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暖宁沛都还是小孩子心性,温言和语安慰半晌,转头也就忘了,又高高兴兴地跑到院子里和五月禾追着七叶闹来闹去。
    宁莞这才放下心来,站在屋檐下,望着暗淡的夜色,打了个哈欠。
    芸枝却是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宁莞扶着她的肩,语声轻柔,“你别太过担心,他来京都说不一定是为了旁的什么事情。”
    “就算是找麻烦来的,这里不是盛州,郗耀深势力再大,此处也不是他能随意伸手的地方,总会有所顾忌的,不至于行事过火。我们小心一些,实在不行得空找王大人帮帮忙。”
    芸枝叹气。
    ……
    从十四巷到宣平侯有一段路,齐铮从车板上移到马车里面,顺势坐在右侧,想着楚胜这些日子奉命监视楚华茵传回来的消息,他犹豫道:“侯爷,楚侧妃那里要不要……”
    楚郢指尖撩起车帘,瞥着长街边飞驰而过的灯笼树影,“照旧盯着便是,旁的不必多管。”
    郗耀深可不是什么任人牵引的温顺小羊羔,那是一头恶虎,不经意间就将人撕碎。
    她暗中算计恶虎,是会被恶虎反之吞食的。
    齐铮撑着剑柄点点头,没再提及楚华茵,而是说起了郗耀深,“那位郗公子会不会对表小姐不利?十四巷外面要不要再多加些人手?”
    那两人还是前未婚妻的关系,万一要弄出点儿什么,旧情复燃感情升温的,到时候还有他侯爷什么事儿啊。
    楚郢:“他想进去加再多人也拦不住,现下他暂住何处?”
    齐铮应道:“郗家老宅里。”
    楚郢脊背挺直,眉眼如覆霜冷,吩咐道:“那就去一趟郗家。”
    第51章
    郗家老宅位于东柏街尾, 里头住的是翰林院侍讲学士, 即郗耀深大伯一家。
    宣平侯府的马车稳稳停在外面时,府上诸人正在用饭, 郗大人陡然闻得下人禀报, 连忙搁碗漱口, 亲自出迎。
    楚郢并不是来找他的, 进门去也不拐弯抹角, 直接道明来意。
    郗大人听他此行是为找郗耀深, 压下心中疑惑, 恭声笑道:“耀深午后出门游玩, 尚未归府, 侯爷先请里面坐,下官这就叫人寻他回来。”
    楚郢点头,随其入里。
    郗家的东西边院子砌墙隔断, 内中只开了一扇门以作通行,因得郗耀深暂住在西院,郗大人便没有领人往中堂去, 而是一路过了墙门, 请他们在西边会客的阁屋里。
    又叫下人端上茶水糕点,臻臻至至, 甚是殷勤周到。
    齐铮看他小心翼翼的,在旁笑得脸都僵了半边,开口说道:“郗侍讲无需如此,侯爷此来只是找郗公子说些话, 你忙你的便是,不必守在此处。”
    郗大人松了一口气,不是耀深在外闯祸不长眼惹着这位爷就好。
    他拱了拱手,依言离开。
    阁屋里安静下来,楚郢坐在红木椅上,也没有碰茶水点心,只半阖眼睑,任由长睫在眼下落了密密青影。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了下人问好的声音,很快郗耀深便带着几个侍女,慢步走了进来。
    他像是没看见屋里的人,撩起袍子,坐在上首右边。
    撑着扶手,懒散地斜斜歪着身子,眼尾上勾了勾,看着手上的半狐面具。
    楚郢抬起眼帘,目光平直,瞳眸中是一方门外半明半暗的庭院。
    两人分坐上首两侧,都没有说话,甚是连视线都没有交汇。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铮都偷偷地咽了好几回涌到嘴边的哈欠,喉咙都有些疼了的时候,这两人终于有了动静。
    率先出声的郗耀深,他长腿直直撑着地,左右交叠,慢悠悠说道:“宣平侯不是送我们家阿莞走了吗,这会儿怎么有空到我这小小地方来。”
    对方话里轻佻,楚郢拢回视线,他坐着,就如同手里的剑,清正端方,“郗公子,你们的婚约早在一年零七个月前就已经解除了,她与你并无任何关系。”
    郗耀深佯装诧异,“你查得倒是仔细。”
    须臾,他又笑意盎然,“这婚约确实是没了,不过却也不碍什么事。”
    “宣平侯不知道吧,阿莞对我这个前未婚夫念念不忘,不久前特意传了一封信到盛州来,薄薄红笺,字字含情,句句有意……我哪儿抵得住啊,这不就巴巴地上京来了。”
    楚郢目光锐利,“阁下慎言,信是她写的,还是有人假借其名义行事,你心中应该有数。”
    郗耀深顿了顿,啧了一声,“看来宣平侯的消息来源很足啊。”
    信确实不是宁家阿莞写的,信上字迹虽然像极,但上头的那些话也就能骗骗傻子了。
    宁郗两家都是盛州城内数一数二的名门,他和宁莞是指腹为婚。
    宁家无端遭祸,满门被害,只有宁夫人带着宁莞姐弟往佛寺进香而侥幸逃过一劫,不过宁夫人虽然保住了命,却也受不了那个打击,收拾完家中丈夫叔伯妯娌的丧事就此一病不起。
    宁夫人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未来女婿心狠手辣靠不住,强撑着身子解除了两家的婚事才一命呜呼。
    宁家唯一能主事的人去了,留下的暗中各方势力和明面上的财富,他也就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据为己用了。
    这个过程中,难免就要借借他前小未婚妻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时没把持住,过于血腥,把人吓得太狠了,小未婚妻居然奋起反抗,趁他不注意跑了。
    跑了也就跑了吧,他虽然有点儿生气,但那段时间好事儿挺多,心情不错,看在往日稀薄的情分上也就算了,任她走了。
    要不然……她哪能安安稳稳地上京,哪能舒舒服服地过这么久啊。
    逮几个小姑娘而已,根本不费他什么力气。
    其实吧,说来说去,就宁莞那小胆子,敢带着芸枝几个从他眼皮子底下跑出盛州,估计就是最后的勇气了。
    分明恨不得离他八百尺远的,就是死在外头都肯定不会写信叫他上京来的。
    这分明是有人想要借他的手来收拾她呢。
    想要借他的刀来杀人,啧啧啧,这幕后之人可真是够胆子的。
    这传到江湖上去,有些人怕是要笑掉大牙。
    郗耀深舔了舔唇角,“宣平侯耳通八方,你不妨说说看叫我上京来的信到底是谁写的呢。”他手下动作有些慢了,线索还没摸到底,人也还没揪出来。
    这个齐铮知道,还能有谁,楚侧妃呗。
    他也是奇怪,明明楚侧妃和表姑娘没什么龃龉嫌隙,相反表面上关系似乎还挺不错,实在想不通为的是哪般原由,都这样了还一心叫表小姐不好过。
    楚郢缓缓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我说出来,阁下也不信,何必多此一问。”
    郗耀深笑道:“也是。”他摸着面具,又整了整衣裳,“行了,胡咧咧半天,说吧,宣平侯特意上门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楚郢转过头,直直看过去,反问道:“你不知道?”
    郗耀深笑意愈深,“我该知道?”
    楚郢微抬了抬下颌,“我来此是为送一句话。”
    他冷睨着,湛然清俊的面容上依旧看不出多余的表情,只话语冷漠而沉缓的,“十四巷里的人,阁下最好不要支手,否则,我不介意帮你断了三头六臂。”
    郗耀深眯起眼,猛地坐直了身子,嗤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他话音刚落,疾风扫来,黑鞘长剑便抵在面前,对面坐着的人表情冷淡至极,落在郗耀深眼里这就是挑衅与不屑,他第一次生出恼火,眼中阴色渐浓。
    楚郢轻抬了抬眉梢,“阁下若是不信,现在就可以试试。”
    郗耀深扔掉面具,一把接过侍女递来的剑,长眼轻挑,“好啊,如果你能赢,卖你个面子也未为不可。”
    裴中钰传人,领教一番也不错。
    今晚月色是极好,似清霜如柔纱,覆于大地,笼罩一片,雨后初晴烟水微荡一般的朦胧。
    齐铮站在门口,听着上面的动静,心里默念着数,估算着这位郗公子到底能撑多久。
    “十五、十六……三十、四十。”一把剑从屋顶上滚了下来,伴随着一道闷哼。
    齐铮打了哈欠,不紧不慢地数到六十,倏忽间,眼前光影一晃。
    他看清人,忙上前去问道:“侯爷,结束了?”
    哎哟,这位郗公子看来真的不得了,居然能撑这么久,难怪侯爷说在十四巷加再多人都没用呢。
    毕竟,他们在侯爷手里最多数五个数就得玩完儿……
    楚郢点点头,气息平缓,完全看不出方才跟人干了一架,“走吧。”
    齐铮依言跟上,两人走至院门,楚郢又突然停了下来,他侧过身,转眼看去,缓声道:“郗公子,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郗耀深动了动发麻的右臂,心中大震,听得他说话又皱起眉头,嘁了一声。
    他站着不动,侍女战战兢兢上前,“公子?”
    郗耀深看了一眼地上的剑,甩了甩手臂往里走。
    阁屋里点着香花烛,里头融了槐花香,溢发着淡淡的清甜味儿,他坐回椅子上,仰背靠着,半天都没动静。
    真有意思,京里不是传说宁莞自荐未遂,被楚二夫人赶出了侯府?他怎么看着这宣平侯挺中意的啊……
    郗耀深捂着手臂笑出声,混江湖,最要紧的就是识时务。
    不支手就不支手吧,大不了不惦记剜了那双漂亮眼睛就是了。但他还不能光明正大去窜个门儿,跟前未婚妻叙叙旧说说话了?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办。
    一向顺风顺水,今朝却输得这样惨烈,心情实在不大爽快啊,总想找个人出出气泻泻火。
    郗耀深斜斜一眼,比如,那个写信骗他上京来,想把他当刀使,颇有狗胆的家伙。
    ……
    郗家的事情宁莞一无所知,她用过晚饭,在院中慢步消食,琢磨着今日之事。
    郗耀深这人不大好办,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太过危险。
    现在这样的情况,学武无异于是一个法子。
    但她还是有些犹豫。
    武艺这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炼成的,也不是仅靠努力就可以的,它比学医更需要天赋,也更讲究根骨。
    万一她根本就不是学武的料,穿过去不是平白作死吗?
    可若是不学,这么对上郗耀深似乎又有些不足。
    宁莞想了想,在梨花树下的青石板上干坐了一刻多钟,最后还是掸掸身上的灰尘,随口跟芸枝打了声招呼,提灯转去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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