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慎触景生情,心中感慨颇多。
    王溱一下子从身后拥住了他,唐慎身体一僵,正要动作,两片微凉的嘴唇忽然低下,吻在了他裸露的脖颈上。
    “别动。”
    唐慎屏住呼吸:“师兄……”
    “怎的不叫我抚琴童子了?”
    唐慎哑然无言。
    王溱低低地笑道:“三日了,还在生我的气?”
    唐慎:“我哪里敢生师兄的气。”
    “那就是在生气了。都三日了,我这一生,哪里还有多少个三日可以留得你去生气。”
    唐慎闻言微怔,他想了想,以为王溱是在说他年龄大了。其实这话也没错,王溱比唐慎大了整整九岁。以往唐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如今他听着王溱失落的语气,第一次猜测这个人会不会其实有些自卑。
    唐慎心中一动,他立即握住王溱的手:“师兄怎的如此想,我从未这样想过。”
    王溱伤心地说道:“当真没有想过?”
    唐慎急切地回答:“当真!”
    “那你莫要再生气了好不好。”
    “好。”
    王溱又低首吻了几下,接着轻声道:“过几日我就要去幽州了,银引司的差事该继续往下办了,只让秦嗣一人管着,终究是不行的。唉,小师弟,你说人这一生本就岁月苦短,我们却还忙于他事,聚少离多。这一去幽州,少说又是一个月。一个月,便是十个三日,我哪来的那么多三日啊!”
    唐慎忽然明白:“等等,你刚才说那话,是因为你要去幽州了?”
    王溱笑道:“对,要不然小师弟以为什么?”
    唐慎:“……”
    一个肘击毫不犹豫地向后,砸在了王溱的腹部。王子丰吃痛地闷哼一声,松开手。
    唐慎大步向前离开。
    王溱声音虚弱:“有、有些痛,似乎是撞着哪儿了。”
    唐慎头都没回,抬脚走人。
    见人都走远了,王溱这才站直身,叹气道:“这就是逗过了,瞧瞧,都不心疼我了。”
    不日,王溱离开盛京,前往幽州。
    十一月下旬,三封奏折从三处不同的地方送到盛京。寻常的地方奏折都需要经过右丞徐毖的手,才会送到皇帝的御案前。但这次不同。这三封奏折直接被送进垂拱殿,作为家书,呈在皇帝的面前。
    赵辅翻开奏折,先道了句:“都写的什么徒有其表、词不达意的东西!”说完,把奏折扔在桌案上,等过了几个时辰,才再次翻阅。
    第132章
    三位皇子离京半载, 走时身是白丁, 未有立功。到了所辖当地后, 自然是大力勤政,想要干出一番功绩。
    二皇子赵尚去的是姑苏,他原先想从兵部银契庄入手, 插手银引司的差事。本意是好的,他想为银引司做事,帮着银引司把姑苏府当地的差事做得更好, 可这件事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不知怎的, 他没再做银引司的事,如今递上的折子中, 说的是他带兵剿灭一伙水匪的事。
    四皇子赵敬去的是既州。黄河下游横穿既州,每年水灾泛滥, 既州都会成为一片汪洋大海,百姓流离失所。赵敬找了工部的能匠, 将既州堤坝再次巩固。
    五皇子赵基去的是凉州。姑苏府是繁华富庶之地,但所幸偶尔还有一些水匪作乱,能从中做文章;既州是黄河必经之处, 只要巩固一下堤坝就能当作功劳写上去。凉州可不同了。
    凉州地处中原, 百姓富裕,民生康泰,自古来就没什么天灾人祸,也未曾出现过什么大的祸事。五皇子赵基想破了脑袋,才听了幕僚的建议, 从吏治入手。虽说见效不显,但其意深远,耗费苦心,可比赵尚和赵敬更为尽力。
    如今眼看要到年关,三位皇子都想回京过年,于是一同写了折子送上来。
    因为皇子奏折无须经过勤政殿,直接送到赵辅案前,所以没人给三人的奏折“划重点”。赵辅翻开一张折子,开头便是“儿臣自姑苏来念,日夜不寐,思及父皇便觉肝胆枯肠所尽俱断”……
    真是一群狗屁不通的东西。
    赵辅捏着鼻子把三张奏折看完后,对五皇子赵基办的差事产生了点兴趣。他拿着第三张折子看了半天,最后唤来吏部尚书沈运:“朕的儿子们想要回盛京过年,沈卿觉着如何呀?”
    沈运恭敬道:“每年年初,五品以上的地方官员都要来吏部述职。三位皇子想回京,本就理所当然。然皇子身份不同,自然可不必按着吏部的规矩来,年前回京也情有可原。臣以为,十分妥当。”
    赵辅:“那便让他们回来吧。”
    三位皇子即将回京的消息一夜间,传遍盛京。
    官差将圣旨送去姑苏、既州、凉州三地,同时,盛京的官员们也纷纷有了猜测。
    唐慎也从这次赵辅的旨意中嗅出了一丝不一样的味道。三位皇子回京绝不是小事,只怕这一回来,会有滔天洪水等着淹没京都。
    然而谁也没想着,皇帝的旨意刚下没两天,盛京城中出了一件趣事。
    工部右侍郎兼大理寺少卿苏温允苏大人,被家中人逼婚了!
    苏大人今年二十有六,确实是高龄,也未曾有婚配。苏家是北直隶的大户人家,只因这一代从官的苏家人中,苏温允就是官职最大的,所以一直也没人敢催他。再加上苏温允终年都赖在京城不回家,苏家人也没法跑到盛京找他。
    但眼见苏温允过年就二十七了,苏家实在没法不着急了。
    年迈的苏老夫人连夜从北直隶来到盛京,手执家规法鞭,逼着苏温允跪在祠堂里,看着祖宗灵牌,看着他父母的牌位,要他背诵家规,勒令他不可再放荡下去,要成家了。
    往日里只有大理寺少卿苏温允拿罪官当活靶子,生抽死打的份,哪里有他被人教训的份。这件趣闻顷刻间传遍盛京的大街小巷,成了不少官员后宅中的玩笑话。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对得起你早去的爹娘吗!”
    苏温允跪得膝盖都青了,却哪里敢对自己的亲奶奶放肆。可怜他一个三品大员,被硬生生罚在家里罚跪,还没地说去。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很快连赵辅都知道了。
    赵辅将苏温允传唤进宫,好奇地问道:“可是真的?”
    苏温允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极其精彩,他双膝都跪肿了,这还能不是真的?
    垂拱殿中,传来赵辅欢快淋漓的笑声。
    不日,工部右侍郎接了圣旨,去刺州巡查修建好的刺州官道。
    旨意一下,官员们各有所感。
    唐慎倒是觉得有些意思:“苏家人逼婚一事,未必是假的,十之八九,确实是真的,苏温允自己都未曾想到苏老夫人会来盛京。只是他被逼得跪在祠堂前,跪了一天一夜……这当真是他苏温允做得出来的事?”
    唐慎心中感叹:“无论如何,此事一出,他借机离开盛京。只怕等到来年立春才会回来,算是避开了三位皇子回京的势头。”
    苏温允顺理成章离了京,但旁人可就没他那般幸运了。
    唐慎并不知晓,在苏温允离京的前一日,一封奏折就从幽州送到盛京,摆在了赵辅的桌案上。尚书左仆射王溱上书,言表银引司差事的艰辛,非一朝一夕可以成就,也非一人一力可以促成。言下之意,字字是在暗示想向皇帝要人,将唐慎从盛京调到幽州,与他一同办理银引司的差事。
    赵辅早就知晓王溱与唐慎的关系,如今王溱这封折子一写,甚至还在折子末暗示了一句自己思念唐慎情切。这是宠臣才可以对皇帝说的私密话,旁人并不能看懂,赵辅却懂得王子丰的意思。
    然而将王溱这封写得花团锦簇的折子展开,赵辅轻描淡写地写了一句话。
    “朕知晓了。”
    即日,赵辅派了余潮生、徐令厚等人去幽州,独独没有唐慎。
    过了几日,唐慎听说了王溱向皇帝要人的事,他几下便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他心头一暖,为王子丰的良苦用心,于是他写了一封信送去幽州。信上言简意赅,写的是前朝一位诗人的五言绝句。
    “愿君少烦忧,西窗青梅熟。
    嗅把黄时雨,安乐喜相逢。”
    信送去幽州后,唐慎心情凝重,更思索起赵辅的用意。
    唐慎本就是银引司右副御史,王溱办事需要人,皇帝将他派去是再合理不过的。可他宁愿派户部左侍郎徐令厚去,也不愿派唐慎。
    进了腊月,天色渐寒。
    唐慎望着盛京城被浓云遮蔽的天空,皱眉不展。
    官场上的风云变幻,与百姓总是毫无干系的。
    快到过年,姚大娘和唐璜买了许多年货,又将家中的门上都贴满对联。姚三在腊月十六赶回盛京,他一来便带给唐慎一个好消息:“小东家,您要的东西在辽国果然找着了!”
    唐慎惊道:“真找着啦?”
    姚三:“还能骗您不成。您原本说那东西在北方很多,未必要去辽国,咱们大宋的竟州附近就该有。可是我找了一年多,始终未曾发现您要的东西,要不就是太少了,不管用。只是小的不明白,您要它作甚。我找了当地人问了一圈,这东西就是个燃料,炼铁什么的都会用到。但打个铁,用得着您说的那么多么?”
    唐慎:“它叫何物。”
    姚三早就习惯了唐慎从古书上看到某样东西,不知道姓名,却要他去寻找。他回答道:“当地人叫它为石墨。通体全黑,硬邦邦的,我是看不出有什么用了。”
    唐慎长叹道:“原来它叫石墨。石墨……”他笑了笑,“竟然会叫这个,也是有趣。它有什么用,你不知,其实如今的我也未尝可知。或许竭尽我这一生,它终究只是个炼铁用的石墨,或许它会成为一样如同金子般,令你痴迷的东西。”
    姚三惊讶道:“如此神奇?”
    唐慎:“我忽然想起,刚入官场时,我最想做的官了。”
    姚三:“小东家,您想当什么官?可是大官,王大人那样的一品大官?”
    唐慎的目光渐渐平静下来,他无奈地笑了声,道:“王子丰那样的?尚书左仆射?或者向右相王诠王相公那样,左相、右相,权倾朝野?一品大员啊,我其实从未想过。谁会知晓,那日金榜题名,我骑着高头骏马从宣武门走出时,我的目光瞧见了袁穆袁大人。”
    姚三:“袁大人是何人?”
    唐慎认真道:“工部尚书,袁穆袁大人!”
    姚三错愕道:“小东家您最想做的官,竟是工部尚书?”
    “只是曾经想过罢了。一入朝堂,你能做什么,未来如何,早已不再由你做主。世事不由人,由天?由君啊!”
    伴随着唐慎回忆往昔,诸多感慨时,五辆马车从西城门入了京。
    五皇子赵基是头一个回京的。
    腊月廿四,二皇子赵尚也从姑苏府千里迢迢地赶回盛京。
    当日,唐慎便告病家中,不再见客。
    三位皇子刚回盛京,都心中忐忑,惴惴不安,不敢轻举妄动。但皇帝一心求神念佛,只是见了他们一面,问了几句“这半年来可吃好穿暖了”,就没再搭理他们。
    四皇子赵敬先去拜访了京兆尹刘全德,两人是多年好友,交往一下并无问题。赵敬以此做敲门石,试探皇帝的反应。赵辅对此无动于衷,他便放下心来,渐渐开始拜访各路官员。另外两位皇子见状,也都伸开了手脚,不再那般拘束。
    待到腊月廿九,除夕的前一夜,皇帝于宴春阁中设宴,与群臣同欢。
    除夕当夜皇宫中是要举行家宴的,到时到场的只有皇亲国戚。所以每年的前一夜,皇帝会摆宴,与百官同乐。
    如此盛大的宴席,唐慎不能再不参与。
    入了夜,数以百计的马车如同长龙,排在了宫门外。身穿官袍的官员们下了马车,步行入宫。只要是四品以上的官员,无论身在何职,都可进宴春阁参宴。所以这一路走来,唐慎见到了一些认识的官员,大多却是不认识的。
    宫娥点燃宫灯,只见华灯之间,三位皇子各自被簇拥着进了宴春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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