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它一连飞出四重深渊,在稀稀疏疏的阴火中找到罅隙,它才发现主人并没有上来。
    ——这叫舍我其谁,懂不?
    ——我跑快点,应该能撑一个来回。
    ——快跑,快跑。
    这是它第二次犹豫。
    第一次犹豫是它成为器灵时,痛苦得想要放弃。那次犹豫很短暂,因为,它很快就知道了什么更重要。
    与痛苦相比,与主人相伴更重要。它愿意忍受痛苦——它以为那是长久的痛苦——成为器灵留在主人身边。
    这次不一样。痛苦和死亡,是彻底不同的两回事。
    就如同它害怕被投入篝火中被烧成灰烬,它现在也害怕第七层、第八层、第九层的阴火。
    也许,主人会死掉。也许不会呢?他说他跑快一点,就能从九幽深处跑出来了。用死亡去换取主人的无伤?要这么做吗?去吗?还是……不去呢?
    它惶恐慌张地站在九幽深渊的第二层,陷入了平生第一回 的痛苦挣扎。
    它的决定并没有任何意外。
    它回去了。
    用比逃命更快的速度,朝着九幽深处飞奔而去。
    它不认识路。
    那没有关系,它是主人祭炼的法宝,知道主人在什么地方——不需要找天地树种子,找到主人就行了。
    九幽深渊第九重。
    主人正在恶战。
    谁也没想过天地树种子的旁边守着一只死去的雪凰之魂,它等待着天地树发芽,意图借助幽冥之阴与天地树之阳,混沌重生。幽冥是否消失,它不在乎。它只在乎复活的希望。
    主人想要取走天地树种子,就是灭绝雪凰复活的希望。
    必然恶战。
    主人很聪明,他利用阴火将雪凰烧得奄奄一息,奋起一击之后,终于消停了。
    他同样被阴火和雪凰拖累得只剩下一口气,一头栽倒在天地树种子前,伸手将之握入掌中。
    “命啊。”主人叹了口气。
    只剩一口气的意思,就是在天地树种子和他自己之中,他只能选择把其中之一送进时间罅隙。
    天地树种子的力量太强大了。主人躺在阴火之中,看了那枚晶莹可爱的种子片刻,催动最后一口真气,将之送入了时间罅隙。失去了至阳之物的压制,阴火顿时烧得更猛烈了。
    主人痛苦地呻吟一声,浑身溃烂,似乎下一瞬,曾经完美的神体就会彻底分解,化为灰烬。
    就在他身体被阴火烧成惨白色的刹那间,一件同样着火的藤甲飞坠而至!
    藤甲扑灭了他身上的阴火。
    藤甲发出幼弱凄厉的哀嚎声——它在为即将死亡的自己哭泣。
    主人顺势在地上一滚,捡起雪凰之魂遗留下的魂珠,狠狠拍进藤甲之中。
    藤甲依然在哭泣。
    它并没有意识到,雪凰魂珠挤入它的身体“藤甲”之后,它被阴火烧得破破烂烂几乎腐朽的身体,很快就镇定了下来,维持住了局面。
    有雪凰藤甲护体的主人优哉游哉地用紫金葫芦收了一簇阴火,取了两瓶深渊水,这才懒洋洋地往外走。
    它一直嚎到主人回到深渊第六层,才发现……安全了?
    主人将手按在胸口上,就似捂着它的脑袋,笑道:“得亏你来救爸爸了。”
    差点就挂了。
    ——谁会知道那里守着一只雪凰之魂呢?给藤甲升级之后,下九幽简直跟散步似的。
    它宁愿灰飞烟灭,也要保护主人。
    这种近乎绝种的忠心打动了主人,主人说话算话,真把它当兄弟儿子一样爱护,教它修行成人。
    它变成了他。
    他的本体是一件藤甲。主人很少穿戴,把他当做真正的人看待,并且用各种珍贵的天材地宝频繁替他升级。他的本体变得越来越华丽,越来越珍贵,越来越威风凛凛。
    就和主人一样。
    可是,他还是喜欢做一件战甲。主人的战甲。
    每当主人出战的时候,他就紧紧贴在主人的身上,保护着主人,不被任何力量伤害。
    这世上,没有任何战甲,比他对主人更忠心、称职、无私。
    他可以为了主人去死。
    ※
    “可我还是没能保护好他。”
    一片虚无中,衣飞石失魂落魄地单膝跪倒,双眼失去了焦距。
    他的面前是一具无人的盔甲。这具盔甲就似有了自己的灵魂,哪怕没有嘴巴,也能说话。
    【咱们不是都尽力了吗?这件事他都没办法,咱们只是一件衣服,能怎么办啊?】系统音在衣飞石的脑内响起,【主子,当务之急,您得拿个主意。君上已经有恢复记忆的迹象,我又进不去君上的灵台……】
    衣飞石仍旧在恢复记忆的巨大冲击中略显恍惚,脑中的铠铠提及“君上”二字,他就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君上不曾食言,给了他承诺与未承诺的一切。
    他却恋慕君上。
    如今更是趁着君上沉沦万劫之时,伺机强辱。
    君上心不沾尘,睥睨天下,他竟然强逼着君上寻找殉奴,几世不得超脱,非要君上找到他了,才能去下一世!
    衣飞石没有安排铠铠做寻找殉奴的任务,更没有逼着谢茂必要找他做殉奴才能离开。
    可是,他心中很明白。铠铠是他的附灵。就算铠铠自生灵智,铠铠依然做不了负责安排轮回任务这件事——如此精细的轮回条件,诸天诸世界中,唯有两人可以做到。
    一个是亲自教他修行、助他登真的君上,另一个,就是他!
    君上当然不会如此安排。会如此安排的,只有封掉记忆追随君上沉沦万劫的自己!
    衣飞石满心羞耻、痛苦、内疚,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他害怕自己的私心,更害怕君上恢复记忆之后,与他相见对峙的那一日。他要如何解释呢?解释不了。
    他安排君上对他念念不忘,安排君上对他爱不释手,安排君上与他夜夜亲昵日日不休。
    救君上解脱万劫?那也不必如此下流行事。
    衣飞石很清楚,一旦君上恢复记忆,他必要受制裁。
    无论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无法遮掩他丑陋的私欲,他如此强辱了君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你可以进君上的灵台。”衣飞石冷静地说。
    【怎么进?】铠铠懵逼。
    “现实世界里,我目前应该处于昏迷状态。君上……”衣飞石声音略低,隐怀内疚,“他会很着急。在试过所有办法之后,他会冒险直接来识海里找我。”
    【这么莽!】铠铠吃惊。识海是一个人最神秘的地方,没有人会轻易去另一个人的识海里游荡,一个不小心就会迷惑本我,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最重要的是,进识海不能造成有效攻击,所以没人研究这个。
    “我会造境留住他。时间很短,你趁机去君上灵台之中,加固前尘禁法。”衣飞石说。
    【那我要不要留下继续装系统,指导他完成“任务”?】
    “不。他已经开始修行,你瞒不过他。加固前尘禁法之后,你依然回我这里。”
    【好吧。】铠铠担心地看了脸色憔悴的衣飞石一眼,【主子,你目前这个状态,能够造境吗?】
    衣飞石微微闭眼,原本虚无的场景瞬间就变成了一间古雅的轩室,阳光从窗棂间流泻而入,干净整洁的坐席上摆着凭几,茶案上放着果盘与竹笛。这是衣飞石几次在虚境中见过的场景。
    【这不是古木堂吗?主子,你要在这里和君上说话?不怕他想起来?】
    “必须赌一把。”
    【你可以不必赌啊,我给你提供十八张设计图。】
    “只能是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也只认识这里——你在离开之前,必须先把我的记忆封存起来。”
    这是衣飞石第三次要求铠铠封掉自己的真实记忆,“只留下谢朝到新古时代的记忆。与你,与君上,与谢朝之前的一切,全都封起来。”
    必须封印起来。
    有了真实的记忆,明确地知道自己对君上犯下如此大罪,哪里还敢理直气壮地演下去?
    不是贪恋君上的温柔。也或许是贪恋君上被自己强加的虚假温柔。——目前衣飞石骑虎难下。他已然做好了事发之后被制裁的准备,但,在此之前,他必须照着原定的计划,把君上从万劫沉沦之中带回去。
    计划,必须被完成。
    第392章 乡村天王(151)
    谢茂知道衣飞石下床找出来了。
    可他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怅然中出不来,专注于手机上简陋的软件,看着那副似曾相识的铠甲。
    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被他下意识中画出来的铠甲很重要。随着铠甲一点点成形,他也慢慢记起来了,在谢朝时他也曾经在梦中惊醒,半夜起床画了一副铠甲。
    ——为什么总做这个梦?为什么总画这副铠甲?
    他是修者。在谢朝就紧扎灵台,不会轻易让邪灵精怪侵入骚扰,如今恢复了修行,无事则无梦。
    若做梦,必然是警兆。可若是天人感应,怎么会想不起来?
    这件事很反常。
    谢茂不喜欢这种反常和失控,他想要知道,梦里究竟有什么。
    直到衣飞石坐在他身边说了一半句话,猝不及防地昏迷了过去。
    谢茂瞬间扔开了专注多时的手机,搂住衣飞石的动作就似出于本能,在衣飞石头颅坠落沙发的前一秒稳稳扶住。衣飞石的呼吸有了一时的急促,脖颈上青筋鼓起。谢茂立刻探他颈上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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