,衣飞石也不敢说皇帝瞎扯淡。他这样聪明的人,遇事没有想不明白的,就是心里过不去。
    皇帝故意单独留他,又是下旨杀人,又是逼问劝解,如此用心宽待,他不是不能领会。
    越是领会到皇帝的宽仁,他就越是惭愧难受。
    “谢娴闹事,都是衣长宁没管住她。衣长宁这么蠢,都是你没教好他。你这么不善父职……”谢茂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流氓话,“也怪朕。”
    “朕日日夜夜缠着你不放,你哪儿有空去教孩子?可见都是朕的不是。”
    衣飞石满肚子惭愧憋得难受,被他这么不要脸地调戏了一番,竟有些羞恼。说正经事呢,怎么就又往下三路去了?再者说了,他又不是深闺里不知事的小丫头,什么时候害怕跟皇帝谈这个话题了?
    “服侍陛下是臣本分,管教子侄是臣家事。事上治家皆不得法,是臣错了。”
    “臣家中不肖,祸延九族,臣已惭愧无地,求陛下降罪惩戒,切勿自污包庇,臣当不起,臣不值得陛下如此爱护。”
    谢茂吓也吓了,哄也哄了,衣飞石心里门儿清,就是钻了牛角尖不肯出来。
    谢茂对旁的事都极其沉得住气,唯有衣飞石不同。此时衣飞石始终跪着不起身,谢茂明知道这破事儿跟衣飞石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偏偏就因为那是衣家的媳妇坏了事,衣飞石就得跪着领罪,他心疼衣飞石莫名其妙成了罪人,更心疼衣飞石那一双腿,还把人叫不起来,难免就会暴躁。
    “行,那你说,朕怎么发落你,怎么发落你家,你心里就痛快了?”
    “你给朕一个章程,朕给你照办!你说,是不是得让朕第一个就把你砍了,你就不难过了,你就对得起朕了?”
    他上前一步狠狠捏住衣飞石的脸,令衣飞石与自己对视,“这他娘的是发落你,还是发落朕?”
    “朕这辈子犯的哪门子太岁,侄儿侄儿靠不住,临了侄女儿都坑朕!”
    “她自己作死不打紧,还要连累朕的心尖儿——”
    “朕把你砍了,你痛快了,朕怎么办?衣飞石,你对得起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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