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安全感十足、充满了甜蜜感的爱巢,今天就像是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随时将衣飞石吞噬。
    衣飞石上楼,浴室水声未停。
    往日他可以随意找个地方,做自己的事,悠闲地等待谢茂出来。
    今天不行。
    横在书房与卧室之间的那一道门,就是臣下不可逾越的一道底线。
    衣飞石是君上近臣,他可以随时随地随便进君上的寝宫与书斋,然而,寝宫也分内外。君上卧起之地,若非传唤,衣飞石不会轻易踏足——尤其是当他懂得情爱滋味,看着君上的背影起了孽心之后。
    衣飞石仔细地用法术打理了自己的仪容,除去体表与衣衫上沾染的汗渍,方才安静地跪下来。
    他就跪在通往卧室的门口,双手交叠,额头触地,是一个很虔诚安静地等候姿态。
    ——往日不曾负罪时,当然不必如此大礼。跽坐也可,趺坐也可,君上很不挑剔。
    今时不同往日。
    君上仍是君上,臣,却是罪臣了。
    一直到窗外的夕阳一点点落下山谷,夜幕四合,屋内黑得不见一点儿光。
    水声停了。
    衣飞石如梦初醒,慌忙起身开灯。
    谢茂披上浴衣出来,身上的肌肤没有一丝被水流长久浸泡的皱痕,反而白得发亮,宛如玉石。
    他看着衣飞石开完灯又匆忙回去跪下,将屋内扫了一眼,目光很容易就落在了那张新搬来的书桌上。他走到书桌前,将手放在冰冷的桌面上,指尖轻轻一抹,问道:“你是觉得我没有昨天的记忆?”
    昨天晚上,二人一齐回了修真大学,预备今天的寿宴。
    因谢茂当惯了甩手掌柜,徐以方、宿贞和几个徒弟都忙疯了,他俩就蹲在家里休息。
    吃过晚饭之后,他俩手牵手在东华园里转了一圈,谢茂表达了自己对住云台野战的怀念,衣飞石表示我目前的修为可以维护野战氛围,谢茂乐得抱住衣飞石亲了好几口。
    回宿舍休息时,已经是夜里近十点,于是,二人就在卧室里看了两集狗血剧。看着看着,衣飞石就从自己的躺椅挪到了谢茂的躺椅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运动,难怪人家身材保持得特别好。
    如今,那两张躺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冷冰冰的书桌。
    衣飞石还在书桌上放了笔筒便签写字板,看上去,真像是某酒店套房的标准配置。
    ……
    谢茂注意到了,谢茂还真的就出声问了,衣飞石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磕头无语,任凭处置。
    谢茂走出浴室时,短发上还沾着浓重的水渍,贴着颈项汩汩下滑。
    他不用浴巾,手掌贴着头发往下抹下,浑身上下就变得干爽。在卧室里转了一圈,发现属于衣飞石的痕迹都被抹得一干二净,他有些兴致寥寥。走出卧室的瞬间,浴衣顷刻间化作常服。
    衣飞石本是躬身跪着,随着他的移动轨迹转身,哪晓得谢茂离开书房、直接去了起居室。
    衣飞石只得起身亦步亦趋地跟着。
    谢茂在起居室转了一圈,似是寻找什么东西,没找到也没有在此停留,往楼下去了。
    衣飞石就开始心慌了,君上要去哪里?他可没忘记今天莫名其妙遭殃的徐以方。
    按道理说,君上根本没有迁怒徐以方的道理,可今天徐以方就是撞了枪口!如今的君上根本不可以常理而言,若是君上不耐烦拾掇他,反而去收拾其他人……衣飞石简直不敢想象。
    他匆匆忙忙跟下楼,见谢茂从餐厅走出来,瞥了厨房一眼,目光落在他身上。
    衣飞石整个人都不好了!
    君上不是在找人的麻烦,他是在找晚饭!起居室里没找到,下楼到餐厅里找,还是没找到!
    因为衣飞石根本就没有准备晚饭!君上哪里需要吃晚饭啊?这不是搞笑呢嘛?!人吃饭是为了补充能量,君上作为诸天诸世界里修为第一的大圣人,什么东西够他吃的啊?君上已经很久不吃饭了!
    衣飞石的意识里,根本就没有给君上备饭这回事!
    ※
    延嗣清平和昆仑都收到了衣飞石的短信,让他们暂时放假,不要靠近先生。
    这方面延嗣清平还迟钝一些,昆仑作为老牌神器器灵,在谢茂被墙、君上出世的瞬间就感觉到了世间微妙的不同,抬头仰望星辰,云层之上,原本闪烁的星辉居然有了一瞬间的凝滞——这就太可怕了。
    衣飞石让他们不要靠近,昆仑就很老实地待在远处,他中午甚至没有靠近第一礼堂。
    这会儿宿贞跟着徐以方的医疗团队回了京市,容舜等几个徒弟还守在修真大学,延嗣清平对目前的状况很困惑,容舜去了一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昆仑只能让大家早点休息。
    谁又能休息得了?所有人都聚集在同一间屋子里,盯着手机,谁也不肯回房。
    延嗣清平和昆仑的手机同时响了。
    衣飞石发来消息,让两人立刻到校长宿舍。
    这没头没尾的一条消息让所有人都很错愕,不去当然是不行的,讨论的重点是,我也想去。
    花锦天表示:“要不我也跟去看看?”他一向很得谢茂宠爱,总觉得不管出了什么事,他去看一下,师父也不会怎么样吧?
    刘奕也是同样的想法。衣飞石左手骨折,大家都知道了,多半是谢茂干的,大家也知道了。容舜和花锦天都是谢茂的弟子,他不一样,他是衣飞石的徒弟,关心师父天经地义。
    不等容舜表态,铠铠已经阻止了:“不许去。”
    快五年时间,所有人都长大了,刘奕猛蹿了个子,长得比铠铠都高了,铠铠还是少年模样。
    他平时只对刘奕和小傀儡摆师兄的架子,万万不敢招惹容舜和花锦天,更不会对容舜用出“不许”的字样,今天态度如此强硬,所有人都很惊讶。从下午开始,铠铠的状态就很奇怪。
    “铠铠,你知道先生那边究竟出了什么事?”容舜问。
    铠铠目无表情:“我主子让你们快去就快去。”
    延嗣清平与昆仑闻言不再耽搁,立刻披衣出门。
    花锦天一向敬重战力惊人的铠铠,哪怕铠铠今天一反常态脾气极差,他也是好声好气地问:“铠铠师兄,如今情况不明,大家都很担心师父、师叔,你若是知道一些,不如稍微指点一二?好歹让大家放心。”
    铠铠原本是站在门口,想要拦住他们跟昆仑、清平一起离开,闻言闷着一口气憋了一会儿,低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伸手抹了抹眼睛,说:“你们师父好得很。不好的是我主子。”
    容舜跟随二人时间最长,隐隐知道谢茂对衣飞石所有的绝对掌控,还知道谢茂曾捅过衣飞石一刀。
    平心而论,莫说情侣之间,就算父母子女之间闹出刀捅的恶事,感情也要生疏,所谓破镜重圆终有芥蒂。衣飞石对谢茂呢?非但没有记恨谢茂,反而恭顺爱慕一如既往。
    他不好评论两位长辈之间的感情,但,正如铠铠所说,这段关系里,吃亏的永远是衣飞石。
    “叫去的是昆仑和虫子,不叫你们。为什么你们不知道么?还要问,你们都不许问!听见了也当没听见,看见了也当没看见。你们管得了吗就想管。管不了又想知道,你们要看笑话吗!”铠铠居然哭了起来,两只手不断地抹自己的眼睛。
    花锦天和刘奕都被他哭懵了,更加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为什么叫昆仑、清平不叫我们,我们怎么就看笑话了?为什么?
    唯有容舜想明白其中原由,心中一痛。
    当面教子,背地教妻。叫清平和昆仑过去,是因为他们俩是仆从,不是弟子小辈。
    ——折断了手指还不够,先生今夜还要责罚老师。
    去求情阻止么?铠铠还在抹眼泪。
    往日先生多么地纵容铠铠?若是能够哀求阻止,铠铠岂会抹泪?他早就去求情了。
    更让容舜觉得难过的是,其实,先生最宠爱的不是铠铠,不是容苏苏,而是老师。今天折了老师的手指,夜里还要继续为难,必然是出了大事。先生连老师都不肯饶恕,谁还能求情?
    只要想起老师会被呵责,或者进一步的伤害,容舜就坐立难安。
    怎么办?
    ※
    昆仑与清平匆匆忙忙赶到宿舍时,屋内灯火通明,谢茂正在吃晚饭。
    餐厅里只布置了一个餐位,菜色倒也不复杂,四餐一汤,外带一盘点心。谢茂慢条斯理地进食,衣飞石就站在餐厅外边,低头垂手,似是待罪。
    往日谢茂与衣飞石在一起时,屋内总是充满了惬意亲昵的气氛,谁都觉得开心轻松。
    今天屋内的气氛太压抑了。
    昆仑在衣飞石身边停下脚步,同样低头不语,等候吩咐。
    清平则履行自己近侍的职责,预备上前服侍谢茂用餐,走到餐厅就被一缕劲风扑了出来。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服侍君上用膳。
    清平一个趔趄倒出去几步才站稳,见昆仑示意他退下,他心中惊愕莫名,还有一点不可预知的恐惧与失落,默默跟着昆仑一起低头站住。
    谢茂吃饭很安静。
    大约十分钟之后,谢茂吃好了饭,把衣飞石放在手边的点心也享用了。
    他没有急着起身离席,就坐在餐桌边上,开始问罪:“总是慢一步。晚饭不曾准备,须得我问。刑凳不曾准备,也要我问?”
    从谢茂吩咐叫昆仑和清平进来时,衣飞石就知道会被责罚。
    他没有侥幸规避或讨价还价的想法,既然是君上赐下的,衣飞石照单全收。只是,他并没有很多被君上责罚的经验,不知道君上想怎么处置自己。提前预备诫具不是不应该,确实是不知道预备哪一种。
    如今闯下大祸,动辄得咎。忘了备饭,搁往日不过是笑一笑就过去的事,今日也要受罚。
    若是胡乱预备诫具,被君上认为拈轻怕重,这如何辩解得清?因此衣飞石只能什么都不准备,听谢茂下一句吩咐。哪晓得下一句就是训斥,训斥他为什么不提前把刑凳准备好。
    这比衣飞石预料的要好一些。若是预备刑架,就是要剥去皮肉,鞭打白骨,他如今神魂虚弱离不得皮囊,挨上一次得去大半条命。
    ……也算是,小惩大诫吧。衣飞石想。君上待我终究是宽仁的。
    衣飞石没有往小世界里塞刑具的恶癖,挑挑拣拣地,找了一张四角平展的床头凳,放在厅中。
    “刑凳”预备好了,衣飞石还得自己预备刑杖。往日上界杖杀仙人的通天打神棍自然是没有,一来这世界容不下打神棍的力量,二来他也委实承受不起,一棍子下去,这脆弱的皮囊就死透了。
    他取出两支昆仑铁树干,将手一抹,就成了圆头扁身的刑杖模样,足有一米六长,成年男子手掌宽阔。昆仑知道这木头的厉害,衣飞石递刑杖予他时,他不禁看了谢茂一眼。
    谢茂静静地看着他们。
    清平出身虫族,见惯了雄虫对雌虫的严厉家法,按道理说,他应该很习惯这种“管教”。
    然而,虫子的想法和世界观也是会发生改变的。跟了谢茂几年,延嗣清平早已习惯了谢茂与衣飞石的相处方式,你爱重我,我也爱重你,这样的家庭氛围难道不好么?为什么就要动家法?!
    仅仅是因为夫人忘了给主人预备晚饭,主人就要杖打夫人?打厨子都有道理啊,打夫人是什么道理?!
    昆仑已经接了刑杖,清平挣扎片刻,还是忍不住说:“主人,服侍起居是清平的本份,今天是清平懒了骨头没能预备好餐食,误了主人用餐。实不与夫人相干。清平知错,杖子也请罚给清平。”
    他是只不得主人喜欢的虫子,纵然打错了,主人也不会后悔心疼。
    离开小世界时,谢茂就毁掉了与清平的魂契,因此清平可以自由行事,不受命令控制。
    谢茂仿佛没有听见虫子的话,目光依然落在衣飞石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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