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一声绝细的锋吟。
    衣飞石两个手指夹住了一道看不见的锋芒,缓缓从蒋雯眉心折返。
    “当着先生的面,勿要妄动刀兵,更不要杀人灭口。”衣飞石告诫伽罗真人,夹在指尖的锋芒原样奉还,倏地贯穿了伽罗真人锁骨,从她肩后飞出,“念你初犯,略施薄惩。二犯杀无赦。”
    伽罗真人只觉得上半身的经脉都被冻结,呼吸都变得艰难,只能盯着衣飞石。
    她是分神期的修士,衣飞石不过是区区金丹。竟然被一个小金丹压得喘不过气来!
    蒋雯站在谢茂跟前,说:“她故意逼我师父渡劫!”
    谢茂点点头。
    他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想着清理门户。
    依黄梨真人的修为,这时候绝不该仓促渡劫。谢茂不知道黄梨真人天资如何,若以衣飞石的天资计算,黄梨真人起码还需要三五百年才能渡劫化神。这么仓促地渡劫,两道劫雷都熬不过去,生生被劈死在渡劫过程中,变成一堆“天材地宝”,这不是渡劫,是被逼兵解,被逼归真。
    黄梨真人的大徒弟小徒弟非但不阻止,反而兴高采烈地分取遗蜕,这就更反常了。
    一直守在伽罗真人身边的美貌女修仓惶插嘴辩解:“那还不是因为你师父晋升宗门长老之后,以三千年不得寸进之名,逼迫我师祖绪真人强行渡劫,害我师祖绪真人归真!岂不闻一报还一报?!”
    “你们还要不要脸了?最先挑事的是谁?”蒋雯气得发抖,“两百七十年前,是你们师祖绪真人逼我师祖陵雅夫人兵解,夺走了我师祖陵雅夫人的整套归真骨。我这是文雅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你们师祖绪真人杀死了我师祖陵雅夫人,把我师祖陵雅夫人剥皮拆骨当材料用了!”
    “你师父伽罗真人身上的那一套玉骨清心铠,就是用我师祖陵雅夫人的归真骨所炼制!”
    “我恩师黄梨真人不敢声张不敢哭泣,跪在伽罗真人身边哀求示弱,方才逃过一劫苟且偷生。七十年前,我恩师黄梨真人连破两境飞入元婴期,你们才收敛些。”
    “你说我师父逼你师祖绪真人强行渡劫,我师父是用武力逼迫,是用软语恐吓么?绪真人三千年不得寸进,原本就该渡劫!他和我恩师不一样!你们……你们在我恩师身边放了钉子,用大师兄恐吓说服我师父,哄我师父渡劫……苍天呐!”
    蒋雯是个长相气质十分不仙的女修,哭起来半点不好看,却带着令人心碎的真情。
    妙物山庄是个二流宗门,一直以来只有元婴期修士坐镇,偶然也有元婴老祖陨落之后,只剩下一批金丹镇场子的尴尬期。黄梨真人飞入元婴期后,即刻晋升宗门长老。她以门规逼迫绪真人渡劫,替师父陵雅夫人复仇,原本伽罗真人也拿她没有办法——若有办法,绪真人也不必渡劫身死了。
    说到底,在修真黑社会的生态下,所有修士都是极其珍贵的材料。伽罗真人虽是分神期修士,又是妙物山庄庄主,可她若护着绪真人不渡劫,就等于伤害了妙物山庄所有修士的利益——大家都等着分取绪真人的遗蜕,门规规定元婴期修士三千年必须渡劫,又有黄梨真人动议,余者必然纷纷附议。
    可黄梨真人进入元婴期才短短七十年,她为什么也要渡劫?
    蒋雯说得很含蓄。
    她说伽罗真人在黄梨真人身边放了钉子,这钉子是谁?温葙雨。
    年轻貌美的男弟子,唉声叹气蛊惑恩师仓促渡劫,如愿得到了恩师最多的遗蜕……男色之珍贵,千百倍于女色。事实是否与蒋雯所说?她说得太含糊,太一镜无法证伪。黄梨真人也已轮回。
    “总得审个一清二楚、心服口服才好。”谢茂将温葙雨提出来,问道,“你来说。”
    温葙雨将全程听了个明白,知道太一镜能证伪,便咬紧下唇,坚持一言不发。
    “你是不是觉得没有口供,就不能定罪?”谢茂问。
    衣飞石叹了口气。
    先生杀人,从来不用口供。
    第740章 皆有来处(53)
    “你是掌门,该有些决断。”衣飞石提醒伽罗真人。
    其实,自从伽罗真人揭穿她与温葙雨的母子关系之后,事情就变得很明朗了。
    仙途漫漫,寂寞荒凉,凡俗间的父母夫妻都很难追得上修士求仙的步伐,修士走得越远,身边的亲朋故交越少,于是,修士最重视的只能是与自己同行的道侣。这是一种超脱了俗性的深切羁绊。
    黄梨真人以元婴期渡劫,修行至少千年以上,她的大徒弟温葙雨看骨龄却不超过二百岁。
    从前的道侣去哪儿了呢?很可能是死在了修行之中,或者在与伽罗真人一系斗争中陨落。
    单从生得粗壮不文的蒋雯来看,黄梨真人并没有执迷皮相的毛病,收徒时能做到一视同仁。然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看的坏人和难看的好人之间,黄梨真人的选择必然是后者。但,好看的好人和不好看的好人之间,她也无法克服人性地选择了亲近前者——她更喜欢温葙雨和梅霏。
    年轻漂亮的大徒弟,旦夕服侍在身侧,这样的钉子太狠了,钉得黄梨真人心神迷乱,言听计从。
    黄梨真人与温葙雨是如何的相处方式,蒋雯为尊者讳、为逝者讳,不能说得太清楚,在场这么多妙物山庄的弟子,总会有人知道内情。这种事情怎么瞒得住?
    衣飞石要伽罗真人亲自认罪、处置温葙雨等人,是给妙物山庄众多弟子一线生机。
    谢茂把温葙雨拎了出来,要温葙雨亲自认罪。
    陛下一言九鼎。谢茂不会迂回着找寻佐证,他说要温葙雨认罪,温葙雨就必须说出实情。
    在场皆是修士,普通的搜魂咒不好使,那就只能出大招。衣飞石显出法相,翻开生死册,黄泉白骨笔就能逼迫温葙雨的魂魄直接开口,太一镜翻查记忆,直接揪出真相。
    “掌门三思。”衣飞石再次提醒伽罗真人。
    ——卢随心正在追杀谢茂。一旦衣飞石显了法相,在场众人全都会被灭口。
    谢茂目前正在气头上,谁都劝不住。当然,衣飞石也不是很想劝。不让谢茂对这群丧了人伦的逆徒发脾气,叫谢茂憋着?叫谢茂怼自己人?……那还是收拾这群没人伦的吧。
    妙物山庄所有长老、弟子的目光,都集中在伽罗真人身上。
    压力从自己身上挪到了母亲身上,温葙雨有些站不住了,眼底隐隐透出一丝焦躁。
    衣飞石从温葙雨的眼底甚至看出了一些难以察觉的动摇,似乎他再给伽罗真人一些压力,或者说,伽罗真人稍微流露出一丝为难,温葙雨很可能会低头认罪。这个害死了师父的坏徒弟,对自己的母亲忠心耿耿。
    伽罗真人一手拉住温葙雨的胳膊,一只手轻轻摩挲他的脑袋,叹息道:“傻孩子。”
    “我这些年把你放在黄梨师妹身边,也不曾私下关切过你,是为了保护你的身份,不让外人因为你的身世觊觎你。我忘了孩子都需要妈妈的关怀。”她温软的手贴着温葙雨的脸颊,满眼心疼与温柔,“可是你真的不必为了妈妈做这么多。妈妈和你师父同出一门,虽非血裔骨肉,却是法裔至亲。唉。”
    这锅推得太生硬,一番话说下来,长老们龇牙,弟子们抽气,温葙雨直接傻了。
    伽罗真人还捧着温葙雨的脸,看着温葙雨直接懵逼的双眼:“葙儿。”
    温葙雨才从恍惚中醒来,想明白伽罗真人刚才说了什么话。妈妈的意思是,她没有暗示我哄师父尽快渡劫,这一切都是我为了博取母亲关注私自犯下的错,和她无关……她,要我认罪。
    是啊,这种情况下,不认罪又能怎么办呢?妈妈也没有办法了。我不能拖妈妈下水。
    不等温葙雨说话,太一镜已经自动证伪。
    伽罗真人又重新说了一遍:“傻孩子。你不是我肚皮里爬出来的,只是我真元代孕的诸多俗子之一,合该替我当此一劫。”
    “我把你放在黄梨师妹身边,就是为了除去她。早在一百年前,我就发现了她的天资不俗。可惜我说不动恩师,不能将她宰杀。我给你的秘本是假说,谎称破境时越早渡劫,劫雷越小。我把这假说秘本交给黄梨师妹,她必然不信,认为我要害她,你给她的就不同了,她最信任你。”
    太一镜自动去伪存真的威力太可怕,众人先前听闻的假话自动忘记,只剩下这番真话。
    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谢茂与衣飞石,以及明白自己将假话真话都说了一遍的伽罗真人。
    温葙雨唬得连忙拉住伽罗真人的袖子:“您不能说!”
    看着伽罗真人一瞬间变得青白的脸,温葙雨突然就明白了。他以为伽罗真人为了保护他,选择了对谢茂实话实说,他想错了。伽罗真人出卖了他,他最后记得的这番话,是太一镜证伪后的说辞。
    他看着伽罗真人。
    他那么熟悉又不可亲近的母亲,今天终于大白了身份,他近得甚至拉住了妈妈的袖子。
    可是,妈妈出卖了他。
    伽罗真人说他是真元代孕的俗子。他曾以为自己在妈妈的怀里躺过十个月,那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渴望与思念。现在他才知道,那一切都是妄想。他根本就没有在妈妈的肚子里待过。
    怎么办呢?妈妈出卖了我,我就出卖她吗?
    温葙雨看着残了半幅身躯在地上的黄梨真人,看着师父裹在骨肉鲜血里的一根肋骨。
    师父传我真法,我却溺于血脉,背叛了她。
    倘若易地而处,师父使我害死了妈妈,被人兜头问罪,师父会出卖我吗?不,师父根本不会让我去做谋害妈妈那么危险的事。就算她真的让我做了,她也一定不会出卖我。她会保护我。
    如今连心心念念、执着多年的血脉都是假的。
    真元代孕,世俗之子。生下我的根本不是这个女人!她只不过分出了一缕真元而已!
    真可笑。
    温葙雨缓缓脱开伽罗真人抚摸他的脸颊,跪在黄梨真人残余的遗蜕前,低头一笑,抽出了黄梨真人的一根肋骨,猛地刺穿了自己的咽喉。
    “师……”梅霏一声师哥没喊出口,咽喉被另一根肋骨刺穿。
    温葙雨临死之前,顺手将她带走。
    “快快快!”谢茂反应奇快,左右都在看戏,他还挺着紧那两副皮囊。
    不怪黄梨真人死于颜控,温葙雨与梅霏确实模样好,骨相也不错。温葙雨是修炼拳脚的好材料,梅霏则是天生剑骨。落在妙物山庄是有些暴殄天物。
    谢茂才把两根肋骨□□,衣飞石就把准备好的焕颜膏抹了上去。
    谢茂给他点个赞。这时候不能直接灌保元丹,两人魂魄都还没有离体,一颗保元丹灌下去,人直接活过来了咋办?再杀一遍?
    温葙雨是主犯,临死悔过,其罪又从世俗,肯定是不判的。
    梅霏虽有贪婪之心,可她对黄梨真人的影响远没有温葙雨那么深,所犯罪行同样是从于这个世界奉行了数千年的风俗,温葙雨身为主犯都不判入地狱,反倒把梅霏判进去,未免太不公平。
    二人魂魄飞出之后,梅霏怒气冲冲追着温葙雨厮打,温葙雨都不曾回头看一眼,直入轮回池。
    哪晓得两道阴魂飞出去不到二百里,就被一只金钵扣住,瞬间炼化,变作两枚金丸。
    金钵的主人是个亮闪闪的光头,身材彪悍壮实,高约三米,脸上纹着青龙白虎,几乎把五官都糊住,青黢黢一片。他从金钵里拿出刚刚用人魂炼化的金丸,塞嘴里自己磕了一颗,另外则一颗喂给趴在肩膀上的骷髅头。那骷髅头已完全腐坏,仅剩下白骨,张嘴嘎巴嘎巴咀嚼着,发出猥琐又贪婪的声息。
    几百里的范围,魂魄跑得快,这肩骷壮汉跑得更快,眨眼睛就赶到了黄梨真人渡劫之地。
    “来迟了?”这人仗着修为不弱,大咧咧地去看黄梨真人的遗蜕。
    若是搁在谢茂出现之前,妙物山庄的弟子早就飞剑、法宝齐出开战了。现在大七星剑阵的四十九名精英弟子被废了修为,场面被谢茂所掌握,妙物山庄弟子也懒得出手拒敌——打死打活也捞不回黄梨真人的遗蜕,还赔上了温葙雨和梅霏的尸骨,说不得还会被谢茂误会趁机偷袭……不划算!不动!
    现场显出了诡秘的安静。
    托钵壮汉摸摸肩上的骷髅头,反倒显得小心翼翼。事有反常即为妖,妙物山庄这反应太不对劲儿!
    他看了一遍两遍,都没能看出现场的反常在何处。谢茂是个完全没修为的普通人,衣飞石也就是个金丹期,金丹是不算很多,可也绝对不少,真不能构成“反常”的重要条件。
    “伽罗真人请了。”壮汉试探地施礼。
    伽罗真人显得很矜持,施礼道:“屠道友请了。您老人家不在玄元宗纳福,来我妙物山庄是有何贵干呢?”
    玄元宗?谢茂竖起了耳朵。
    “我能有什么贵干?这不是马上宗门大比了,我来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机缘。”肩骷壮汉咧嘴一笑,粗大的牙齿露出一丝久不清洗的牙垢,“真人最近收的弟子天资不俗啊。”
    这憨货的目光落在了谢茂身上,又去看长身玉立的衣飞石。肩上的骷髅头发出暧昧的呼呼声。
    妙物山庄已经有弟子发出看好戏的嗤笑。
    打起来,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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