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苏蔚约了下午茶,临出图书馆,谢灵境才看到苏蔚迟来的消息,她们进下午茶的地点,是瑞士国家博物馆。
    准确点说,是在瑞士国家博物馆的咖啡厅——苏蔚今天和朱莉去到那里参观。
    正是日光热烈的时候,只穿了白t恤牛仔短裤的谢灵境,没有打遮阳伞的习惯,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大太阳底下没走一会儿,就炙热了起来。
    顶了书本在头,她果断拐进了较宽阔街道要相对狭窄些的巷子,好歹有房屋建筑的阴影遮挡,不至于晒伤——她忘了涂防晒。
    进了咖啡厅,迎面而来的冷气吹得她顿时活了过来。在两人合抱粗的罗马柱后,找到了已经坐定的苏蔚和朱莉,她们面前原木色四方桌上,两只盛有咖啡的陶瓷杯,一碟司康饼。
    “逛完了?”谢灵境拖过了边上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怀里的一叠书,全堆去了桌上。
    “完了。”苏蔚看她红扑扑的一张脸,显然又是步行过来的。天知道她怎么就那么喜欢走路。
    “作为博物馆,老实说,这真算小的了。”苏蔚拿了纸巾给她擦汗,又补充了句,“尤其是跟我们的比。”
    “那当然了,”谢灵境笑,“你也不看看,整个瑞士就多大一块地方。”她说着起身,“我去点杯喝的。”又瞅了眼桌上唯一的吃食,询问两人,“不再来点什么?”
    两人皆摇头。
    在吧台处点了餐,谢灵境依旧坐了回去。朱莉收拾了包,要先走——她家八十三岁的奶奶今天过生日,她得赶过去吃晚饭——她承诺,会给她们带奶奶的手作姜饼回来。
    谢灵境才转移阵地,坐去了朱莉才坐的位子上,就有高鼻深目的美人服务生来给她送上点的冰镇柠檬茶,还有一块巧克力慕斯蛋糕。
    “谢谢。”她仰了头,对着美人服务生巧笑嫣然。
    “不客气。”美人服务生笑容灿烂,“敬请享用您的茶点。”
    目送美人服务生离开,又对上苏蔚哭笑不得的表情:“你还真是男女通吃。”她这样评价。
    谢灵境引以为豪:“谁不喜欢跟好看的人多说两句话。”
    举了银色的叉子,她挖下一块蛋糕:“要吃吗?”她问苏蔚。
    苏蔚摇头。她于是不再客气,送了蛋糕进自己嘴里。入口满满的巧克力香,使得她不由自主地一声满意叹息。
    “这么饿的?”苏蔚笑问。
    “饿。”她重重点头,“一天死普通人一年的脑细胞,所以现在赶紧来补充点糖分,刺激大脑分泌内啡肽,缓解缓解压力。否则这书还没念完,我就该先抑郁了。”她苦着脸,好看的眉毛拧巴巴。
    苏蔚被她逗笑,努力伸了手,将那碟司康饼往她那头推了推:“那赶紧多吃点。”她笑道。
    谢灵境抬了头,冲她粲然一笑,又低下头去,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那块巧克力慕斯蛋糕。
    拿过盛有柠檬茶的玻璃杯,杯壁上已凝结了一层浅浅的水汽,手一抹,便是两道清晰的印子,以及沾在手指上,凉凉的水迹。
    “灵境。”
    一口柠檬茶还没有咽下去,她就听见苏蔚软软的声音。她其实以前说话没有这么柔软的,只是因为生了病,如今渐渐地没了力气,才不得不软和了起来。
    “嗯?”她看着冰纹玻璃杯里的两片柠檬,随着茶水的晃动,而上下颠簸了几回,又平平躺稳。
    苏蔚的手搁在了餐桌上,握着那只咖啡杯,她难得地用力,以至于手指关节处的肌肤,都被平整撑开。
    “我想跟你说件事情,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并不敢看谢灵境,只死死盯了杯子里还剩一半的咖啡,热气已不明显升腾,只余些许余温,能让手心感知。
    谢灵境也没注意,她翻着手边的一沓a4纸,那是她在图书馆复印带出来的资料。听见苏蔚说这话的时候,她也没多想,只顺口接了:“你说。”
    苏蔚却没有立即就说。
    在一目十行地快要扫完一整页资料的时候,谢灵境终于意识到,苏蔚一直都没有再开口。她于是抬了眼,去看苏蔚,发现她也正盯了自己看。
    “怎么了?”她下意识地就抬手摸上了自己的脸,“是沾上蛋糕屑了吗?我没擦干净?”她拿过手机,要打开前置摄像头。
    苏蔚没点头确认,也没摇头否认,她只是定定地看了谢灵境,像看一个陌生人,眼里却又满是虔诚。
    “灵境,”她终于说了,“你帮帮我,”她虔诚的眼,像溺水的无助者,看见救命稻草,闪着光,“帮我抚养菲菲长大。”
    谢灵境举着手机,前置摄像头里,她看见自己的脸,像是被人按下了快门,一瞬间定格的陌生。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自己是幻听了。
    可惜苏蔚连这个短暂的自欺欺人的时刻都不曾给她,倾了上身往前,死死盯了她:“我想让你收养菲菲。”
    她像是凝固了的眼珠子,终于转动了下。
    “我?”她放下了挡在两人视线中的手机,对上了苏蔚的眼睛。
    “是,”苏蔚重重点头,“是你。”
    “为什么?”尽管她已经猜到了苏蔚会如何回答她,可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为什么是我?”
    苏蔚望着她,笑了:“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了。我也,没有比你更能信任的人了。”
    这句话,她第一次告诉谢灵境,她想要来瑞士安乐死的时候,也说过。
    她知道,这对谢灵境,一点也不公平。可是,她也是真的,没得选了。
    “昨天晚上,那边给我打电话了。”苏蔚用眼神示意了谢灵境。
    谢灵境当即就明白了,所谓的“那边”,其实就是她们的亲生父母,那对生了她们,却没养大她们的夫妇。她和苏蔚提起他们的时候,都统称,“那边”。
    “他们在电话里痛哭流涕,说我好好的,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出国来寻死。”苏蔚靠去了轮椅背上,转头去看墙壁上的灯,神色映在昏黄的灯光下,一时有点恍惚。
    “他们说我不爱惜自己的命,不心疼他们,要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说要过来这边,给我带回去。”她被灯光照映着的苍白侧脸,浮上一丝无力的笑,“他们当然问不出我的话,就说,能帮我带菲菲,叫我先在这边安心养病,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一开始我还奇怪,怎么突然就转性儿了。结果末了,话锋一转,他们就问,我手头的房产。”
    谢灵境放置餐桌上的手,骤然握紧。
    苏蔚注意到她握紧的手,指关节发白。
    “你也别生气,”她笑,“你比我聪明,早该想到了,他们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就要来抚养菲菲。”
    谢灵境以为自己的心早就凉了,她是没料到,原来还凉得不够彻底。她无法想象,要换了她是苏蔚,人都快要死了,还从自己的亲生父母那里听到那样的话,还能不能像她现在这样,笑得出来。
    “趋名逐利,是人的本性,我也不怪他们。”她甚至还这样说。
    谢灵境忍无可忍:“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什么大方?做什么善解人意?你该直接给他们骂走,告诉他们,一个子儿的份,他们都别想。”
    苏蔚却哑然失笑:“你还真是年轻气盛。”她一双原本漂亮的杏眼,因为生病,已深深陷下,“我跟你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你一出生,没几个月就被舅舅抱走了,跟他们没什么感情,我能理解。可我却是跟着他们,养了好几年,又一直都在同一个城市,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怎么的,我也没办法对他们说出口。”
    所以说你是活该。谢灵境在心里恶毒地说。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苏蔚坦然地笑,“这样的我,我自己也看不起。”
    谢灵境无奈:“你其实不必这样的。”明明有那么多选择,又何必执着于痛苦的那一项呢?
    “你不是我,你没法理解的。”苏蔚淡然。
    那我宁可这辈子都不要理解。谢灵境如是想。
    “我的人生,如你所见,已经快要到头了,我也不再挣扎,我认了。”苏蔚抿了嘴,“可是菲菲,菲菲她不一样的。”她凝视了谢灵境,“她值得更好的。”
    而自己,就是能给予她更好一切的那个人吗?谢灵境怀疑,她自己都无法想象,所以她就更不知道,苏蔚究竟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苏蔚没来得及告诉她,为什么会是她,她们的交谈——主要是苏蔚在说,被咖啡屋另一头传来的一阵嘈杂声,给彻底打断了。
    也好,谢灵境想,她需要想一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苏蔚,去到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的地方,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这位小姐,这位小姐,您怎么样了?”咖啡屋的另一边,是先前美人服务生的声音,不再悦耳动听,因为被焦虑所覆盖。
    谢灵境抬头望了过去,那正两手卡了自己脖子,双眼直瞪,面色涨红如同猪肝色的女人,不是时髦女士罗思澜,又是谁?
    第13章
    罗思澜觉得自己今天是十足的背运,谈笑间不经意吞下的一整颗巧克力榛子,正正好卡在了她的喉咙口,使得她呼吸困难,在大庭广众之下,拼命咳嗽,丑态百出。
    而比这差点就快要了她这条小命更可恶的,就是她不早不晚,偏偏在这里碰上了从见第一面起,就令她颇为不爽的一个女人——谢灵境。
    还有什么比让自己讨厌的人,看见自己失态更可恶的呢?
    答案显而易见,尤其,这个她讨厌的人,现在还试图来帮助她。
    “给我让出点空间来。”这个讨人厌的女人说着,散开了围观的众人,顺手拖了把椅子,然后很没有形象的,一脚踩上了椅子。
    “过来趴下。”她指了自己的大腿。
    “什么?”罗思澜很想这样问她,可她现在被榛子卡着喉咙,除了粗重的呼吸声,别的什么也发不出。
    这个讨人厌的女人不再多说,一把从她同伴的手中,拖了她过去,不由分说,就按了她的背,使她弯下腰去,胸口趴在了她的大腿上。随即而来的,是她压根没料到的,来自背上的两击重捶。
    是真的重捶,重得她都不得不怀疑,要再来这么一下,自己的心肝脾肺肾,是不是就该要被她捶出喉咙来了。
    “你想捶死我啊?”她不由自主,破口大骂。
    周围顿时一片安心的叹息声,甚至还有人开始鼓起了掌。
    罗思澜正待再发怒,就被这个讨人厌的女人拎了后脖领子,上身离开了她的大腿。
    “不客气。”这个讨人厌的女人,一双如水平静的眸子,扫过她的脸,淡定道。
    她这才反应过来,她能重新呼吸,重新说话了。
    视线寻找到滚在桌脚边躺好的那颗差点害死她的榛子,罗思澜转头去看那个女人——她已经默然走开。
    嘁,罗思澜在心里鄙夷,装什么无名英雄。
    迎着苏蔚略带着些担心后又安心的笑意,谢灵境走回了她对面的位置,但是没有再坐下,而是开始收拾着两人的东西:“我先送你回去吧。”她这样说。
    绝口不再提先前躁动前,她们正在讨论的事情。
    苏蔚顺从地点头,说“好”。她清楚,这个时候,她不能再逼她。
    被一个紧急电话叫去医院的宋君临,急诊室里看见坐在病床上,毫发无损的罗思澜,不由得皱眉。
    在一旁陪同罗思澜游玩的同伴们,断断续续地描述完发生在咖啡厅里的事情之后,宋君临的眉头,拧得更紧。
    黑色轿车驶过灯光下斑驳的夜路,稳稳停在了门廊前。谢灵境就此下车,怀里还抱着一袋手作姜饼,是朱莉才给她的。
    刘叔伸手要去替她拿,还有她手里的一叠纸张,她摇了摇头,只问:“宋先生呢?”
    “先生在游泳,”刘叔得体地一伸手,“我领谢小姐过去。”
    后院的庭院灯大亮,映照得如同白昼。一汪清亮的水,在池子里摇晃,波光粼粼如在日光下,漾去谢灵境的眼角眉梢。
    池边没有人,设有遮阳伞的一张躺椅上,工整放置了一条浴巾。她就在那边上坐了。
    泳池里没有大动静,为确保宋君临没有溺毙在里头,谢灵境放下怀里的东西,起身走去池边,探头去打量。
    哗啦一声响,水花溅在了谢灵境的鞋子,裸露在外的小腿,深蓝牛仔裙,白衬衫,甚至是脸上、头发上。
    呆呆看了自己湿漉漉的一身,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她俯下身,去看伏在池边,一脸诡计得逞后得意地笑的男人,咬牙切齿:“你三十岁了,不是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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