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发生时一切皆好,一旦有了些风吹草动,各路牛鬼蛇神都蹿了出来。
    三公主陷入战阵之时,刘叙恩也在苦战。小温与他结成道侣之后修为陡升,大战之中必然独领一军,与刘叙恩相持呼应,刘叙恩救援三公主时,也曾给小温留了一支援军——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君上不喜欢刘帝君与异类结侣。
    四舍五入一下,基本等同于——君上不喜欢刘帝君的这位傀儡道侣。
    何况,小温是傀儡出身。傀儡么,修修补补就能好了,打碎了还能拼起来。
    那边可是君上的嫡传弟子三公主,换了是你,去支援一个很可能屁事没有还不得圣心的傀儡,还是去救援已经陷入险境的君上嫡传三弟子呢?嗐,你就去救那傀儡,说不得君上早就想让他死了!
    白跑一趟也罢了,真的遇上他遇险,你还给他救回来,君上心里不定怎么讨厌你呢!
    乱阵之中,将令难行。
    刘叙恩安排支援小温的那一支人马,临阵转向奔向了三公主的战阵。
    就在刘叙恩拼死抢出三公主的尸身时,小温独自挡住了欲求部七路侵袭,最终陨于阵前。
    ——前后四支兵马路过了小温坚守的红仙谷,七百多修士隔着诡魅的梦沼香雾目睹了小温的力战艰苦,却没有任何人往前一步,出手相援。
    他们不知道小温可能会死么?他们正是希望小温去死。
    不到致命那一刻,刘叙恩都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对小温的恶意那么深重。
    这一切,仅仅因为那一个“君上不喜欢修士与异类结侣”的传言。
    衣飞石说君上从没有容不下小温,君上确实没有对小温做出任何直接的伤害,平日里他对小温甚至很礼遇和蔼,没给任何差别待遇。然而,如果没有君上对异类的歧视,小温绝不会死。
    “你是这样想的。”衣飞石吃着橘子只觉得齁得慌,顺手放在了茶几上。
    “这么多年,你心怀怨望,仇视君上,都是因为你觉得这一切都是君上的错。是君上害死了小温,是君上害死了徐莲?”衣飞石问。
    刘叙恩听得出师父生气了,不太敢顶嘴,微微偏头不与衣飞石对视。
    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也不觉得自己恨错了。
    现在这个君上确实很不错,知道保护师父,可是,以前那一个……刘叙恩很不以为然。
    以前的君上就是害死了小温和徐莲师弟的罪魁!之所以无人怪罪,无非是因为他修为太高、地位太高,没人敢说出来罢了!
    “凡人有所好,必有所恶。君上确实不能理解为何人类要与异类结侣,可他阻止你与小温了么?他对你与小温之事口出恶言了么?他因你与小温之事惩戒为难你、让你难堪难过了么?在谢润秋放出‘君上厌恶人类与异类结侣’的消息之前,你可曾为此受过一丝不公正的待遇?”衣飞石道。
    “可若不是他厌恶小温,底下人怎么会顾忌他的想法,对小温见死不救?”刘叙恩反问。
    “他没有厌恶小温。这是底下人的揣测与误读。”衣飞石道。
    “师父不过是偏心他罢了。他是众神仙之长,修界君王,岂不知自己言辞好恶都会震惊天下?若他真对小温有一丝善意,就不该放任流言滋长,哪怕他在公开的场合多对小温说一句话……”
    “他没有吗?”衣飞石打断他的指责,“若你记忆没有混乱,你就好好地想一下。”
    “谢润秋不曾放出那道消息之前,君上待你和小温、徐莲一视同仁,不偏不倚。自从谢润秋放出消息之后,一连三十年,君上每年点名要你携小温回神府赴宴,每年单给小温赏赐节礼,还曾单独带着你与小温巡幸天南……你都不记得了?”衣飞石问。
    刘叙恩记得,全都记得很清楚。
    可是,那时候他压根儿就没察觉到整个世界对小温的恶意,又怎能感觉到君上的刻意维护?
    他反而觉得君上很烦,自己有徒弟不差遣,天天发帖子叫他和小温去听差。君上跟前规矩大,一句话说不对就得挨板子,虽说他和小温也没挨过……但是,一根筋始终那么绷着,多难受?
    “可他是众神仙之长。”
    刘叙恩重复这句话,喃喃地说:“他该知道,他不喜欢一个人,那个人就一定会死。”
    衣飞石只觉得手痒。
    想起徐以方刚才的劝说,这才强忍着怒火,拿起橘子又吃了一瓣。
    我消消气。
    我不气。
    “你对君上的指责,无非在于他是众仙之长,不该轻易表露好恶,惹来臣下阴媚邀谄。可这件事从头到尾,除了我,君上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他对人与异类相恋的不理解。人前人后,他都给足了体面。私房秘话之所以传了出去,无非是谢润秋……”衣飞石耐着性子讲道理。
    刘叙恩却梗着脖子不认:“可他就是有偏见!他没有偏见,小温就不会死!”
    惹急了衣飞石转身出门,气冲冲地走了。
    刘叙恩脸色一白,还不及反应,衣飞石已经去找谢茂要了个榴莲,才走到门口,刘叙恩刚才苍白的脸色就青了,一闪身退后三五步,捂住鼻子:“师父?!”
    在刘叙恩闪烁的目光中,衣飞石把榴莲劈开,抓了一瓣新鲜软烂的果肉,逼近刘叙恩。
    “……”刘叙恩连话都不肯说了,给鼻子画了个绝嗅符。
    然而,半圣自然不是圣人的对手。衣飞石抓住他的瞬间就破去了他的符咒,榴莲塞到刘叙恩口鼻处,刘叙恩差点吐出来,不迭求饶:“师父,师父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对榴莲有偏见。”衣飞石本就手痒,干脆糊了刘叙恩一脸。
    刘叙恩连忙刷了个咒语把脸上清理干净,又仔仔细细地把地上、桌上的榴莲全部刷干净,还给屋子里刷了个清洁咒,确定没剩下半点味道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他想说师父强词夺理,可他也不是半大少年了,从牛角尖里出来之后,总归是能想通的。
    正如衣飞石所说,君上确有好恶,可君上只对衣飞石说了不喜欢,并未公然表态。曾有妖修与人类结合,发帖子请君上赏脸,君上就不肯出席。轮到刘叙恩与小温之时,君上在人前从未显露出一丝厌恶,反而刻意维护过。
    谢润秋有心挑拨,散播出谣言,他不去恨有心谋害的谢润秋,不去恨不遵命支援的部下,不去恨那七百多个妄揣天心、不肯施救的同袍,却只恨君上。
    君上权力大,地位高。
    所以,但凡哪里出了差错,都是君上没有处置好事端、控制住局面,都是君上的错?
    “傀儡之心交给我。”衣飞石伸手索要。
    刘叙恩缓缓捂住袖口,身体是一个很自然的拒绝姿态:“师父要它做什么?”
    “我并非一定要这颗傀儡之心,你想要自己保存着也行。不过,目前不能让小温复生。”
    衣飞石一口否决了刘叙恩斟酌多日的念想,“既是至亲挚爱之人,就得自己来保护。指望君上,指望同袍,为何不指望自己?你有心发狠追杀君上于时间罅隙之间,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是我想错了。”
    刘叙恩被他两句话说得脸色苍白,耳朵里嗡嗡地响。
    至亲挚爱,自己来保护?指望君上,指望同袍,为何不指望自己?
    是啊,我为什么羡慕刘奕,我为什么觉得刘奕比我有福气,我为什么会问师父,这一位君上是不是容得下我的小温?
    我竟然从来就没有想过,哪怕君上不喜欢小温,厌恶小温,我也可以保护住小温吗?
    ——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和先生也曾想过,去将小温和徐莲都带回来。你留有小温的傀儡之心,这很好。不过,在你封圣之前,不要让小温回来了。你护不住他。”衣飞石说。
    刘叙恩受的打击有点大,恍恍惚惚地跌了一下,坐在沙发上。
    夜里。
    谢茂与衣飞石回了卧室,忍不住问:“我听了个一鳞半爪的,到底怎么回事?”
    衣飞石被刘叙恩气急了,找谢茂要了个催熟的榴莲,谢茂这才离席跟了过去,在门外听了一耳朵。那师徒俩都知道小温死去的内情,说得语焉不详的,君上可能也知道情况,谢茂不知道啊。
    他听得有点费劲,还有点着急,这小衣的徒弟道侣没了,怎么又是我的锅?
    难怪刘叙恩追杀我无数个世界呢,这除了要救师父,还有师弟、爱人的深仇大恨怼着,能不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拿我碎尸万段呢吗?
    衣飞石从不觉得小温之死与君上相关,简单地说了来龙去脉。
    谢茂坐在床边,久久不语。
    衣飞石略觉奇怪:“先生?此事我和他已经说明白了,您不必太牵心。”
    衣飞石一直知道刘叙恩心修有问题。打从刘叙恩盘桓鬼府之初,就有这个喜欢推卸责任的毛病。
    ——仇人投胎转世多年,他自己下不了手,心里又过不去,就在鬼府天天骂娘。
    不过,衣飞石记忆中的刘叙恩仅在道君后期。他是在“死”后飘入了时间罅隙,慢慢修行到了半圣地步。衣飞石认为刘叙恩能有此精进,应该是突破了心境上的藩篱。毕竟,能鼓起勇气追杀君上无数个时间线的人,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
    今□□飞石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同时也让衣飞石隐隐感觉到了刘叙恩突破的方向。
    “他若能想明白自行承负的道理,今生尚有封圣之望。”衣飞石说。虽说封圣需要大机缘,可若是连这一点都看不破,也不必妄想封圣之事了。
    谢茂往后仰倒在床上。
    衣飞石真被他惊住了,连忙上前察看:“先生?您这是……”
    “我问你小温出了什么事,你即刻就告诉我了。我问你徐莲是怎么死的……”谢茂一手捂住探头看自己的衣飞石脸颊,使力搓了搓,看似玩笑,口气却十分沉闷,“你一连推阻了三四回,始终不肯跟我说。他的死,和我有关,对么?”
    衣飞石一愣。任何时候都不能低估了先生的敏锐。
    “事情已经过去了。您不是说,可以把他带回来吗?”衣飞石嗓子竟有些低哑。
    每每提及徐莲之死,衣飞石都很伤心。
    谢茂认为,大概是徐莲死得太惨烈,这才让衣飞石如此难过。
    谢茂的好奇心并没有特别强烈。正如衣飞石所说,徐莲已经死了,且他们能够把徐莲带回来,非要让衣飞石重复一遍徐莲是如何死的,为什么会死去……有多大的意义呢?
    在徐莲之死这件事上,君上大概率是不清白的。
    在趋吉避凶的本能面前,谢茂选择了沉默。他没有再追问衣飞石。
    ※
    次日,谢茂召回了三个正在焦头烂额自查的徒弟,在家中宣布了一件事。
    “我和小衣结婚也有十三年了,虽说不是纪念日,这不是刚好小衣回来了么?也没好好办个接风宴,这不好。我的意思是,咱们内部举办一个小的纪念仪式,庆贺庆贺我和小衣结婚十三周年。”
    “也不需要闹得太张扬,咱们内部发个帖子就行了。”谢茂说得特别轻松。
    在座所有人都给他弄懵逼了。
    您二位的结婚纪念日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一年里随便挑个日子搞结婚纪念日真的可以吗?而且,十三周年算个什么大日子?您就是不逢十,逢五也好啊。十五周年听着也气派一点。
    这么荒谬的一个理由,明显就是随便找的。
    且谢茂压根儿没有更体面的想法,就是那么简单粗暴地想要昭告世人,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朕很生气。朕要借此告诉你们,谁才是朕的自己人——
    他说给内部发个帖子。
    容舜、花锦天、徐宝妍都被他召了回来,帖子明显是通过这三人发出去。换句话说,任何在新旧体系中具有权力和利益的个人或单位,都会接到谢茂这份明火执仗地宣示。
    这个规模就很惊人了。
    这不是单纯地秀恩爱或者欢庆饮宴,而是对宿贞遇袭事件的又一次处置。
    看穿这背后的政治宣告之后,没有人会在这件事上劝说谢茂收回成命。非但不能劝,还得拼尽全力去完成谢茂的种种任性安排。时间太紧?反正都被停职了,全力给师父师娘办纪念日呗。与会人数太多?多派人手一起审核名单呗……任何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
    ※
    家里扔下一堆烂摊子,谢茂又当了甩手掌柜,带着衣飞石一起去了昆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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