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王诠密谋许久后,王溱坐了马车回到尚书府。他刚抵达宅院,让仆人换下一身官袍后,便有小厮来报,是一位刑部郎中登门拜访。此人正是王溱安插在刑部的一枚棋子。
    刑部郎中高冯德在书房见到王溱,直言道:“下官已然找到尚书大人先前所寻的那人,此人如今正在刑部大牢中。”
    王溱讶异道:“审理犯官的事,向来由大理寺负责。”所以他这两天将精力都放在了大理寺中,还因为苏温允回京,他要避开苏温允的耳目去找人,如此更费了番功夫。
    高冯德解释道:“确实如此,只是此人的案件已经审理结案,所以被押到了刑部大牢。”
    “这般快?”话刚说完,王溱微微一愣,他看向高冯德:“有唐景则唐大人插手?”
    “是。”
    仅仅是这一句话,王溱蓦然明白真相。一位不远千里,从金陵府赶来盛京的犯官,唐慎特意派人去金陵府打听此人的消息,莫了还插手这人的案件,让其直接被打入刑部大牢。王溱长长地叹了声气,感慨道:“他终究是心慈手软了。”
    是年轻,也是青嫩。
    然而王子丰随即在心中想到:若唐慎当真年纪轻轻就心狠手辣,杀人绝后,自己又如何会心悦于他?
    也罢,不择手段之事由他来做便是。
    于是在唐慎心中,自家光风霁月、高风亮节的师兄,此刻拂了拂茶盖,淡然道:“刑部近日关押了不少案犯,开销日渐上涨。国库不丰,去岁和辽国大战过一次,便国库萧条,难以为计。刑部为六部之一,当为陛下分忧,为苍生着想。高大人觉得呢?”
    高冯德早就帮王溱干过不少腌臜事,他们沆瀣一气,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高冯德俯首听命,语气真诚:“下官深以为是。”
    当夜,刑部大牢中,一位案犯畏罪自尽,一头撞死在墙上。
    区区一个金陵府飞骑尉的生死,放在硕大盛京城,只不过是沧海一粟,不足为外人道也。
    赵辅说让三位皇子离京办差,不日他便下了旨意,给三人各自指派了差事。
    如果说赵辅真想疏远皇子,大可以把他们流放到偏远地方,可他并没有这么做。三位皇子各自得了差事,每个人的差事都还是个美差。只要做的好了,升迁之事大可不必担心。
    唐慎在王溱家做客,他与王溱感叹道:“师兄可懂陛下此举深意?”
    王溱为他沏茶,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风度。他以掌将茶盏推到唐慎面前,悠然道:“今日不是我们师兄弟二人一同欣赏先生昨日写的字么,如何又聊起了朝堂之事。”
    唐慎愣了愣,接过茶盏:“是。”
    同时心中判定:你王子丰这次也搞不懂了!
    王溱虽说也猜不透赵辅的心思,但他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仍旧好像大权在握、局势尽掌手中,丝毫不显慌乱。唐慎一边品茶,一边观察着他,可怎么都看不出一丝破绽。唐慎心中惋惜,同时又感到钦慕,自家师兄果然不是凡人。
    八月下旬,三位皇子就要离京。
    景王世子赵琼于千里楼宴请唐慎,邀请时还给他示意,暗示他到时候可能会有他人到场参宴。唐慎心领神会,他左思右想后,决定赴宴。
    等到唐慎来到千里楼后,他与赵琼等了一会儿,掌柜的将二皇子赵尚领进雅间。
    赵琼立刻站起身,对唐慎道:“这次瞒着景则了,其实我同时还邀请了二殿下。只是你也知晓,如今朝堂风云变幻,二殿下也不敢随意与臣子见面。我只是以兄弟名义请他来宴,今日是家宴,不谈政事。”
    唐慎也立即起身,与赵琼一道迎接赵尚:“下官知晓世子殿下的良苦用心。”
    赵尚被二人一同迎进屋。
    赵琼行礼道:“赵琼见过二殿下。”
    赵尚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怎的还拘束起来了。今日只是家宴,没有什么二殿下。”说完,他转首看向唐慎:“这位就是唐景则唐大人吧。”
    唐慎:“下官唐慎见过二殿下。”
    “都说了没有二殿下了,唐大人赶紧坐吧。”赵尚温和至极,他道:“我与唐大人还有过一番渊源。去岁辽国使臣来京,唐大人也在接待使臣的官员中。只可惜我没找着机会与唐大人说话,这一耽搁,你瞧,就耽搁到了现在。”
    如此一番话,便拉进了与唐慎的关系,三人一起同桌吃菜。
    赵尚:“昨日我已接了旨令,即日起就要去姑苏府,担任姑苏防御使了。”
    唐慎动作一顿。
    赵尚:“姑苏府似乎是唐大人的家乡?”
    “正是。”
    “那还劳烦唐大人多多照料了。”
    唐慎立即放下筷子,起身作揖:“下官不敢。”
    三人相谈甚欢,到天黑时,才分头离去。
    唐慎哪里不懂赵尚的用意?
    赵琼不会平白无故地邀请唐慎,还特意邀请赵尚,将二人联系在一块。今日这一宴,是赵尚特意请了赵琼,让他做的一番晚宴,为的就是和唐慎打近关系。
    “原本我只以为,他是为了拉拢我,甚至拉拢师兄。如今看来,恐怕与那姑苏防御使的官职也有关系。”
    然而唐慎是个忠贞的皇党,宴席上赵尚屡次暗示,他都巧妙地避了过去,当作不听不见。
    比起一个二皇子,唐慎更相信自家师兄。
    入了九月,天气炎凉,三位皇子也启程离京了。
    到了秋天,赵辅的头风忽然犯了,连着十来天不能早朝。三位皇子刚刚离京,赵辅又突然犯病,朝堂上议论纷纷,闹得人心惶惶。所幸到了九月中旬,赵辅就清醒过来,他躺在床上没有精神地听群臣汇报朝政。
    唐慎身为谏议大夫兼银引司右副御史,他带着折子面见赵辅。赵辅屏退旁人,问道:“辽国的事,如何了?”
    唐慎一一道来。
    赵辅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善。景则总是懂朕的心意,不叫朕忧心。”
    唐慎诚惶诚恐道:“臣为陛下办事,自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赵辅笑了,他让季福拿了一盘御赐的点心,赏赐给了唐慎。唐慎接下这盘江南名点,恭恭敬敬地离开了垂拱殿。不过他离宫时,又碰到了苏温允。两人在宫门口相遇,皆是停下脚步。
    唐慎知道,赵辅嘴上夸他办得好,却不可能真正只听他的一面之词。苏温允今天来,恐怕也是来汇报幽州情况的。
    唐慎神色淡漠:“下官见过工部右侍郎大人。”
    苏温允:“唐大人,别来无恙。”
    唐慎:“多谢大人关怀,下官身体康健。”
    两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敷衍地客套完了,就各自离去。苏温允的目光在唐慎手中的御膳上停留了一瞬,他刚走出去两步,就忽然停住脚步。艳丽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玩味的神色,苏温允回过头,喊住唐慎:“唐大人。”
    唐慎停步,回身看他。
    苏温允话中夹棍,讽刺地笑道:“唐大人今年似乎加冠了吧?”
    唐慎不明所以:“是。”
    “竟然已然及冠了?”苏温允做出夸张的震惊表情,他感叹道:“没想到唐大人已然加冠,却还想个幼童一般,做了什么事都要大人给你处理干净。先前在幽州时,你曾斥责于我,说我误解了一些事,我险些还被你糊弄过去了。如今看来,怕不是欲盖弥彰吧。尔等之间的浓情厚意,斐然真是望尘莫及啊。”
    看着唐慎错愕的神色,苏温允哈哈一笑,心头愉悦,转身大步离去。
    这话不啻惊雷,砸在唐慎的心头,砸得他一个五雷轰顶。
    唐慎隐约明白了苏温允的意思,可他完全不懂,苏温允怎么又突然说起王子丰坏话。还有,什么叫王溱给他“处理干净”?他做了什么事,需要王溱给他擦屁股的?若真有此事,为何王溱不说,轮到他苏温允来点明?
    唐慎回到家中,苦思冥想,忽然他福至心灵,双目圆睁。
    “……王子丰!”
    第119章
    唐慎来到刑部, 直接找上今夜当值的刑部官员。
    当差的刑部官员是一位詹事郎中, 为六品官。见了唐慎, 他立即行礼,为唐慎找来官差,要寻那前几日下牢的金陵府飞骑尉崔晓。官差领了命很快去牢房里提人, 不消片刻,他便赶了回来,道:“回大人的话, 那崔晓前几日在牢中自决, 撞墙死了。”
    詹事郎中一愣,道:“我想起来了, 原来前几日死的犯官就是这个崔晓。”他对唐慎愧疚地说道:“大人来得太不凑巧,这崔晓已经死在了牢中。大人不知, 刑部大牢里自决的犯官虽说不多,但也不是非常罕见。这些犯官大多在外面锦衣玉食, 到了牢中,哪里能受得了这种苦,所以偶尔也会有人了结性命, 自决去了。”
    唐慎心里惊起惊涛骇浪, 表面却十分镇定。他淡然道:“原来如此,既然崔晓已经死了,本官便也不用再留意他了。赵大人莫用送了,先行告辞。”
    “是。”
    这詹事郎中亲自送唐慎出了刑部府衙大门,唐慎坐上轿子, 轿帘放下后,他嘴唇一抿,手指轻轻震颤起来。
    崔晓死了。
    崔晓竟然死了!
    十日前,唐慎亲自将他送到了刑部大牢,可如今才不到半月,他就死在了牢中。
    或许真有官员是因为受不了牢狱之灾,自戕身亡,但哪来这么凑巧的事?
    唐慎向来知道,只有死人的嘴是最牢靠的。知道唐慎曾经拜师梁诵的人极多,连赵辅都说不定知道。但这崔晓知道多少内幕,却是唐慎无法掌控的。他不信任崔晓,于是将他送进刑部大牢,将这个人抹去。唐慎不是没想过暗地里弄死崔晓,可一来是他在刑部没有太多力量,难以做到;二来是他下不去这个手。
    崔晓贪墨一案,已经经由大理寺审案,送归刑部结案。
    他罪不至死。
    可他如今却真的是死了。
    夜幕中,一顶深色轿辇缓缓穿过正门大街,向着城东而去。轿夫抬着轿子走到苏坊桥时,一道低缓的声音从轿中传了出来:“去户部尚书府。”
    轿夫一愣,道:“是。”
    所幸探花府和尚书府离得近,也是顺路,轿夫们抬着轿子就改道去尚书府。但才走了不到半里路,唐慎又掀开轿帘,道:“去前门大街,观止斋。”
    轿夫们又只得改道去观止斋。
    等唐慎从观止斋里出来后,才再去尚书府。
    尚书府的管家没想到唐慎今晚会来,但唐慎时常来见王溱,所以管家也没多惊讶。他亲自领着唐慎进府,道:“唐公子来得巧,公子正在府上,正在用饭。”管家的目光在唐慎提着的木盒上停了一瞬。
    王溱早就听仆从说唐慎来了,他搁了筷子,坐在餐桌旁笑吟吟地等着他。
    见到唐慎还带东西来了,王溱轻挑一眉,问道:“小师弟盒中装的是何物?”
    唐慎把木盒交给管家:“师兄不若猜一猜。”他转首对管家吩咐道:“劳烦管家,先行为我保管。”
    王溱命人给唐慎多支了一双筷子,又吩咐厨房:“再加一道西湖醋鱼、一道素丸子。”他这才转过头,对唐慎道:“既然不在此时拿出,看来那盒中装的定然不是吃的。自我记事起,我向来不会凭空猜测、做无用的功。小师弟,若我猜对了,可有什么彩头。”
    唐慎:“……”
    这您都要彩头?
    仿佛听到唐慎的腹诽,王溱轻轻笑道:“难道我给小师弟的印象是,能够任人摆弄、随意许诺猜测?”
    唐慎无奈道:“师兄想要什么彩头?”
    这下轮到王溱陷入难题,他道:“就先将这彩头寄存在小师弟那儿吧。”王溱沉吟片刻,猜测道:“这东西小师弟拿了一路,直到入座用饭才交由管家,想来定是个珍贵的东西,需要轻拿轻放。”
    管家闻言,更加小心翼翼地对待这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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