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丞手中的笏有些颤动,只勉力抬着头说道:“臣近日闻得京中市肆常有百姓议论在朝官员盘剥民脂民膏,井巷间亦是怨声载道非议颇多,虽非臣下权职所在,然此等情形经久不见好转,臣便命手下明察暗访,昨日终于有人回报。”
    说到这里,左丞微微停顿了一下,见尽欢帝一副心不在焉的道:“探子回报此事均由当朝高官操控,臣下现有证据,确凿地指向朝中某一武将!”
    话音刚落,群臣开始有些骚动,人人面色微变地偷偷觑着左右,左丞旁边同样位列前首,官服上却是张牙舞爪纹着麒麟的常司马斜过眼来瞥了瞥左丞,轮廓分明的脸上阴晴不定,却是没有任何异举。
    尽欢帝叹出一口气,嗯,朱雀已经送出证据了啊,接下来这场戏自己可是懒得再看了,无趣,但是自己再不说话,这戏可就绵长了:“说罢,何人?”
    “是,皇上。此人乃是当朝大司马,常劲常大人!”左丞一气说完,而后坦荡地正立原地,面上尽是痛心疾首的神情。
    左侧的常司马闻言,袖口一抖身体就立刻蹲伏了下去,朝着地上连磕了三个响头方道:“皇上,微臣……”
    “常爱卿有话不妨同大理寺官员说,孤现在与羊谷王有约,让人久等不是待客之道。”尽欢帝果断地插进话来,脸上浮现出一直抑制着的被打扰的表情,阴桀的瞳仁中泛出了暴风雨前的微光。
    言毕,尽欢帝便再也不顾朝臣的惊诧眼神和跪伏在地瞠目结舌的常司马,兀自拂袖走下方台,向着后宫走去,遍布水浪的下摆在众人面前只翻飞了片刻便消失在了重重帘幕之中。
    大殿顿时一片肃静,半晌后又是一片哗然,尽欢帝断然的离去给了群臣再明显不过的暗示,因此常司马还未从地上站起身来,便听得周遭非议之声成群,古左丞的得意并不显山露水,却体贴般道:“常大人,可以站起来了,皇上已经走了——圣上明察秋毫,大理寺更是规纪严明,冤枉不冤枉这等事,可不是跪久了便可以改变的。”
    含讽带讥的话语,隐射了半点退路不留的同为人臣的交情,常司马亦动了怒,慢慢直起身子,向前一步逼近古左丞。然高出半头的先天优势却并未带来任何气魄上的压力,古左丞只静静地抬头看着常司马,唇边尽是嘲讽的笑意:方才皇上拂袖离去,连常司马的辩驳都只字未听,很明显便是把这事撂给了大理寺,完全置身事外了。而皇上急于见的还是菀妃,这就说明现下宫中已经有了分外得宠的人,而这个人,并不是常司马家族中的常妃娘娘。
    这后宫中并不平静呢,前些时候古妃娘娘召自己入宫,与自己商量了削弱常氏一族的事宜,算算日子,朝前常司马受难,后宫中,常妃应该也已经进入古妃娘娘的陷阱中了吧。根据皇上方才所言,菀妃应该并未出事,果然那个所谓的厌胜之术只是用以栽赃的手段而已,根本就没有传闻中的作用。
    不过,无关紧要,只要常妃一除,剩下的那个出生低微,入宫时间又晚,甚至连中土人士都不是的菀妃,根本不足为惧。
    ——权倾朝野,指日可待。
    第四十三章 倾权(下)
    尽欢帝好整以暇地坐在紫檀木嵌牙雕座椅中,单手撑在线条简明微微泛光的扶手上,曲起高傲地如同象塚中责问苍穹的象牙般白皙修长的食指倚着下颌,邃谷样幽深的瞳仁饶有兴致地盯着面上气象万千的羊谷王。
    是,自从尽欢帝拐了几个弯将羊谷王带至自己的御书房后,便开始沉默是金了。
    羊谷王刚开始还调整了心态,低垂着头等待菀妃从这个不像是后宫妃嫔所居的宫殿中袅袅步出,和自己相叙家乡之事,但不久便发现,原本在朝堂之上丢下高官重罪的大事,急不可耐地邀着自己来见菀妃的尽欢帝,居然安然坐下后,便再也不发一言了。
    而且自己偷觑着看了尽欢帝一眼,发现他狭长邪肆的凤目中,仿佛盛满了看猴耍的眼神。
    ——难道谋臣们说的,是真的?
    想到这里,羊谷王感觉自己宽帽下浓密的长发,自根部开始渗出了些许黏人的液体,并以迅猛无比的速度开始增殖起来。低声咳了一下,羊谷王恭谨地问道:“皇上,菀妃娘娘可是有事耽搁了?若是如此,小王择日再来拜会。”
    尽欢帝微微一笑,说道:“不知羊谷王有否听过我朝的一句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菀妃思乡成疾,这么久都忍下来了,羊谷王难道就不能念在她对羊谷的贡献上,再等等么?”
    “对羊谷的贡献?”羊谷王惊愕地重复了一下,而后立马俯回脸去,心中巨澜滔天:难道,他已经开始怀疑了?还是,还是,他已经知道了?
    前几日听闻右丞被罢官,虽然是由于荒唐的淫乱后宫的理由,但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右丞是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细作,就自己所知,绝不是那种色欲熏心弃大事于不顾的人,所以他被罢官,且是自缢而死,本身就难以令自己信服。
    因此即使尽欢帝昭告天下,证据凿凿,自己却还是半信半疑。怎奈起事之业尚未就绪,在这节骨眼上实在不能编派个理由拒绝惯例的觐见,让尽欢帝起疑。羊谷是个小国,人数仅及天朝的七分之一,国土更是仅及一成,为此,欲要兵刃相见且夺人家园,必须日夜操练万无一失,就算自己此次前来无有归途,也是别无选择的事。
    因为别无选择,所以心中虽然存了侥幸,仍是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方才朝堂之上听闻尽欢帝邀自己同见菀妃,自己确实心中雀喜了一番。
    ——然,这竟是比自己做的最坏的打算,更糟糕的么?
    若是菀妃也暴露了,那么自己国中的计划,很有可能不只是被知晓了,而是被了解了!
    念及此,冷汗顺着青筋暴起的额头慢慢地流淌了下来,羊谷王刀凿一般的脸上显出不尴不尬的神情,心中像小火撩人一般煎熬不已。
    尽欢帝眼眸中饶有兴致的神色倏然消失,撑着下颌的手从扶手上顺势垂到了身侧,温温地说道:“是啊,菀妃对于羊谷的贡献,可是比羊谷王你想象的,还要多上许多呢——”觑了一眼不敢抬头的羊谷王,尽欢帝又问道:“不知道羊谷有没有一个词,叫做,洞若观火?”
    已经心头打颤情绪不宁的羊谷王抖了抖嘴唇,说道:“虽然没有,但是小王曾经研习过天朝的文化,知道此词之意。小王还知,此词用在陛下身上,非常合适。”
    “你们羊谷的人,真是太令孤吃惊了。这么一来,事情就更容易了,羊谷王,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尽欢帝似乎很满意异域人士用己方语言拍的马屁,便带着点欢愉说道。
    看着尽欢帝脸上赞赏的笑容,羊谷王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靠椅中,似乎忘记了接话。
    尽欢帝叹了口气,说道:“默认么,那孤就直说了,孤欲要以万世太平,换你的羊谷,你可以做我朝的一郡之主——如何?”
    心头仍然维持着故作镇定的弦猛然崩断,羊谷王面上阴晴不定了片刻,受挫的表情突然一扫而空,碧绿的瞳仁中投射出万钧的雷电,羊谷王站起身斥道:“羊谷之人绝非懦弱之徒,以摇尾乞怜换取奴隶的太平,非但小王不从,国人也决计不从!”
    尽欢帝淡淡地看了看对面怒发冲冠的高大身躯,轻轻吐出几个字:“那么交易,破裂了么?”
    “哼,仗着地势欺诈他人,也能算是交易?告诉你,本王此次前来已经做好赴死的打算,但你若是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就诛杀本王,恐怕你们国家也不会安生。”羊谷王冷冷哼出一声,不屑般环起了双手。
    尽欢帝将手支回下颌,慵懒的双眸风轻云淡地扫过做好了鱼死网破决心的羊谷王,唇间又微微叹出一口气:“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洞若观火,羊谷想要起事,但是准备不足,所以你只能选择循例觐见以避免孤起疑心,孤知道你在国中已经定下了下任君主,就算你不回去,国中亦能井井有条不受干扰。孤也算欣赏你的勇气,所以不便以功名劝诱,也不说什么值得不值得之类的只有道学家才会循循善诱的空话。”
    说到这里,尽欢帝嘴边突然绽开了一抹净若千古冰下流淌的泉水般澄澈淡泊的微笑,而后继续道:“但是你可知道,孤罢免右丞是哪一日,至今又已过去了多久,孤会不做打算么?”
    最后的防线轰然倒塌,羊谷王颓然晃了晃身子,惨白着脸倒回了座椅,沉重的头颅支撑不住般又低垂了下来。
    尽欢帝斜过身子,将视线从已经认输的猎物身上移开,薄唇间清晰无比地跌落道:“羊谷已经不可能有下任君王,但若是你愿意,羊谷千秋万代,可以有世袭郡守。”
    羊谷王自言自语般嚅嗫了几个音节,那是羊谷本身的语言,若是此次交易达成,羊谷将不再有人吟唱几千年传承至今的母语——但若是交易破裂,恐怕羊谷将不再有人可以自由表达内心的想法,无论以何种语言。
    兀自大笑了几声,直笑得哽咽了,苍白的面上已经涕泪纵横了,颤抖的身体已经克制不住地从座椅中跌落了,仍然大笑着,大笑着……
    “那么交易,是圆满签署了吧。”尽欢帝负着手从木椅上站起来,微微眯起了百无聊赖的眼眸:若是他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么就凭自己前几日命常将军布置的兵马,恐怕还要拼死搏杀才能两败俱伤,如此,边关百姓受难被迫搬迁,沙场马革裹尸血流成河,便是自己作为一国之主的,失职了……
    第四十四章审问(上)
    铺着稻草的摇曳木床,横方竖直的石砌地面,散发着经年累月人畜排泄物的混杂气息。斑驳的墙面剥落了远久的涂漆,细细密密又时而疏散地覆上了血迹粪便,或是不明小虫爬行后遗留的粘状物。
    沉闷,肮脏,黑暗,无光,小小的囚室又如此空旷。
    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贴在污浊凹凸,肆意涂鸦的石墙上,眉心虽是微微蹙起,半月形泛着光泽的指尖却仍然不依不挠地镶进了砖缝里,布着清晰纹路的细腻手掌亦是平平覆在了砖面上,似是有意和内心厌恶欲要逃逸的心情作对一般。
    逝水扶着墙从床上走下来,轻轻吸了吸鼻子:是臭味,还混杂着极不新鲜的血腥味,仿佛官场市集中暗无天日的冤魂,莫名其妙地死亡之后不知归途,亦没有去处,便失落地在监狱中一年又一年地定居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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