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忘之本来还有点忐忑,看它这个样子,摸头时多挠了几下,手指曲起,指尖在它头顶轻挠。这几下挺舒服,黑猫扛不住本性,不挣扎了,乖乖地让她搓头。
    平常傲得连混着虾油的肉丸都不吃,现下却在她手下能随便摸,谢忘之没忍住,揪了一下猫耳朵:“它有名字吗?”
    “有。”
    “叫什么?”这猫黑得特别,谢忘之以为会听见“乌云泼墨”之类的名字,特别来劲,期待地看着长生。
    顶着她的目光,长生不慌不忙,随口说:“煤球。”
    谢忘之:“……”
    “……挺合适的,它确实很黑。”她勉强挤出几个字,夸了夸这个实在很不走心的名儿,忽然想到什么,站起来,“天快黑了,我得回尚食局了。”
    长生“嗯”了一声,也站起来。
    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确实也没话可多说,谢忘之想了想:“那再见啦。要是我们有缘,下回还能见面,我做拿手的点心给你吃。”
    她朝着长生笑笑,挥挥手,挎紧臂弯里的食盒,急匆匆地往外走。
    看着谢忘之走出去,长生垂下眼帘,鞋边在煤球头上敲了敲,听见委屈的一声“呜”也没放过它:“你可真行啊,我天天拿新片的鱼脍喂你,你还跑出去偷小娘子的荷包?”
    煤球哪儿听得懂他说的什么,但直觉主人的心情不妙,没敢乱蹦跶,趴在原地,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着长生,隐约还有点委屈。
    “不过尚食局好像还挺好玩的。”长生没管煤球委屈不委屈,兀自蹲下来,抚着它丰厚的皮毛,像是抚摸新到手的猎物。他看着黑猫,笑了一下,压低声音,恍惚像是诱哄,“我们下回到尚食局去玩,你觉得如何?”
    **
    谢忘之出身长安谢氏,正儿八经的世家嫡女,原本要入宫也是在议亲前,到宫里滚一遭,出去也好再抬身价。但她阿娘去得早,没两年阿耶新娶,继母也出身大家,对她不坏,但总比不上亲生母亲。
    之后继母生了孩子,阿耶的心思也偏到那边,谢忘之又是个女孩,越发觉得在家难受,入宫反倒成了逃避的法子。一个人在宫里,尚食局也不用端茶倒水伺候人,只要不生出歪心思,也还算舒服。
    尚食局管事的几位女官知道谢忘之的来历,但她自己说不用关照,女官也乐得清闲,给她安排了个向阳的好屋子,同住的四人都年龄相仿。
    谢忘之一回来,楼寒月先迎上去,拿了她手里的食盒:“又是喂猫?”
    谢忘之点头,起身去院子里打热水。宫里保不准什么时候要用热水,尚食局又管膳食,热水断不了,宫人也占个便宜,只要嘴甜一点,屋外都能有整桶的热水。
    热水是新换的,谢忘之舀了小半盆,兑了冷水,在里边洗手,扭头看见楼寒月打水洗盘子:“我会洗的,不用麻烦你。”
    “我们俩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楼寒月故意瞪了她一眼,洗干净盘子,“对了,你今儿喂到那只黑猫了吗?”
    随口一问,谢忘之听着,脸上却有点烧。好在天暗,看不出来,她想到长生就心虚,含混地说:“没呢。那只猫不亲人,喂不到的。”
    “我就说,成精了吧。”楼寒月泼了盆里的水,“猫妖当然不亲人了,算了,我再想着喂它,我就把这个盆吃下去。”
    听她这么赌咒发誓,平常谢忘之总要笑话她两句,现下却没心思,脑子里昏昏沉沉,不受控地想起清宁宫内殿的少年,一身青衣,长了张冷丽的脸,眼瞳像是只猫。
    谢忘之愣了会儿,忽然觉得这样不对,不能乱想别人,赶紧晃晃脑袋,倒了盆里的水:“唔,那只猫厉害嘛,我好几回看见它抓鸟,用不着我们喂。”
    “也是。”
    谢忘之拎着盆回屋放好,到自己榻边坐下,打开桌上的小瓶子。尚食局的宫人切菜洗菜都要碰水,一年到头都要注意,否则天热时还好,等到冬天,手上裂开有的是苦头吃,所以宫人都会备些润肤的香膏香露,洗完手后抹一抹。
    这瓶子里是香露,同胞的阿兄托人送进来的,谢忘之不是那种会舍不得的人,但也挺宝贝,抹的时候格外小心,用了半个月还没用完。她想蘸一点,指尖却摸了个空。
    明明应该还剩半瓶,不至于摸不到,谢忘之一愣,移开手,发现瓶里的香露明显少了。她拿起来晃了晃,轻了不少,好像只剩下瓶底那一层。
    用过的香露不值钱,没人会特地冒着抓到以后赶出宫的危险跑进来,就为了倒走小半瓶香露,谢忘之以为是楼寒月自己的用完了,临时用了她的:“寒月,你用过我的香露吗?”
    “没啊。”楼寒月莫名其妙,“我前两天才买了新的,还不小心买多了。怎么了?”
    一瓶香露而已,谢忘之不缺这个,没打算说,楼寒月却直觉不对,走过来看了看这个瓶子。她想了想,直接走到对面的两张榻边上:“曼晴,我之前回来,刚好看见你从忘之榻边上走过去。是你用的吗?”
    石曼晴没想到楼寒月能这么直,脸上不太好看,咳了一声:“是我用的。我的用完了。”
    “那你也不能随便用别人的东西啊。”楼寒月有点恼,“用了就算了,怎么不和忘之说一声?”
    “又不是用你的,你管这么多干什么?”石曼晴也恼了,从榻上下来,趿拉着绣鞋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忘之,“那我赔你,你就说多少钱吧。”
    石曼晴家境还行,阿耶在中书省做主书,有这一层关系,她在尚食局过得还算舒服。她人也不算太坏,就是有点傲气,总觉得自己是官家女,和同屋的民间女不一样。
    毕竟同屋,谢忘之不好真让她赔,何况这香露还贵,她站起来:“不用。既然住在一起,临时用点什么也是有的。下回记得告诉我一声就行,不然我也着急,闹起来不好看。”
    她这么说,石曼晴本来就不占理,含糊地道了声歉,回榻上去了。
    楼寒月还是不舒服,回了自己榻上。两张榻靠得近,她扯了谢忘之一把,看着她,没说话。
    谢忘之知道她心里憋着气,但屋里石曼晴还在,有些话不能说,她干脆把瓶里剩的香露全倒出来,也不搓匀,一把抓住楼寒月的手。
    香露太凉,楼寒月一惊,反手去抓谢忘之。谢忘之赶紧躲。这么闹了一阵,两个人手上香露反倒抹匀,楼寒月也不气了,坐回榻上,朝着谢忘之笑笑。
    这时候和石曼晴连榻的姚雨盼忽然小声地说:“你们知不知道秋狝快完了,陛下要回宫?”
    谢忘之一愣:“秋狝完之后,不是会去华清宫,等腊月里才回来吗?”
    “今年好像不是,说是萧贵妃想回来。”姚雨盼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是听张典膳说的。”
    皇帝秋狝,尚食和四司的女官都得跟去,尚食局管事的实际上就是典膳。张典膳又严肃,不会乱说话,看来这消息**不离十,应该是真的。
    然而皇帝回不回宫,和底下的小宫人也没关系,无非是可能忙一点,得多打几次下手,石曼晴往榻上一躺:“下回我问问我阿耶吧。不过这和我们也没关系啊。”
    “有的。”姚雨盼说。
    楼寒月愣了:“你还听见什么了?”
    姚雨盼看看窗外,再看看同屋的女孩,有点紧张,声音低低的:“我听典膳说,这回好像是要讨萧贵妃的开心,所以让尚食局准备。典膳说要让底下人想想。”
    第3章 再遇
    后边的话不用说,就算屋里这几个女孩,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四岁,但背后的意思,大家都明白。
    先皇后去后,宫里萧贵妃一家独大,说是三千宠爱在一身都不为过,若是能做出讨她喜欢的东西,赏赐不必说,更重要的则是前程。年年都有新的小宫女入宫,尚食局倒不至于赶人,但若是一直没往上爬或是去哪个殿的小厨房,等过了十五岁,还和七八岁的新宫女一个位置,难免觉得丢人。
    入萧贵妃眼的机会不多,就算最后这功劳让上边几位女官拿了,作为补偿,往上爬一爬容易得多。
    谢忘之倒是不愁这个,她阿耶没心思管她,阿兄却明明白白地说过,这两年就算是她在大明宫里玩,等过了十五岁,怎么着也得把她提溜回家。她只想着安稳过日子,没心思往上爬。
    楼寒月却不行,紧张起来:“那萧贵妃喜欢什么?”
    “……不知道。”姚雨盼摇摇头,她自己也愁,“要是知道,就不用愁了。”
    话是实话,问题就是这个“不知道”,屋里一时无话,还是楼寒月先打破沉默,往榻上一躺:“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次不行,下次再说。”
    “你倒心大。”石曼晴想了想,“实在不行,去问呗。”
    姚雨盼一愣:“问谁?”
    “谁知道,问谁呗。”石曼晴想着怎么给阿耶传信,没打算和姚雨盼多说,“宫里那么多人,总有知道点的吧。”
    姚雨盼性子软,平常只做分内事,老实,但也打不开别的路,问人这事情是不可能了。她也明白,不好意思让人代劳,颓然地坐在榻上。
    楼寒月倒是外向,认识的人多,想着去问问,看了谢忘之一眼,做了个口型:“问吗?”
    谢忘之读出她的意思,点点头。
    **
    尚食局每日经手的食材数不胜数,宫人们取点边角料也算是约定俗成,只要别太多,上边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晚上计数时都不会算进去。重阳节刚过没多久,做米锦剩了不少米粉,谢忘之一大早起床,蒸了一笼米锦,再做了两个甜口的点心,挎着食盒出去找人。
    她认识的人也不多,思来想去都是一面之缘,能给的东西也就是自己做的点心,出去纯粹是碰碰运气。问得出是最好,问不出,就当给人送吃的结个善缘。
    刚走出尚食局,在主道上走了一会儿,还没到太液池,先远远地看见个人影,一身青衣,披着漆黑的长发,肩前垂着细细的辫子。
    这打扮眼熟,谢忘之暗搓搓地挪近一点。果然是那个漂亮过头的小内侍,她也不知道怎么,明明不是要找的人,心里却蓦地生出点欢喜,快步过去:“遇见你啦。你还记得我吗?”
    长生本来在发愣,乍听见女孩的声音,茫然地转头,愣了一瞬才点头:“昨天才见过,我记性没那么不好。”
    “这倒是,是我傻。”谢忘之觉得自己问话真傻,朝着他轻松地笑笑,想起昨天说的话,伸手去开食盒的盖子,“对了,我今早做了几样点心,你先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不用了。”长生说,“我没法吃。”
    谢忘之没懂,以为他是对什么食材犯忌讳,或是吃了容易起疹子:“没事的,我做的几样都不特别,就是米面加豆沙什么的,你先看看?”
    “我真不能吃。”长生叹了口气,老实地把手伸给谢忘之看。
    面容漂亮,手也漂亮,一双手骨肉匀停,指甲修剪得宜,肤色白皙,掌心却布着交错的红痕,横七竖八好几道,有些已经肿成了青紫色,像是用极细的竹鞭抽的。内侍的圆领袍一应是窄袖,手腕往上藏在袖子里,但看手腕上几道红痕的走向,估计手臂上也不见得好。
    “这……”谢忘之一惊,手一抖,食盒盖子“咔”一声扣了回去,“你这是被打的?”
    长生点头,语气挺轻松:“我拿不了东西,就不吃啦。”
    宫里倾轧是寻常事,凡是地位高点的,随便找个由头就能折腾底下人,看长生一身青衣,是最底下的小内侍,也不知道是哪个少监看他不顺眼抽的。
    这种事不能问,谢忘之想了想:“现下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长生莫名其妙,“我出来透透气。”
    谢忘之看了他一眼,抿抿嘴唇,轻声说:“那你跟我来。”
    她说到做到,立即转身,稍侧过身朝长生扬扬手示意,眉头微微皱着,看样子是真着急。看她这个样子,长生想走也走不了,又不忍心拒绝,乖乖地跟着她往尚食局走。
    谢忘之带着长生抄了条僻静的小道,把他带到了屋前的小院子里。这时间没人,平常尚食局里几个做杂工的小内侍来串个门也是坐这儿,她没什么可避嫌的,把食盒放桌上:“等我一会儿,我回屋拿点东西。”
    长生还能怎么办,只能点头,看着女孩急匆匆地跑回屋。
    这地方没来过,他还挺新鲜,视线绕着院子转了一圈。院子干净整齐,阴凉处一套桌椅,边上还有个花架,都是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他笑了一下,习惯性地抬手支下颌。手上有伤,这么一下碰着了,一瞬间的刺痛,恼得他皱了皱眉。
    谢忘之刚找到伤药,看他皱眉,以为是疼狠了,连忙舀了温水端过去,连帕子一起放桌上:“对了,我得问问,你手上有破皮么?”
    请来教他的学士实在有本事,竹鞭下来抽得人眉眼都能皱起来,却不破皮,长生摇摇头:“没破。”
    “那就好,这药若是破皮就不能用了。”谢忘之松了口气,推推水盆,“得先拿温水洗干净。”
    长生懂了:“不用管我,我回去会上药的。”
    “不行。宫里……”谢忘之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宫里坏人那么多,要真能那么容易,怎么会拖到现在?”
    她抿抿嘴唇,故意装出凶样,“我又不会害你。伸手!”
    长生没辙,只能把一双手伸出去。
    他手臂上也有伤,谢忘之替他卷袖子时格外小心,拎着袖口,一寸寸挪上去,挪一点,看他一眼,生怕无意间磕着碰着弄疼他。
    长生觉得好笑:“没事,不疼。”
    自己说归自己说,那些鞭痕想想都觉得骨头发颤,谢忘之哪儿敢乱来,小心再小心,把袖口推到小臂正中,恰好卡住。
    好在鞭痕只到小臂前半截,大概是竹鞭太长,有几下没收住手,不慎抽到的。谢忘之在温水里绞了帕子,攥在手里,眉头紧皱,迟疑着不敢伸手:“这肯定会碰到,会很疼……你忍着点?”
    “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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