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逝水捏了捏以不正常姿势握笔一天的手,平生第一次有如此排场的人众尾随着,慢慢走近了小宫殿。
    “好了,你们回去吧。”逝水终究耐不住身后过多人涌入自己领地,回身说道。
    宫人们面面相觑,而后低垂下头,有人回话道:“奴婢们不敢,殿下,皇上派我们好生伺候着殿下,若是这样便回去了,有违圣意。”
    逝水眼中了然,那人应该没有给她们下死命令,毕竟也是给自己添置手下方便了自己的事情,巴不得自己拒绝,现在的回答不过走个形式而已:“父皇那里我自会去说,父皇达意之后不会定罪,你们退下便是。”
    宫人们面面相觑了片刻,没有异议地齐齐喏了一声,而后退着散了。
    逝水微笑着看一干青衣宫人袅袅远去,而后一脚跨进了殿门,正做好了充足的被墨雨吼的准备,却见墨雨一副乖巧的样子候在门边施了个福,欠身说道:“奴婢叩见殿下,不知殿下用过晚膳了未?”
    还未来得及惊愕地倒退一步,晚膳期间的遭遇便涌上心头来
    ——其实,也不独晚膳,自己那个二弟可真是难缠地紧,居然一出房门稍稍离开了董老师的视线,便开始棉花糖似的黏上了自己,一厢问着自己这些年来都在哪里为什么没见自己,一厢又完全无须自己回答一般吵吵嚷嚷地拖着自己吃这吃那,四处闲逛,方到下午攻书时间到了才了。
    再次见到董辞时,见他拢着眉看自己依样画葫芦描的那些个字——虽然特意僵硬着笔画免去了流畅的棱角,但是终究是会字的人,怎么说也和初学者写的有些许不同,不知他是否起了疑心,只是不要弄巧成拙了才好。
    正当逝水沉浸在有些凄凉无法自主的回忆中时,墨雨脆生生地又插进话来:“殿下要奴婢传晚膳么?”说着墨雨脸上显出媚上的笑容,一副对着主人摇尾巴的狗狗模样,平日里没规矩惯了的人现下认真起来,倒比那些跟前随后的普通宫人们还要谦恭了几分。
    至此,逝水脑中终于塞进了对于墨雨反常举止的惊讶,低头瞧了片刻:
    如果说是墨雨突然转性了之类的,那自己定是没的相信的,而且过不一会儿便会原形毕露;若是墨雨在自己离开的期间在宫中遇到了些什么事情,逼得她不得不装着像普通宫人一般恭谨待上,那应该便是出自那人的威胁了。
    不过,无论哪种情况,在现下还不能得出定论时还是不要出声询问的好,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可就要更招致那人的怀疑了,念及此逝水方道:“已经用过,不必张罗了。本皇子有些疲乏,去苑子里散散步。”
    墨雨继续维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静候着待到逝水带着困惑的表情走过自己身边,而后方才迈着碎步向内跟着去了。
    行过几条游廊,逝水勉力收回疲惫的心神走在前头,精心听闻着周遭的动向。
    身后墨雨低垂的眉心轻轻拢起,掩住的眼眸向着左右轻轻的探视,透过雕花的紫檀木门隐隐可见一道模糊的黑影悄然变换着方位,不动声色地尾随在后,若是没有留心便若无物一般。
    墨雨抿起唇:这个皇帝,居然派暗卫来监视自己的儿子!这个前后落差过大的重视程度,可真让人无法联想到保护皇嗣的角度上。若是像往常一般谈吐没有规矩地向殿下叽叽喳喳着询问白日里的情况,再添上自己独有的对皇室成员们与众不同的大不敬称呼,那自己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殿下也会被指为管教无方,甚至是有意为之。
    而若是直接解决掉那个麻烦的尾巴,那祸水可就大发了。
    虽然现在暂时这么恭谨着,殿下不会问询,但是那个尾巴可是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啊,势必会有个时候殿下问起,面对那个不该是大皇子抛给宫人的问题,自己当着那双背后的眼睛该如何作答?
    若是回答有生人在殿里——呵,想想也糟透了,自己在殿下眼中就一私下里无法无天的调皮小宫婢,怎么可能厉害到能察觉到生人入殿,那穿帮的不仅是殿下,自己也得一逃了之——而且这话也入不得那尾巴的耳。
    若是回答心血来潮——呵,倒是合了平时的作风,但是同样入不得那尾巴的耳……
    那个小心眼皇帝的损招,虽然可能不是有意为之,但是确实是损透了!
    第二十三章 疑窦
    终于行到苑子前方的台阶,逝水一如往常般缓步走了下去,唇边噙着浅浅的弧度安静地扫过苑子中错落的植被,下半身子便渐渐隐没在了苑子中心一处茂盛的花丛中。
    墨雨想了想,苑子里面没有藏人的地方,派来监视的暗卫到这里也只能止步了——这次就算赌上自己的运气,让殿下也知道有人跟着。
    念及此,墨雨步下台阶也跟了过去。
    刚走到逝水近前,墨雨还未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便被裙边一枝被自己风风火火的步势压下的花束阻住了话头。逝水低头看了片刻,叹出一口气道了声:“墨雨真是鲁莽,好可惜啊,看看能不能扶起来。”而后便对着那花枝俯下了身去,纤长的手指搭在断口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却不再说话。
    墨雨心中一动便跪伏下身子向那花束凑了过去,口中一叠声说道:“殿下,殿下对不起,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大声说完客套话,还未步入有些纠结的主题,逝水便低声说道:“有监视,墨雨若是有意的更好。”
    墨雨闻言,低垂着谢罪的眼眸一喜:难道殿下,已经发现了?就在刚才那一路上的缓慢前行,而后同行步入这花丛中之际,殿下便已经发现那人的踪迹,并作出判断了么?
    “知错了就好,快去找竹签刀片之类的来。”逝水还未吞回方才虚声出的低语,便已然接过了墨雨的话题,有些不耐似的一手抓着花枝一手向跪伏在眼前的墨雨摆着,似乎那句低声简练的话句不是出自自己口中,更无须确认墨雨已经了解一般。
    墨雨假作慌乱地爬起身走出花丛,急急切切地向着厢房跑去。
    逝水在苑子中微微摇着头,目光尾随着墨雨娇小的背影踉跄着渐行渐远,途径一扇木门时眼底微微泛起一丝精光,而后倏然而逝,转头便看回了手中意外负伤的花枝上:
    有人潜伏在这里一直看着,不可能是知道自己暗地里身份的仇家,对于过往一击即杀不留破绽和线索的身手,密不透风的委托流程,自己都有相当的信心,所以没有仇家可以准确获悉自己的身份,进而擅自闯入到皇宫中来。
    更不可能是组织中传下任委托,递给自己信息的人,若是他的话,虽是有时候会开开玩笑,但绝对不会拿委托说事,而且事后自己一定把他揪出来,让他毕生后悔这样疑神疑鬼的举措,所以他也该不会涉险。
    那么——就应该是那个人派来的暗卫了……
    不耐的神色从逝水低伏的脸上褪去,嘲讽的笑容已然爬上了唇角:呵,那个人可真是好心思,居然派专属暗卫来监视自己的皇儿,自己这个十几年来没有存在感的人经此可真是受宠若惊啊。
    逝水低下头将愈发冰冷的目光定在了断裂一半的花枝缺口处,注意力就此转移——墨雨虽然莽撞,但是从未粗鲁到破坏自己所种植花木的地步,此番似乎是有话要告诉自己。
    难道墨雨……
    对啊,这其中自己一直忽略了墨雨为何会转而化身谦卑宫人,收回所有的出言不逊。那个人的暗卫遵旨行事时从不现身,所以墨雨绝对不是受他胁迫才步步规矩的。
    墨雨这样做也绝不是心血来潮偶尔为之,若不是已然知道潜在的监视,墨雨方才对自己断续凝练,不知头尾的话语就应该歪着头放声大笑,而后岔气一般追问自己话中含义了。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墨雨知道有人监视,而且大致知道监视之人的身份,于是作出了要装成寻常宫人的决策……
    想到这里,逝水半圆形的指甲开始在手心铭刻深深浅浅的弧度,心中不断挣扎着欲要摆脱出让自己心寒的思绪。奈何那一旦自然现身的猜测不如人愿,兀自如鬼魅般绕着周身随行了下去:
    墨雨全身无伤,暗卫还在这里若无事般继续监视,那便是那暗卫还不知晓墨雨已然发现了他的踪迹——那墨雨,墨雨怎么会,又究竟如何,发现以潜伏著称的暗卫的?
    这个‘如何’放在自己身上当然不在话下,毕竟自己的委托和十几年来所受的训练让自己有了善于潜伏敏锐观察的能力,这一路上若是有心为之,也不难发现那个对自己心存疑窦,却是有所低估自己的暗卫。
    但对于墨雨,这就完全有问题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口无遮拦粗枝大叶的小宫人,怎可发现暗卫的行踪,而且还有魄力做出正确的决定改变常日的行为?
    完全不合理!
    心中愈发寒了,逝水忍不住呼出一口气,前夜墨雨娇笑着贴着自己说出的“殿下知道奴婢几岁了么?”突然就涌上了心头,伴和着那日影影绰绰的昏黄烛光,墨雨的一切都与天真纯粹的表面相错了开来。
    自己完全不知墨雨身世。自己似乎很中意这样的伴随在自己身边的宫人,心机不重,三年来从未发现过自己暗地里所为之事;不趋炎附势,一直安心伴在自己身边,而不对自己的处境落井下石;虽然罗嗦却是关心自己的处境,虽然是下人却从未在自己面前拘谨地让人心烦;活泼好动让自己了解些许宫中事务……
    那么,事实呢?
    事实可能便是,她已然知道了自己暗地里做着什么,所以自己回来时假作已经入睡已久;自己身边耳目不多,所以有意留在自己身边;因为本就对自己没有恭谨之心,所以绝无媚上之态;她在宫中目的明确,所以日日流连于各殿,与各个宫殿之人熟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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