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他与皇帝相识时,就是一个夏天。
    那时候他在信王府暂住,皇帝就予他夜河路这间甜水铺子的酸梅浆吃,后来他专程去夜河路给皇帝端了两次,就用铺子里待客的瓷碗,清凉冷沁地装上满满一碗,他平平端着,一路从老远回信王府。
    当时,皇帝在信王府里大发脾气,见了他端来的酸梅浆就眉开眼笑。将洒得只剩半碗的酸梅浆认认真真极其珍重地喝了个干干净净。
    ——衣飞石已经被皇帝逼得没辙了,倘若今晚送了酸梅浆还不管用……希望管用吧。
    衣飞石将瓷壶塞紧,悬于马背上,这么冷的天气,随便挂外边就是冰镇着,倒也不着急赶时间。
    他亲自前来买浆水,随行的羽林卫都牵马守在周围,正准备起行回宫,一顶小轿晃晃悠悠地撒丫子冲了进来,被几个羽林卫拦住。
    那轿子干脆停下,帘子一掀,纯王谢洛提着袍角奔出来,隔老远作揖打躬。
    “公爷,公爷,求见公爷!”
    哪怕谢娴在家里搞出那么多事来,衣飞石对谢洛依然没什么恶感,点头示意放行。
    堂堂一个纯亲王就这么点头哈腰地一溜小跑到襄国公身前,衣飞石向他施礼,他避往一边,拱手求道:“公爷救我。”
    衣飞石很意外。
    跟你又不熟,结亲差点变结仇,怎么就叫我救你?面上却很客气:“王爷言重了。有事您吩咐。”
    谢洛把朝堂上发生的事叭叭叭说了一遍,看着衣飞石可怜兮兮地说:“皇父叫小王跟宗正寺带人去相王府看看,小王出来就琢磨吧……相王叔怕不是坑了小王呀?”
    衣飞石行踪保密,偌大个京城,想要顺利找到他并不容易。他才叫衣长宁把相王世子谢浩押去宗正寺看管,这边谢洛就找了来。想来是同样奉皇差去找宗正寺的谢洛与衣长宁在宗正寺碰了头,衣长宁指点谢洛来找衣飞石求救。
    衣飞石心说,坑你的未必是谁呢。问道:“敢问王爷,还认得当初给您送信的相王府家人么?”
    “认识。事关重大,就怕他是旁人唆使而来,小王当日盘问他好久呢。”谢洛道。
    衣飞石看了看天色,若是跟谢洛去了相王府,今天多半赶不上进宫了。
    他从来不是因私废公之人,相王府一案至此已近收尾,幕后主使即将浮出水面,衣长宁肯指点谢洛来找他,想来也是想去相王府探探虚实。
    “走吧。我陪王爷去相王府。”
    衣飞石看了悬在马背上的瓷壶一眼,心中略微遗憾。难得重温旧梦,却只有自己独堕梦中。
    谢洛出门没有摆仪仗,衣飞石也只带了十多个羽林卫,一行轻便抵达相王府。
    相王府中当家的世子谢浩已经被衣飞石拿去了宗正寺,相王府还没得到消息,听说纯王与襄国公来拜访,门上都懵了。世子不在,公子们也不在,王爷常年养病,这家里没人接待啊!
    按说谢浩与谢浩的几个儿子不在,谢浩的弟弟们总有在的吧?
    哪怕是庶子,王府庶子那也是堂堂的王子,和寻常寒家庶孽不一样,宗室之中,父血重于母血。
    相王府却和别的王府不一样,当家作主的不是相王,而是相王世子,在府上世子谢浩独大,余下庶出的二王子、三王子、四王子,全都被打压排挤得没了声音。门上也压根儿没想过能让余下几位王子前来待客。
    “本王来拜见相王叔,还要什么人接待?”谢洛拎着刚从对街买来的两盒发糕,表示我来看叔叔。
    能在王府门上听事的皆是精滑之人,纯王名义上是孝烈皇帝嗣子,那孝烈皇帝自己都是个追封的光杆,在朝中没一点儿势力,得罪了也就得罪了。然而,站在纯王背后的襄国公——
    衣飞石很恭谨守礼地站在纯王背后,退了一步的位置,看上去是随侍纯王而来。
    他是做足了礼数极其谦恭,可任何看见他的人,都不可能将他视作纯王的附庸。纯王在前,襄国公在后,哪怕襄国公尽量客气了,这二人的身份也更像是纯王在替襄国公叫门,襄国公安闲沉稳地在听着纯王与门上交涉,一旦下边说好了,他就准备往里走。
    就算皇帝年初才把襄国公当朝训斥了一番,看上去襄国公是失宠了——你见过失了宠还继续给皇帝守大门的将军吗?
    纯王好得罪,襄国公不好得罪。
    最紧要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襄国公,这回说不准就是奉了密旨口谕前来。
    “殿下,公爷,您二位请堂上奉茶。小的这就去回王爷。”门子恭恭敬敬地开了门。
    往相王府前堂的途中,谢洛也不敢真的大喇喇地把衣飞石甩在背后,尽量与衣飞石并肩齐行。
    察觉到衣飞石有心退了一步,他还故意凑近衣飞石耳边,小声嘀咕:“您瞧这静悄悄百事不知的样儿,合着今儿朝堂上恁大的事,府上竟然没人知道?”
    相王府只有世子谢浩偶尔替皇帝当差,上下都没有正经的官职。
    然而,王府本身没有部堂官,姻亲却有。相王府往下传了三代未减等,姻亲称不上位高权重,有资格上朝议政的姻亲绝不在少数。今日谢洛代谢莹上折弹劾世子谢浩蓄养死士,炸雷落下来,姻亲却都鸦雀无声,一个报信、询问详情的都没有?
    远的不说,世子妃何氏的娘家总得差人来问一句吧?真坐实了谢浩蓄养死士行刺之罪,妻族必在株连之列,何家满门都逃不过一个死字,这都不上心?太反常了。
    “家风森严,不足为奇。”衣飞石道。
    但凡有规矩的人家,就算出了塌天大事,也不会闹得尽人皆知。姻亲未必没人来送信探问,不过消息都被谢浩截下来了而已。否则,为何谢浩的几个儿子都不在府上?
    二人在相王府前堂坐下,下人送来茶点,谢洛一路行来冻得脚都木了,不客气地叫下人煮热汤来喝,衣飞石陪他喝了一碗,静静坐着等待。
    热汤添了两回,仍旧没有人来回事。衣飞石沉得住气,谢洛则有些忐忑。
    若是他自己的差事,在相王府干坐着也就坐了。这会儿拖了衣飞石陪他一起坐,他怕坐久了衣飞石不耐烦,更怕皇帝知道了要找自己晦气。催促着问道:“莫不是相王叔不大方便?他老人家不方便,本王是很方便的!你带路,本王亲去拜见王叔。”
    前堂服侍的奴婢都没有往后院去的资格,只得一边赔笑一边往后出溜:“奴婢这就去。”然后,这小丫鬟就躲到耳房里不出来了,另换了一个更漂亮的小丫鬟出来侍茶。
    一直等到新月初上,侍茶的小丫鬟都换了八个,才有一个老成的男仆匆匆前来施礼:“王爷、公爷恕罪,府上出了些变故——咱们王爷请您二位移驾养心居叙话。”
    不等纯王询问,这看上去极体面的男仆两眼含泪,哽咽道:“咱们王爷前两个时辰就想出来,那时候还能走呢,一碗药喝下去就不好了,吐了两盆子血,这会子才醒过来,委实起不了身,只得请您两位移步后院……”
    谢洛很惊讶地看向衣飞石,想知道衣飞石的打算。
    这里可是相王府,谁敢在相王府毒害相王?吐两盆血,那还不得吐死了?怕不是哄我们吧?
    衣飞石眼皮都没抬一下。
    相王府撒这个谎根本没有意义,这世上也没人能把他哄入绝地杀了他。
    何况,相王被软禁多年,早就成了没牙的老虎,被人暗害并不奇怪。问题是,谁要害相王?这个节骨眼上,害死相王有什么目的?——仅仅是为了灭口吗?
    谢洛与衣飞石一起到了相王养病的养心居,养心居是个不大的院落,种着青枫、红梅,墙角还种着一爿斑竹,长得要死不活,叫人看了心里就憋气。谢洛东张西望一无所觉,衣飞石却能嗅见残留在四下的血腥气,仔细看,庭前草木上还能看见未擦拭干净鲜血的枝叶。
    这里才经过一场惨烈的厮杀,最起码死了三十到五十人。原本应该被“软禁”的养心居,此时没有半个隐藏在暗处的岗哨,可见养心居已经恢复了自由。
    很显然,刚才发生血腥冲突的,就是相王谢莹与相王世子谢浩的两股势力。
    受到毒害的相王奋起反击,与软禁围困养心居的护卫进行拼杀。
    相王的心腹能最终出现在前堂,出现在谢洛与衣飞石面前,就证明这场拼杀是相王胜利了。
    ——相王世子谢浩被押去了宗正寺,一帮子属下失去了主心骨,被临死反击的相王一举击败,也不算很荒唐的事。
    相王寝居的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很奇怪的味道,谢洛进门脸色瞬间就白了。
    浓烈的血腥气,呕吐物的酸腐气,还有一种失禁之后的五谷轮回之气。谢洛很熟悉这种味道。他亲手鸩死了姐姐谢娴,谢娴死后也有类似的气味出来。
    死人总不会是一件干干净净的风雅事,那种味道,亲历者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谢莹虚弱地躺在重重叠叠的被褥间,脸色蜡黄,虚汗涔涔,嘴唇带着一抹异样的瑰色。
    他年轻时就不安分,使计套路义王府二王子谢长维时,被谢长维的侍卫打瞎了一只眼睛,这会儿另一只健康的眼睛也带着浑浊之色,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身子养得再好,也经不起毒药的折腾。
    “你……你来啦……”谢莹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
    谢洛懂事时,谢莹早被软禁府上几年了,相王府又是上两代的旁支,论情论血,谢洛都跟谢莹不大熟。这会儿谢莹伸手喊人,谢洛还是很体贴地上前,答应道:“王叔,侄儿来了。”
    谢莹的手就颤巍巍地错过他,指向衣飞石。
    谢洛尴尬地握住自己的拳头,干巴巴地坐在床头,顺便给衣飞石让了位置。
    衣飞石却没有上前,离着五尺远就停了脚步,看似谦卑地听着面前两位王爷吩咐,心中对相王极其不以为然。
    谢莹这人就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反倒是各处煽风点火、勾结构陷,坏事做了个齐全——就他弄个假船队骗谢长维借高利贷,最后害死那冒名的倒霉船主的事,衣飞石就特别看不起他。坑自家王室兄弟,推亲儿子当出头的橼子,就为了骗个娼妓玩儿,这种货色也配姓谢?
    “圣上圣明。咱们皇帝陛下啊,圣明啊……”
    谢莹伸了半天手,也不见衣飞石前来握住,只好自己又放了回去,颤巍巍地拍马屁。
    提起皇帝,谢洛也不敢坐了,找地儿站住,赔笑道:“相王叔,您刚这是怎么了?大夫来看了么?要不侄儿给你请个太医来瞧瞧?”
    他说的是客套话,根本也没想过相王回答,继续问道:“您前天差人来给侄儿送信,说世子不孝把您软禁在府上,今天朝会侄儿代您上奏御前,皇父钦命侄儿来探望您——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有什么委屈之处,只管告诉侄儿,侄儿明日就进宫,代您上奏陛下。”
    谢莹闻言居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怔怔地想了一阵儿,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衣飞石即刻上前,仍是慢了一步,谢莹气血涌动,体内残留的毒血上涌发作,口中发出怪异的咯咯声,浑身抽搐痉挛,缩在床上不住翻卷。
    这模样像极了谢娴毒发的丑态,谢洛倒退一步,从承足上滑落下来,趔趄着往后撤。
    “来人!大夫呢?”衣飞石上前飞速控住谢莹几处穴道,将他扶着侧卧,不让抽搐中的谢莹咬断舌头,也尽量让他口中吐出的腥臭泡沫呛死自己。
    大夫不及进来,谢莹就开始吐血,大量吐血,吐得满床满铺都是粘稠腥臭的污血。
    衣飞石急了:“快把大夫找——”
    谢莹死死攥住他的手,似乎尽力想说什么,身体却剧烈地抽搐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个蒙头蒙脑的大夫提着药箱冲进来时,谢莹恰好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不甘地瞪着衣飞石。一只手扭曲地攥住衣飞石的胳膊。似乎有一个很重要的名字想要告诉衣飞石。可是,他没机会说出来。他痛苦地死在了刚刚恍然大悟的痛恨不甘之中。
    人死如灯灭。人死之后,恩不带来,仇不带去。
    衣飞石不至于跟一个死人记着旧恨,轻轻将谢莹紧攥自己的手放开,稍微替谢莹整理了一下遗容,吩咐道:“封府。”
    就不为了谢莹临死前的焦急与不甘,衣飞石为了自己也得彻查谢莹的死因。
    ——他和谢洛刚上门,谢莹就死了。查不清楚这事儿谁干的,黑锅就得皇帝背着。
    辛吹早已带着人在相王府候命,相王府在衣飞石踏入之时,就已经处于一个不封而封的状态,任何出入都被羽林卫看在眼里。此时羽林卫直接就把王府几个门都封了起来。
    跟着衣飞石进入的十多个侍卫,这会儿则熟练地封了养心居,五人封锁出入口,清点奴婢花名册,三人检查药罐、灶房、屋内外熏笼。衣飞石则一边在屋内检查,一边听廊下侍卫审问养心居仆从。
    谢洛跑到屋外冻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襄国公,总不会是谢浩杀了他父王吧?”
    “王爷以为呢?”衣飞石拿起桌上一盏残茶,轻轻嗅了嗅。
    “那日来小王府上的小厮,不是相王叔的人。”谢洛肯定的说。
    谢洛才说了小厮送信要求代奏之事,谢莹就气得毒发攻心,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件事必然不是谢莹所托付。
    衣飞石点点头,说:“两个时辰之前,相王世子的侍卫还重重围着养心居,相王的人手轻易出不去。若出得去,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有本事悄无声息地送信找隔房侄儿弹劾儿子,没本事保证自己的饮食安全?根本说不通。
    “那是谁要陷害相王府?”谢洛觉得这人太毒了,冒充相王找他代为弹劾相王世子,还栽赃蓄养死士行刺陛下这么严重的罪名,根本就是要害死相王府满门。
    最可恨的是,怎么就找上他了?谢洛根本躲不掉。
    事情涉及到皇帝遇刺之事,有人把消息戳到纯王府,谢洛就不能不上报。否则,一旦被查实了,事发了,被皇帝知道谢洛知情不报,他照样要吃挂落。
    衣飞石笑了笑。
    “……不是陷害?”谢洛看着他的脸色猜测。
    “今夜怕是睡不成了。王爷若是累了,找个地儿眯一会儿,”衣飞石叮嘱他,“此后不要再碰相王府任何入口的饮食。若是要吃茶饭,吩咐他——叶鹤,你在王爷跟前听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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