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许久后,被王溱当作玩笑话,说与唐慎听。
    唐慎差点笑出声。
    太祖?
    太祖就是一个莽夫!
    从战场上夺得江山的粗人将军!
    太祖废除三司除了削弱相权,还能干吗?难道他还能想出更多的弯弯绕绕?
    赵辅借用太祖这张虎皮,堵住了四位相公的嘴,让他们再也不敢提重开三司的事。度支司一事过后,只见纪党、王党纷纷有损,唯有赵辅一人,稳坐钓鱼台,看着自己的这堆臣子争相夺利。
    但真的只有皇帝一人得利?
    赵靖被贬,纪翁集在朝中失去一大助力,赵辅却对他更加放心。
    秦嗣被贬,王溱少了一个得力部下,赵辅新任用的户部右侍郎是左丞陈凌海的人。可除此以外,王溱没有在其中受到任何牵连,赵辅反而将银引司的事全权交托给他,对他更加器重。
    西北新设立的银引司,主要管的是军饷、军粮的事。
    四月,唐慎私下给王诠递了折子,没过几日,王诠就写了一封奏折,送到皇帝面前。赵辅原本都对“以纸代币”的事灰心丧气了,这几日他心情一直不大好。
    赵辅今年已过六十,他继位三十年来,也做过许多大事。比如开平十年,他与辽国开战,两国签订和平协约;比如开平十七年,赵辅派人治理黄河,大大降低了水患风险。再说近的,前两年赵辅派人去修三条通往北方的官道,这件事放到百年后,也是一件大事。
    作为一个明君,赵辅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名垂千古。
    但若是做成了“以纸代币”的大事,他更能成为悠悠千载来,盛名最响亮的帝王之一。
    然而王诠给他画了个大饼,说什么以赋改二十三条为遮掩,施行“以纸代币”。结果呢?纪翁集加上王诠,两个当朝宰相都没能做成这件事!如今王诠又跟他说,皇上咱们不从赋改走,咱们从西北军饷上走。用西北战况为幌子,偷偷地再施行“以纸代币”的大事!
    赵辅虽然还有怀疑,但是他允许了。
    银引司,表面上是掌管三军军饷的部门,但当三条官道建成后,身处西北的银引司俨然就成了一个后世的银行!军官们将朝廷发下来的东西,存在银引司,若是要用,可以凭借契据去换取。但随着时间推移,银引司将一步步地发行各种“纸币”。不需要特意去换取,在西北诸州,直接用这些契据买卖交易,银引司“认纸不认人”!
    这就是唐慎给王诠送上的瞒天过海计。
    西北,是大宋与辽国交界的地方,常年战乱不休。世家大族的手根本无法插足这里,而这里也是“以纸代币”政策最好的试验田。当所有前期准备都准备完善了,再将它推广到全国,一定会事半功倍,世家大族也再无还手的余地。
    只是这件事注定要耗费多年,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就。所以赵辅把这件事交给了年富力强的王溱,没有交给王诠。
    而朝堂上,当银引司正式步入正轨,群臣虽说疑惑,但也不知道它究竟是干什么的。
    纪翁集默然应允,任凭银引司运作。
    酷热盛夏时,唐慎将看完的折子送给右丞徐毖,等徐毖看完后,他正要回屋,只听徐毖笑道:“唐大人,今日朝廷公务繁忙,你要看的折子可比以往更多了。”
    唐慎顿住脚步,回身道:“下官遵命。”
    等唐慎回到自己的屋子后,官差果然又扛了一箱奏折,送到他的桌上。唐慎翻开一看,这下不仅仅有西北军务的折子,去年徐毖不再让他看的地方奏折,如今也都回来了。唐慎沉默地看着这些折子,他闭上眼仔细思索,思索徐毖到底在这一年多的布局中做了什么。
    最后他哑然失笑。
    徐毖什么都没有做!
    纪党被贬谪,王党各有得失。陈凌海的人顶替了秦嗣,做了户部右侍郎。而他徐毖,什么都没得到,但也什么都没失去!他依旧是皇帝心中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右丞,一个几乎没有任何威胁的当朝权臣。
    另一边,吏部右侍郎余潮生走进徐毖的堂屋,作揖道:“见过先生。”
    徐毖朝他笑笑:“宪之,你与那唐景则倒是凑巧,每次他刚走,你便会来。”
    余潮生惊讶道:“唐大人来过?”
    徐毖道:“坐吧。”
    师生二人相对而坐,两人说了一些学问上的事,又说起余潮生的家人。余潮生回盛京半年,他的夫人前几日生了一个孩子,今日余潮生来,就是想请老师为自己的孩子取名。
    徐毖道:“你成亲十余载,终于有了子嗣,也令为师放下了一段心事。你可知晓,前两年为师险些以为你与那王子丰一样,是个断袖。”
    余潮生大惊:“王大人有龙阳之好?先生如何得知。”
    徐毖反问道:“若不是龙阳之好,为何他二十有八,至今未有婚配?宪之啊宪之,这等小事你随意想想,便知道了。这事,咱们那位皇帝也定然是知晓的,否则大宋没有驸马不做官一说,这么好的一个夫婿,定然早就被圣上赐下一个公主,结为亲好。”
    余潮生惭愧道:“是学生愚钝了。”
    “圣上如此重用他,未尝没有知晓他孑然一身,绝无后代的原因。”顿了顿,徐毖接着道:“不说他了。这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是要起个好名字。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就叫做余柯如何?”
    “谢先生赐名。”
    两人又说了会儿,徐毖喝了口茶,意味深长地说道:“去岁王诠上奏,要进行赋改二十三条,老夫随即将那唐景则调任,去看西北的折子,不再让他看地方公务。谁曾想,今岁,王诠又提出在西北设立银引司。银引司,西北……这个唐景则,真是个有趣的人啊。”
    开平三十年,七月廿三,西北,燕州城外三十里处。
    西北的夏夜如同烧刀子,空气干燥无比,狂风吹过,非但没有降低热气,反而火辣辣地刺在脸上。三十多个身穿夜行衣的年轻将士匍匐在一座小山丘后,悄悄地观察前方。
    人群的最中央,是一个皮肤黝黑、身材高大的俊朗将军。他双目明亮,炯炯有神的目光凝视在山丘下的崎岖小道上。月光照进这双赤诚狂热的眼中,竟有些被灼伤的意味。
    “哒哒——”
    马匹和车辆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一刻钟后,一队辽人打扮的商队从山丘下驶过。当他们走到两颗大石中央,为首的辽国商人猛然掉入陷阱,马队一阵慌乱。
    “有埋伏,有埋伏!”辽人大喊起来,说的满口蛮语。
    山丘之上,一柄雪亮的雁翎枪铮然出鞘。李景德怒喝一声:“飞龙军何在!”
    月夜中,三十多名将士齐声震天:“在此!”
    “随本将军冲!”
    “是!”
    这群伪装辽商的辽国将兵听到撼天动地的呐喊声,他们吓得心神俱损,往山丘上一看。原来竟只有几十人!这几十人喊出了成千上百的气势,辽国将兵愤怒地骂了几句,从车马中拔出砍刀,也冲了上去。
    皎洁月夜,兵刃刺入皮肉,血花纷飞。
    雁翎枪上,白缨染血。
    厮杀许久后,宋军俘虏了几个辽国将兵,收缴了一马队的军饷粮草。
    士兵压着一个辽人,将他带到李景德面前。“将军,为首的辽国将士已经死了,这家伙好像是俘虏里官最大的。他不是辽兵,是个文官,刚才几个辽兵想护送他走,被咱们抓到了。”
    李景德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还是个大官啊?”
    这辽官居然会说宋话,他啐了一口:“李景德,你这个牲畜,明日我辽军兵临你幽州城,把你的头砍下来,挂在城门上!”
    下一刻,一柄银枪穿透这辽官的胸口。辽官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至死都不明白怎么会有有人杀俘虏,还是他这么一个一看就很有用的俘虏。
    “妈了个巴子,老子不说话,真当老子不发火了?”
    宋兵无奈道:“将军!”
    “走走走,把东西压回去,回去跟大元帅要好东西。”
    第83章
    开平三十年, 九月, 通往幽州、刺州的两条官道修建完成。
    工部尚书袁穆和工部右侍郎苏温允一同回京, 禀明圣上。皇帝龙颜大悦,大赏众臣。其实刺州官道早就该修好,只是因为出了荆河桥塌一事, 往后谁再修这条路,都不敢偷工减料,更是精益求精, 才慢慢地修到了现在。
    苏温允回京后, 身兼工部右侍郎和大理寺少卿双职,一时间风头无两, 成了盛京的当红人物。
    北直隶的苏家乃是大宋一大旺族,只是苏家大多出武将, 文官上苏温允就是最大的官了。
    苏温允回京后,也要到勤政殿办差。
    唐慎不可避免地与对方见了几面, 只是苏大人贵人多忘事,哪里还会再注意一个唐慎。两人再无交集,唐慎也乐得清闲。
    大理寺少卿是掌管天下犯案罪官的官员, 谁都不想得罪苏温允。
    朝堂上, 王溱执掌银引司,大权在握,唐慎身为王溱的师弟,也水涨船高,更得赵辅器重。但唐慎毕竟是徐毖手下的中书舍人。
    这一日, 有太监来勤政殿传话,说临近皇帝寿辰,太后那边通知礼部,要办好今岁的“万寿节”。
    礼部尚书孟阆接了谕令,整个朝廷开始忙碌起来。
    唐慎身为中书舍人,按照徐毖的指令,着手督查地方官员献上来的贺寿奏折和贺礼。皇帝的寿礼可不同普通人家的生日礼物,各地官员无论品阶大小,都要送礼贺寿。这些礼物讲究的是“精、珍、奇”三个字,如何“精”已经让各地官员伤透了脑筋,更不用说还得“珍”和“奇”。
    一时间,唐慎收到了无数奏折,百官把贺寿折子写得是花团锦簇,再一看他们送的礼,那叫一个寒酸。
    左丞陈凌海也负责今年的“万寿节”的差事,唐慎免不得和对方有了交集。
    陈凌海将唐慎喊道堂屋,问道:“今岁各地官员的贺礼如何了?”
    唐慎为这些官员打马虎眼:“回陈相公的话,湖西、江南、南北直隶、西北等地的官员已经将折子和贺礼一同送上,其他地方的大人们也大多送完了折子。只是这些地方距离盛京路途遥远,寿礼还在路上,暂时未到。”
    “年年万寿节,每年如何,本官还是知晓的。”
    言下之意:许多穷乡僻壤的地方官能送出什么东西,别瞒着了,大家心里都清楚。
    唐慎一听,苦笑道:“下官还在督查此事。”
    陈凌海:“倒也不用太过在意。陛下每日宵衣旰食,忙于政务,圣听广布天下,却也总有未曾布及的地方。那些寿礼入了库房便好,陛下怎能不知地方官员的苦恼与辛劳,也从未过多苛责。”
    听了这话,唐慎立刻行礼:“下官多谢相公提点。”
    陈凌海笑了,抚弄胡须:“你头年为万寿节办差,有些门路不清楚,说一说而已,并无妨。说来老夫与你家先生也是故交,先帝还在位时,我与傅希如同为天下四儒之一,如今回想起来,当年岁月还是历历在目。”
    唐慎不动声色地垂了双眼,道:“也曾听家师说起过陈相公,先生说,陈相公最擅长画花鸟画。群芳争艳间,只见一只栩栩如生的黄鹂鸟在百花中缠绕,令人赞叹不已。”
    等离开陈凌海的堂屋,唐慎回到自己的屋子内,眼珠微微转了转,但没表现出异常,依旧开始督查外地官员送来的贺礼清单。
    三十多年前,有四位德高望重的大儒被天下人尊称为“天下四儒”。这四人分别是钟泰生、梁博文、傅希如和陈维止。
    陈凌海,字维止,取自《诗经·玄鸟》。
    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人中,钟泰生以惊世大学问显著,为天下人敬仰;梁博文以博览群书闻名,曾被称为大宋的立地书橱。傅希如善书法,陈维止善作画。当时这四人也是朝堂上最出彩的一批权臣,只可惜钟泰生和梁博文身为松清党人,逼宫失败后,被赵辅厌恶,所以数十年下来,只有傅希如和陈凌海得以保全。
    唐慎对陈凌海有些上心,主要因为徐慧在整理梁诵的遗物时,发现一封陈凌海写给梁诵的密信。信中,陈凌海劝自己的这位好友莫要再想着救出天牢中的钟巍,皇帝不可能让钟巍或者离开天牢。皇帝不想做的事,哪怕梁诵写再多折子、疏通再多关系,也绝无可能实现。
    松清党被赵辅一手推灭后,盛京的权臣中,只有傅渭和陈凌海对梁诵施以过援手。
    唐慎叹了口气。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梁诵难道不懂吗?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因这是梁诵和一众大儒心中的信念,是他们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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