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始至终,谢茂都不曾怀疑过衣飞石。
    他很坦诚地和衣飞石谈论所知道的一切,也对衣飞石说了自己未来的来历,包括他在谢朝重生几次寻找殉奴的经历。
    被铠铠封印住的衣飞石也丝毫没怀疑过自己,他一直知道谢茂有来历,谢茂不说,他也没问过。这对他而言,并不是很重要。
    现在谢茂搂着他口吻平淡娓娓而谈,他听得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地将谢茂抱得更紧些。
    “……吃醋了?”谢茂已经尽量淡化前世和自己纠缠过的几人。
    但是,寻找殉奴是谢茂离开谢朝的钥匙。
    他既然要和衣飞石开诚布公,曾经替他殉葬的周琦和培养失败的卢真都必须拎出来说。
    提及“逼于无奈”替他殉死的周琦,又必然要提逼死周琦的皇长子,有了皇长子,可想而知就有皇后……这一说就是一长串,谢茂已经尽量口吻平淡不含情绪,叙述冷静得像是史书记载,衣飞石还是抱着他越来越紧。
    闹得谢茂心里越来越忐忑。特别是这一世他还提拔过周琦,衣飞石还“吃”过周琦的醋。当时谢茂色厉内荏强行堂堂正正白璧无瑕,现在对衣飞石坦诚前事,感觉撒过的谎都被拆穿了——
    他是不怕衣飞石质问。他了解衣飞石,衣飞石不会问他,更不会为此顶撞吵闹。
    他怕的是衣飞石嘴里不说,心里不自在。搁他自己想一想,前几世衣飞石家里养着那俩风尘美妾,他还心里老大不乐意呢。再是先来后到,再是前世不与后世相干,那可是自己的心上人,怎么可能真的不在意?
    衣飞石才意识到自己把谢茂抱得太紧了,稍微松开手,伏在谢茂怀里:“不是吃醋。臣……”他一口称臣,又调整了称呼,“我……从前为何不肯为陛下殉?”竟带着些自责与痛悔,还有说不出的后怕。
    他这句话问得心惊胆战,谢茂立刻听出了他的害怕,忙亲了亲他,说:“与你没什么相干。小衣,几世你都是我最忠诚的将军,从不曾背叛。”
    “那我为何……不肯为陛下殉?”衣飞石想到了一个可能,“是我先死了吗?”
    “你若喜欢一个人,希望他替你殉葬么?”谢茂轻轻抚摩他的背心,柔声安抚他。
    衣飞石一辈子也只喜欢过谢茂。可是,谢茂是一般人吗?一个臣子岂敢妄想君主替自己殉葬?他和谢茂出身的不同,注定了他不可能站在谢茂的角度去想问题。
    他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心中很难受后怕——
    前几世我竟然没有替陛下殉葬。陛下对我那么好,我竟然看着他独自躺在旗山陵里。
    尤其让衣飞石后怕的是,他没有替谢茂殉葬,万一有人心甘情愿地替谢茂殉葬了呢?那是否就没有他记忆中的这一世了?陪伴陛下到新世界的人,也不会是他衣飞石了!
    除此之外,他也很惶恐于谢茂所受的折磨。
    谢茂没有说前世他被侄儿弄死的下场,只是,提到卢真时,免不了要说卢真“借尊颅一用”的奇葩事迹,衣飞石恨不得回谢朝去把卢真砍成八十段——那狗东西被谢茂送到衣尚予帐下,凭着谢茂的面子,混得还不错,衣飞石还常常关照他。
    若我第一世就替陛下殉死,陛下就不必受这么多痛苦了。
    衣飞石不理解前世的自己,到底为什么不肯替陛下殉死?
    莫非前世陛下太急切了,初见时就……仗势欺人,所以我?
    衣飞石的心是偏的,搁什么时代信王逼奸少年都是丑事恶行,他不一样。
    他结合自己与谢茂初识的情形,脑补了一个谢茂强占他的剧情,居然还恨不得去把前世的自己戳死,不就是睡了你么?你自己愿意给睡的!竟然就不肯替陛下殉死,竟然眼睁睁地看着陛下独自躺在旗山陵!好狠的心肠!
    衣飞石脑子里都快憋得翻车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伏在谢茂怀里默默不语。
    毕竟是同床几十年的老夫老夫,衣飞石暗暗憋着劲儿,谢茂岂有不知道的?他近乎讨好地抚摸衣飞石的背心,口吻中也带了一丝低声下气:“是我错了,我既然喜欢你,就不该和别人好。你别和我生气了,我给你赔罪可好?你若心里不痛快,跟我吵几句也好,我都听着。”
    衣飞石压根儿就没弄明白,谢茂前几世根本就不敢碰他,他脑补的情节和现实完全不同。
    在衣飞石想来,想必是谢茂强占了他。他了解自己,心高气傲必然不肯服软,就算谢茂明君圣主带来天下太平,他会忠于谢茂,但只要谢茂不管不顾强逼过他,他绝不会对谢茂心生情爱。
    所以,在衣飞石的脑补中,前几世他大概总是不大听话,也不肯专心服侍陛下。
    陛下才会有周侍中。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难道他不给陛下好脸色看,陛下还要低声小意讨好他?
    现在谢茂低声下气地向他赔罪,他心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心慌痛苦。
    拿今生的陛下去想前世的陛下是不理智的,可衣飞石只认识今生的陛下。他只记得这一世谢茂对他的宠爱忍让,偏疼偏宠成这样,前世又能差到哪里去?
    “臣没有和陛下生气,臣是气自己。”衣飞石攥住谢茂抚摸自己的手指,声息渐低,“臣前几世都没能体谅陛下对臣的心意,狂悖任性,事上不谨,臣该死。”他想的仍旧是,我那样不听话,陛下就应该在驾崩前赐死我,让我随葬旗山陵。只因谢茂说舍不得他陪葬,他才把这句话收了起来。
    谢茂想起一直沉默寡言冷冰冰的衣大将军,竟然忍不住笑了笑,说:“嗯,也未必是没体谅。”
    他翻身将衣飞石拢在身下,居高临下抚摸着衣飞石的脸,笑道:“可惜你没有前几世的记忆,否则,我真想问问你,是不是真的对我的心思毫无所觉?……从前我喜欢在夏天找你切磋武艺,就这样……这样……”
    谢茂灵巧的手掌在衣飞石胸膛上劈按,正儿八经衣飞石传授的拳经,被他打出了点点暧昧。
    “可惜你一点儿汗都不出。”谢茂遗憾地咂咂嘴。
    衣飞石低头沉默片刻,声音略暗哑:“……我,那时候我……不许陛下近身么?”
    “你是武将。打天下时你在外边,见不到你。打完天下了,也没什么正经差事召见你。我三天两头想点事儿把你招进来,就想多看你两眼。你就这样……”谢茂比划了一个磕头的姿势,“只给我看你的背影。呵呵,也好,屁股翘翘的……我差点就想给百官改一改朝服,更贴身那种……”
    谢茂尽量说笑,试图让衣飞石忘掉周琦和卢真,忘掉皇后和皇长子。
    直到他发现衣飞石脸色越来越不好:“小衣?”哪里说错了吗?
    “我对陛下如此不敬,陛下就不曾教训我么?”衣飞石低垂眼睑,不肯与谢茂对视,“还是那时候我不驯不臣,陛下不能教训我?”
    衣飞石了解谢茂。
    谢茂是个习惯掌控大局的人,若非逼于无奈,谢茂绝不会失去主动权。
    衣飞石脑补的故事里,谢茂会强迫他,会对不听话的他失去耐心,却从没有谢茂失去皇权圣威的可能性。可是,谢茂的描述里,他对谢茂那样冷漠。——搁了今生,他敢不许谢茂近身,谢茂要么狠狠收拾他,要么就要与他划清界限了。
    一面眼巴巴地望着,一面又不能出手。除非,谢茂出不了手。
    ——他挟持兵权,欺负陛下了。
    谢茂一愣。
    衣飞石呼吸时胸膛起伏很浅,显然屏住了气息。
    “你想错了。小衣,不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不管哪一世,你对我都很忠心,我从不怀疑这一点。我若要杀你,一道圣旨就能做到。”事实上,谢茂也没有给衣飞石不忠心的机会,一道圣旨就能杀衣飞石,既是衣飞石不肯反抗,也是谢茂的势力强大到不容许衣飞石反抗。
    “从前要寻找殉奴,我哪里舍得让你殉死呢?一开始就没舍得招惹你。”
    “这一世是被系统折腾腻味了,不想再做什么任务,才决心好好地追求你。你这样好,我才哄你两句,你就愿意跟着我了。想必前几世我好好对你说,你也会与我好。”谢茂有些遗憾地揉着衣飞石的腰身,“早知道能带你来新古时代,我一开始就去拐你了,折腾这么几辈子。”
    衣飞石有些难以置信,半晌才错愕地问:“……前几世,都没有在一起么?”
    谢茂这才发现两人想的根本就是两回事,气得将他翻过身来,狠狠打了两下屁股,怒问道:“我是怎么对你的,你不知道么?”这辈子忍得这么辛苦,初夜都感动得哭了,这人完全体会不到!
    衣飞石梗着脖子不服输,这会儿也有点火气,第一次在床上翻身挣开,气道:“陛下找了我,我不肯服侍陛下,是我的错。陛下根本就不找我,不给我机会!——万一有人替陛下殉了呢?”
    他说的“有人”,正是最让他后怕的周琦。
    但凡周琦对谢茂有一点儿真心,不全是顾全家族、迫于皇长子压力,就没他衣飞石什么事儿了!
    谢茂被衣飞石百年不遇的挣扎惊呆了,猝不及防之下,居然被衣飞石翻身挤到了床角。
    对他来说,周琦已经成为过去,周琦那一场失败的殉葬也已经成为了过去。当系统通知他,他可以带着殉奴到下一个世界时,他只顾着心痛生生饿死在旗山陵地宫里的衣飞石,到了新古时代之后,也只顾得上以后能与衣飞石长相厮守的欢喜,哪有空去想几十年前的那一次失败殉葬?
    现在衣飞石红着眼睛后怕不已地问他,他也觉得有点心惊,不过,更多的还是气愤。
    都过去的事情了,你冲我嚷嚷有什么用?谁他吗知道殉奴能跟我一起穿越到下个世界?周琦那一世你那么屌得飞上天,我多看你一眼都怕你炸毛,没挑你给我殉葬怪我咯?——你还推我?
    谢茂倏地赤脚下地,一边披上睡袍,一边指了指衣飞石,说:“你现在气性大,我不和你吵。”
    他系好带子,找到自己的拖鞋蹬上,“给你五分钟时间,想明白了出来找我。若是想不明白,……”见床上衣飞石双眸依然赤红,胸膛不住起伏,他也没有放狠话,“我明天再来哄你。”
    至于为什么是明天才去哄衣飞石——谢茂气性也不小,再待下去,他怕和衣飞石吵架。
    不等谢茂走出门,衣飞石就飞速下床捡起睡袍跟了上来。
    “先生息怒。”
    衣飞石一气呵成穿好了睡袍,亦步亦趋跟在谢茂身边,低声赔罪:“我失言了。先生,”
    谢茂把他拦在卧室门内,指着门,说:“五分钟。”
    衣飞石明白了。这五分钟不是给他的时间,而是谢茂给自己的时间。他低头在门前停步,轻声道:“是。”
    门外是小客厅,谢茂靠在窗前,看着顶呱呱厂区的夜景,专案组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他拿着陶瓷小刀削苹果皮,一层一层往下,苹果皮连接着苹果肉,最终只剩下一只光溜溜的果核。满手果汁黏得难受,谢茂又用毛巾擦了擦手,把那一条长长的苹果皮肉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之后,五分钟时间就到了。
    衣飞石看着时间出门,走到他身边,从背后抱住他:“先生。”
    谢茂重新挑选了一只又大又圆的苹果,慢慢削皮,慢条斯理地向衣飞石道歉:“你说得对。是我做事不够周全,险些与你擦身而过。前几世都是我错了。”
    衣飞石抱着他的胳膊微微收拢,额头抵在他肩上,低声道:“陛下……”
    谢茂把削得白白胖胖的苹果递给他,侧头含笑问:“这个苹果给你,我向你赔罪,不生气了,好不好?”
    衣飞石摇头。
    “这样都不行?那你要什么?”谢茂顺手把苹果塞进自己嘴里,咔嚓咬了一口。
    “陛下不能总这样不讲道理。”衣飞石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在他耳边低语,这回不带什么暧昧,隐隐有着低沉的伤心,“我失言了,对陛下胡说八道,对陛下动了手……陛下不肯训斥我,还向我赔罪,这就是不讲道理了。”
    谢茂见他终于不埋着头了,把手里咬了两口的苹果递到衣飞石嘴边。
    衣飞石犹豫了片刻,还是咬了一口。不怎么客气,和从前一样分吃果子一样,咔嚓一大口。
    “那我还能怎么办?你那么凶,冲我发脾气,你还推我。”谢茂佯作委屈,“我是能和你吵架呢?还是能和你打架?现在你肯定打不过我,打输了更不服气。若是吵嘴,你输了要生气,我输了也要生气……只能哄呗。”
    衣飞石犹豫片刻,低头赔罪:“是我错了。”又忍不住解释一句,“从前不敢和陛下动手,怕陛下打不过我。现在……反而放肆了。”
    他其实根本不算对谢茂动手,是谢茂先动手打他屁股,他气急之下翻身挣开,把谢茂掀了出去。
    谢茂习惯了他的温顺,一时没防备。否则,也不会狼狈得倒向床角。
    衣飞石依然很后悔。换了在谢朝,他绝不敢这么做。不仅仅因为谢朝的谢茂身娇体弱打不过他,也因为谢朝的衣飞石臣服于皇权之下,不敢有丝毫僭越。
    不到一年时间。我就对陛下如此不恭敬了?衣飞石突然觉得都不认识自己了。
    “嗯,这事也是我错了,以后咱们都不动手了。谁动手都不对。”谢茂觉得,以后不是夜里都不要随便打小衣屁股了,小衣不高兴。看着是个年轻轻的小衣,瓤儿还是襄国公的老瓤儿啊。
    衣飞石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又不讲道理了。
    “咱们算不算和好了?”谢茂把剩下的苹果再次递到衣飞石嘴边。
    衣飞石熟练地再咬一口,想了想,说:“不算。”
    “你还要怎样?衣飞石,我告诉你不能仗着现在年轻漂亮就得寸进尺,我对你说了这么多好话了,再跟我闹,我要亲你了。”谢茂严肃地说。
    “那你亲我。”衣飞石咬着果肉含糊不清地在他耳边絮絮,“床头打架床尾才能和。”
    谢茂将吃剩的苹果扔垃圾桶,翻身抱起衣飞石就扔在大床床尾,问道:“是这个床尾吧?”
    ……
    在衣飞石的软语纠缠之下,谢茂承认了自己“不讲道理”的错误,不止“训斥”了衣飞石的顶撞无礼,还对衣飞石推了谢茂一把的“犯上不敬”进行了严厉体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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