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书,我要返厂检修,恐怕要过一阵子才能回来,盒子还是你拿着吧。”
    “现在便走。”
    ***
    “师父……已经喝了五壶铁观音了……”兰追看着无意识地一杯杯灌茶的洛书,有点担心地看向子车痕。
    “嗯……”子车痕看看洛书,与兰追两相对望,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一瞬,两人从来没有这样羡慕过方尚清或者百骨知的口舌,两个人都是不爱说话的,过去问师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只是得到一个安慰似的笑容。
    “小八兄弟怎么不管管师父?”
    末了,子车痕干巴巴地憋出一句话来,和兰追隔着一面挡风帘两张面具,却硬生生地看出了彼此脸上的担忧和疑惑。
    洛书坐在临窗的位置,清风荡荡发丝起,瓷骨但执茶水香,一派仙风道骨,好似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只是近处细看,就能发现洛书的目光根本没有焦点,也不知道是神游到了哪里。
    洛书倒不是心里憋着事情不和徒儿说,只是这事情委实也算不上什么事情——不就是小八返厂检修了吗,又不是不回来,是兄弟回老家又不是媳妇回娘家,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算什么——话是这么说,可是洛书就是心理惴惴不安,好像心里缺了一块。
    为什么突然要回厂返修?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内核又出问题了?小八这段时间的异常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次如此突然没有丝毫征兆?在下午,小八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他想说什么?他是不是在……躲着我?
    不得不说,洛书猜测的方向对了。
    但是猜得出结果的原因,却看不破原因的原因。
    就像是当许多事情习以为常,便看不出异样。
    二零八八把濒死的洛书拉到了这个世界,给予功法,给予新生,给予依靠,洛书将属于人类的感情教给二零八八,给予温柔,给予依赖,给予欢欣。
    上百年的朝夕相处,一路走来的相互扶持,早已经模糊了边界。是师,是亲,是友,是忠心耿耿的管家,是生死与共的兄弟,是雏鸟的睁眼,是一路风雪后的一碗热粥。
    就连敏锐如洛书也未曾察觉,自己对二零八八的在意,在不知何时已经超过了危险的警戒线。直到这次二零八八的突然的告别,才如同给了洛书当头一棒。
    可是经年累月的积累,又如何抵得过几日的清醒?因此洛书能察觉到自己对二零八八的依赖有些过分,却再难探查其后的含义。
    如何清醒,如何忘记。
    ……
    这样放着师父继续喝下去绝对不行。
    两人对视片刻,互相点了点头,接着便各自起身。
    ‘宁恒前辈和师父一见如故,定然能得知师父究竟是为何烦心,想必五师弟也是这样想的。’
    ‘阿……筹从小嘴甜,应当是能从师父那里得知一二讯息,想必四师兄也是这样想的。’
    两个不用语言纯靠眼神交流的人,终于翻车了。
    ***
    宁恒正打坐,听见有人敲门,“宁前辈。”
    如此简短的交流方式,想必也只有兰追了。
    兰追看见宁恒,单刀直入,阐明了来找他的原因。
    “嗯?洛兄一向洒然,如此异样……我所见的便是那日中午小八兄弟与洛兄的接触。是不是两人之间生了什么矛盾?”
    宁恒见兰追似是凝神细思,又问:“小八兄弟有没有什么异常?”
    “小八兄弟他……今日未曾见过。”
    兰追看向宁恒,冷硬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苦笑:“大抵如此。”
    平日里就连师父的三餐都会尽数包办,怎么会任由师父在傍晚一壶一壶地喝醒人的苦茶。
    “小兰追,我去看看。”
    ***
    子车痕已经下定了决心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挠,就连他自己也是一样。所以哪怕五心杂味,他敲子车筹房门的动作,依旧干脆利落。
    “勺子你是不是又忘带东西……”
    房门内声音渐近,房门打开,四目相对,子车痕以纯粹的、大夫看病人的目光,粗略的扫过了子车筹身上层层的绷带,声音冷静如同深井之水,无波无澜。
    “六师弟,师父喝了一下午的茶,我和四师兄没有问出师父有何心事,也无从劝阻,你去试试吧。”
    “师父?哥……五师兄等等我!”原本看见子车痕怔愣的子车筹,听闻洛书的消息,又看见子车痕丝毫没有停留的动作,连忙起身跟上。
    子车筹看着子车痕心里忐忑,简直就像是考了多年不中,等着再次放榜的考生,仿佛下一刻的生死荣辱,都刻画在一张小小的纸张之上。
    父亲当着他的面被剖腹剜心,哥哥被母亲扔下落仙崖,母亲被植入蛊虫,成了掌控他的傀儡。一朝之间子车家分崩离析,白昼不见,唯极夜永存。唯有微末流光,便是只是“失踪”的哥哥,成为自七岁到十七岁期间,艰难生长的希望。
    到最后其实都不相信哥哥还活着,不过是那微末的,死要见尸的执念。
    不曾想,奇迹有一日真的会发生在眼前。
    但是哥哥却不理他了。
    哥哥不理他了。
    是因为当日是因为自己的原因,哥哥才被丢下落仙崖的。
    如果没有我,爹娘就会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哥哥身上,哥哥不用被和我做比较,哥哥也不会下了落仙。
    子车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能解了这一场困局。
    可是对于子车痕来说,子车筹的猜测全是错的。
    父母的生恩养恩,他已经报了。他被当做诱饵扔下悬崖,趁血牡丹扑上去的刹那逃走,换得了一线生机。
    一朝落崖,便是与过往种种割舍干净,自此之后荣枯生死再不相干。
    可是这个弟弟是放不下的。
    他没错,那个会在旁人喊他“鬼脸”时扑上去拼命的弟弟没错,那个不论什么吃的,都会给自己留一份的弟弟没错,那个看见他被扔下崖是哭喊道声嘶力竭的弟弟没错。
    自始至终,他都没认为子车筹有什么错。
    他只是不安。
    他怕的是他唯一拥有的亲人,把他从噩梦里捞出来的师父,会在选择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就像是二十年前一样,抛下他。
    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只有师父了。
    可是他分明知道如果是洛书的话,不会再次让二十年前的事情重演。但是这件事的根源不在洛书,不在子车筹,只在他。
    因此难以靠近,难以触碰,难以遗忘,难以割舍。
    明明是思念寻找许久的亲人。
    ***
    “你是谁?”
    “你想练武是吗?我这里倒是有一门功法,正是贴合年长练功之人。”
    “你怎么……你究竟是谁!”
    “知道我是谁有意义吗?”
    “这门功法,可以令年长者的身体回到练武巅峰时期,只是要受尽骨骼辗转碾碎痛苦。”
    “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练这门功法就是目的。这门功法不全,我要一边看你的进度,一边完善这门功法的细处。”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现在的功法当然也能练,只不过,这痛苦能不能挨过去……就是两说了。”
    “书我就放你这里了,期待你练成的一天。”
    “……”
    第117章
    洛书习惯性地摸向茶壶,倒了半天,一滴水都没倒出来,这才低头看过去,发现一茶壶的水都被喝掉了,与此同时肚子被撑得难受,洛书感觉自己每走一步,肚子里的水就随着咣当作响。
    “哎呦,我去……”洛书揉了揉肚子,也幸好是某人有一副好皮囊,哪怕做这种动作看起来也赏心悦目,而不会让人想起酒足饭饱的油腻中年大叔。
    洛书的嘴不习惯闲着,便从怀里又拿出了一根糖棍,咔嚓咔嚓咬得颇有节奏感,就是这时,子车痕与子车筹一前一后地行了过来。
    “师父。”
    “师父。”
    洛书看见两人一同走来,惊喜地坐直了身子睁大眼睛,就像是看到了绝世珍宝的守财奴。然而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让洛书的心情重新低落了下来。
    “阿痕,阿筹,怎么过来了?今晚晚饭和师父一起吃嘛?”其实洛书更想问为什么“一起”过来了。
    子车痕与子车筹分别落座,子车痕去捞茶壶,果然感到手里一轻,暗暗叹了口气。
    子车筹不着痕迹地瞥了子车痕一眼,看向洛书,“师父喝这么多水不撑吗?”
    洛书和子车痕的嘴角同时一抽。
    “喝水排毒,我这是喝水排毒……大夏天的,多喝水可是能解决一切疾病的神奇药方。”洛书简直那这个小混蛋没办法,不管怎么看自己分明都已经撑得不行了啊!就不能给师父留点面子吗?!
    “可是师父,你喝的是茶不是水,喝多了又要睡不好了。”子车筹一刀见血。
    “咳、没事,为师今晚上打算通个宵赏月。”洛书皮笑肉不笑。
    “师父,现下乌云满天,晚上会下雨。还是不要上去的好。”子车筹绷带遮脸,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洛书嘴角再次抽了抽,一个没忍住,子车筹后脑勺就被来了一下子。
    就不知道给师父给台阶下吗小混蛋!
    子车筹捂着后脑勺,动作说不出的委屈。洛书看着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子车痕睁大了眼睛看着子车筹,都忘记遮掩自己的目光,记忆中嘴甜软萌的弟弟已经烟消云散。
    “真是怕了你了,我去走动一下,消消……嗯、消消水。”洛书起身,像撸狗子一样,往两人脑袋上一人摸了一把。
    既然师父已经恢复了神智,那就可以了,师父不想说的事情就不要再继续追问下去了,反正等师父想说自然会说的。
    子车痕和子车筹是这么想的,但是不能就这样放洛书离开,两人之间全靠洛书在场才能“正常”交流,要是洛书走了……
    “师父。”
    “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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