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没有太多真正属于自己的兵,如今在屏城又尚未站稳脚跟,募兵之事全靠公仲廉在宜阳援手。
    所以目前绝不能与公仲廉生了芥蒂,更不能在宜阳兵中留下“兔死狗烹”的恶主名声,否则下一次有所需时,李恪昭便再无兵可用。
    岁行云扶额闭目,慢慢将心中火气平复下去。
    李恪昭太不容易了,每一步都走得孤独而艰难。
    若此时她坚持要严厉军法,对他的大局有害无益,她不能拖他后腿。
    *****
    休整数日,司金枝、叶明秀、花福喜与曹秋留守善后,等待王都指派新的官员与守城将领前来接手积玉镇一应事务,而李恪昭带岁行云与卫朔望前往遂锦接受缙王封赏。
    三人皆无凯旋的喜悦之情,一路各怀心事地沉默。
    直到抵达遂锦,进了李恪昭的府中安顿,卫朔望才打破沉默,提出了自己琢磨一路的腹案。
    “公子,咱们得有自己的兵,常备兵,”他道,“从前我与叶冉就聊过,蔡国之所以横行多年,无非就是依仗着卓啸手中那支号称百万的常备兵。”
    当世各国常备兵都很稀少,通常只是守护王都及戍守边境重要城池,顶天就几十万。若有必要对外开战,需得临时募农籍入伍,加以训练后再行出征;待打完仗带回原籍,论功行赏后大军便解散,各自归家继续务农。
    就连宜阳君借来的那几千私兵也无外乎如此。
    “我让叶冉在屏城筹建军府,正是为此事,”李恪昭抿了抿唇,“但目前有个困境,尚未寻出解决之法。”
    他虽奉王命主持屏城军政事务,但目前屏城只算是他食邑,并非他的封地,屏城的税收大半是要上缴国库的,他自己能留的那部分,养超过五万的常备兵都难。
    就不说他一个不受爱重的公子了,事实上当世各国都不敢大规模拥有常备兵。
    并非君王们愚蠢驽钝看不到常备兵的好处,而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成本实在太重。
    兵籍者平素只能一心训练、不事生产,却是要吃饭要领饷银的。
    当初卓啸之所以能养得起号称百万之众的常备兵,一来是其封地广袤且沃,家底丰厚;二来也是蔡王鼎力扶持,每年倾尽国库大半予他贴补军资之故。
    早几年缙王也曾有心效仿蔡国此举,但自卓啸弑君窃国后,有了蔡王血淋淋的教训在前,缙王哪里还敢养虎为患。
    积玉镇一战更印证了李恪昭早前的担忧,有一支属于自己的常备兵实在太重要,可若不能解决长期而庞大的军资耗费问题,他便很难拥有自己的兵。
    这个怪圈般的死结困扰他多日了。
    *****
    待吃过午饭后,李恪昭与岁行云相携回到主院时,岁行云灵光一闪,歪头笑望李恪昭。
    “早前悦姐不是说,自大前年许多世家放奴出府后,有许多无地流民涌向屏城,其中大多数因无一技之长而谋不到生计,恐又要走上自卖自身的回头路?若叶大哥以军尉府名义征召无地流民入军籍,由军府出钱买地,他们只需在春耕与秋收时务农,别的时候就专心练兵,如此自给自足,军资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无地流民能有个正经去处,自是乐意的;而这些流民有了军府管束,政务官员也不必担忧他们因饥寒而生乱象;军府方面又同时解决了募兵及养兵的军资来源。
    一举三得,皆大欢喜啊!
    李恪昭沉吟片刻,觉她此言有些道理,便颔首道:“待回屏城与叶冉谈谈,或许可行。”
    说完便牵起岁行云的手往寝房去。“咱俩有笔帐得算。”
    “什么?”岁行云愣了愣。
    李恪昭冷冷勾唇:“去积玉镇前,你答应过我什么?”
    “困,我好困,睡醒再议吧,哈哈哈。我去睡厢房?”岁行云顿觉不妙,转身就想跑,却被拦腰抱住了。
    李恪昭言简意赅:“不。”
    “那你去睡厢房!”岁行云道。
    李恪昭嗤之以鼻:“想的美。”
    岁行云忙不迭单薄勾住身旁的树干:“讲讲道理。战场之事瞬息万变的!那种形势下卫朔望不方便下达强攻令,话是由我说出来的,若我只顾号令大家去送死,自己却躲在大营里,你觉得那合适吗?!”
    “嗯,不合适。”
    “看吧,道理你都懂的,”岁行云暗暗松了口气,挤出讨好笑脸,“而且我没有受伤,也算没有完全食言,对吧?”
    李恪昭斜睨她勾住树干的那只手:“手伸过来。”
    “做什么?”岁行云神色狐疑,却还是依言将那手伸到他面前。
    顺着他的目光,岁行云定睛一看,食指指腹新添了两道细浅划痕,约莫是方才在树干上擦伤的。
    “喏,受伤了,”李恪昭眉梢淡挑,严肃道,“三天。”
    岁行云哭笑不得:“到底谁是谁的讨债鬼?”
    李恪昭不语,眼底噙着笑,将她拦腰抱起。
    岁行云并未认真挣扎,只是以小指勾着他的衣襟边沿,诚实地道出了自己的顾虑:“我……还没来得及去学。等我学会了再补给你一个美妙尽兴的洞房花烛,咱们不是早就讲好的嘛?”
    李恪昭垂眸笑望她一眼,边走边道:“我学过了,这就教你。”
    言传不如身教,他今日一定尽责做好她的“启蒙恩师”。
    第60章
    李恪昭并未直接将岁行云抱进寝房, 而是先去了沐房。
    沐房外间的红漆描金衣架上,有专供缙王室的正红烟霞锦所裁之嫁衣,内有着小喜娘服的几位侍女等候多时。
    岁行云无声笑笑,恍惚间已有所思。
    沐浴的过程并非寻常沐洗, 其过程之繁琐郑重, 岁行云不陌生。毕竟那年自希夷山出嫁前她已经历过一回。
    当世对“合帐礼”前的这次沐浴极其看重,专称其为“喜濯沐”,含有祀礼之意, 每道工序都有其规制讲究。
    沐桶中须有“丁香沉香青木香”并缝锦绣成凫雁交颈于水面, 沐后以“珍珠玉屑桃花碎”敷身,再以香泽濡发……
    待到妆点完毕被送进寝房, 岁行云缓缓扭头觑向床榻处,顿时欲笑不能, 欲嗔无声。
    四月维夏之际, 始有桃花。
    申时日铺, 长天如洗。晴光烈烈似捣花成色,染晕天地万物,半是灼灼半清明。
    那光斜斜透过窗纱迤逦而入,使原本肃穆沉厚的玄色底喜帐又添三分骄盛华彩。
    寝房内的床帐换做了玄黑薄绸底金红双色纹绣鸾凤,缠枝并蒂莲描边,缀金线流云纹。
    缙以玄色为贵,在庆典婚仪之类的场合, 为消减满目玄苍带给人的威压之感, 便需以黑中扬红添喜。
    显然, 这床帐也是缙公子们大婚必备的喜帐了。
    岁行云笑着任由李恪昭牵了自己的手走向内间小圆桌。
    小圆桌上有黄翡雕琢而成的瓠瓜形合卺之盏。
    瓠瓜被一分为二,以红丝线连柄,此刻成交叠合扣,静置于圆桌正中。
    李恪昭身着吉服,周身浸润在灿金春阳中,剑眉斜飞如鬓,眸底有缱绻深浓。
    “我欠你一场合帐礼,而你欠我三天。”
    低低嗓音醇厚如酿,凛冽而沉敛,不似当初青涩少年郎。
    “当真三天?不必这么严格吧……”岁行云小心觑他。
    他淡声哼笑:“于公,缙督军之责只在监战,你冲锋在前已是越权;于私,你言而无信,自毁诺言。三天已是我手下留情。”
    *****
    当年身着喜服从希夷山往仪梁时,岁行云只顾绞尽脑汁琢磨该如何取信于“缙六公子”,并不停地推敲对方会作何应对,那时她并不觉那婚礼当真与“岁行云”有关。
    可这一回,时隔两三年,“李恪昭”对她来说已不再只是一个史书上遥远而显赫的姓名,眼下这稍显仓促又不失郑重的合帐礼是切切实实与她有关。
    一切显然精心准备许久,明明白白昭示这是一场无言的阳谋。
    岁行云收好恍惚心神,笑意更深:“没想到公子在王都侍疾数月,竟还有闲暇劳神费力置办这些。”
    看来缙王病得不重。
    “是稍有劳神,费力却不至于,”李恪昭略勾唇,避重就轻地答,“出张嘴使唤旁人罢了。原该更郑重些的,事急从权,还望夫人海涵。”
    岁行云歪头笑觑他:“事急从权?果然吧,那日在积玉镇城头我就说你被吓到发抖,你还嘴硬不认。”
    “吓着我,你很得意?”李恪昭投给她一记漠漠冷眼。
    “没有的。”岁行云端正了神色。
    李恪昭抵达积玉镇的那个黄昏,城下随处可见断肢与尸身,血腥气息无孔不入,生者个个疲惫到麻木,无悲无喜。
    混战过后无外乎就是那般场面,岁行云早习以为常。
    关于生死,兵家弟子之通透不逊医家。只要生时尽欢尽志、俯仰无愧,死时便无惧无憾,死哪儿埋哪儿则罢。
    可一直以来她都忽略了,在这件事上,李恪昭与她是不同的,世上大多数人与她都是不同的。
    纵然李恪昭必定早就明白,通向王座之路注定尸山血海,可积玉镇那战是他首次真正亲临其间。
    岁行云不清楚当日那触目惊心的惨烈景象使他有了怎样的领悟,但她至少能笃定一点:李恪昭不会再让她上战场了。
    世人歌颂英勇赞美无畏,泰半是因那英勇无畏者与自己无关。无论何时,世间总无几人愿亲近心爱之人将生死置之度外。
    尤其亲眼见过之后。
    李恪昭闭目遮去眼底一闪而逝的痛意,似下了极大决心才将话说出口。
    “往后再不会了。对么?”
    他开头时明明说得斩钉截铁,话尾却无端透着一丝模糊的软弱。
    岁行云将合在一处的黄翡合卺盏分开,执壶斟满,垂眸笑望中间那根红丝绳。
    她猜对了。
    李恪昭行事从来稳妥,看这架势,原该是想补给她一场完完整整的正婚典仪。
    可积玉镇之战使他受到太大冲击,所以他一回遂锦便决定仓促提前这场合帐礼。
    同饮一卺,便寓意夫妇二人余生与共,从此合二为一。
    岁行云与李恪昭合二为一,那个“一”是什么呢?在当世来说,自是“缙六公子李恪昭及妻岁姬”。
    此后,她将真正成为他的一部分,再不能任性妄为、悍不畏死。
    这便是他仓促减省别的仪程,匆匆提前合帐礼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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