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还是冯驾先开了口:今日又要辛苦世子嫔了,耽误你们夫妻二人相聚的时间,驾心中有愧。
    薛可蕊抬头冲他微笑:大人可别这么说,替大人分忧是可蕊应该做的事。
    没了李霁侠在场,冯驾似乎自在多了。
    他直起身来,笑眯眯地示意她跟自己走。冯驾将薛可蕊带到了一处幽静的厢房,这里有高贵华丽的家私物件,也有繁复精美的罗帐珠帘,冯驾说这是他在节度使府衙休息的地方。
    说话间,他走到一张雕花牙床上躺下,并示意薛可蕊赶快开始。他说他是真累了,这连轴转了好几日,常常想着她在狮子滩崔宅替他推拿的那副场景,无比怀念,好容易盼到她再来,这心里真是期待极了。
    薛可蕊忍俊不禁,冯驾这般说话,让她忍不住想起为了一口奶,不惜追至啸狮坳都要寻回那孙娘子的崔家六岁小少爷。薛可蕊捂着嘴儿小声笑话他:
    大人怎的也像个孩子,不就推拿个头颈嘛,值得这么期待?
    冯驾也笑,他转头望向薛可蕊的脸,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满幸福的味道:你是没头痛过,不知道那痛的滋味,如若真的有人手到痛去,赛过得道升仙。
    见他如此说话,薛可蕊心里是真高兴,就像吃下一大罐蜂蜜。能被人如此期待,能不喜悦吗?更何况,如此期待她的人是他。
    薛可蕊彻底将李霁侠抛到了脑后,她嗔笑着让冯驾躺好,她全身心投入为冯驾推拿。他果然很受用,不过几个反复,竟沉沉睡去。薛可蕊不敢怠慢,虽说他人睡着了,能继续替他舒筋活血总是更好。于是薛可蕊轻轻替冯驾盖好褥子后,依旧留在他身边,手上动作不停,坚持做满一炷香时间才停了手。
    屋里安静极了,手上没了活干,薛可蕊便认真开始想起问题来。她觉得冯驾似乎不再抗拒她了,就像他今日说的那样,甚至还会很渴盼。她能感觉到他说出这话时的真情实意,莫非真的只是因为自己这手上功夫,才会导致冯驾对自己态度的变化?
    薛可蕊汗颜,转过头望着他沉静的睡颜忍不住吐吐舌头:瞧你这德性。
    冯驾不是孩子,总不至于如此肤浅吧……
    薛可蕊忍不住轻叹一口气,转过身将被褥捻得更紧一些,透过迷蒙的夜色,她看进屋角那面富贵满堂落地大插屏。那里面躺着李霁侠,薛可蕊觉得心里烦躁极了,之前与冯驾呆在一处有多静谧安好,现在便有多烦躁抑郁。
    薛可蕊觉得自己陷入了一股洪流当中,一个她无法控制的,黑暗凶险,又杀机重重的洪流之中。
    ……
    男人的心思,自然是男人看得最清楚。
    第二日李霁侠很早就起了床,他气定神闲地叫来芳洲,要芳洲给自己找一身最舒适的衣裳,把他打扮得清清爽爽地,他要去节度使府衙见节帅。
    芳洲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世子爷从来都是器宇轩昂,哪里需要特意打扮!”
    听得此言,李霁侠更乐了,抬手往芳洲那丰臀上一拍,“我的芳洲从来都是这么会说话,来给爷亲一个。”
    “……”
    薛可蕊还没起床,缩在牙床上,只想让自己变成另一床锦被,这李霁侠如此趾高气昂的,也不知道傻乐个什么劲儿。
    透过锦被的缝,薛可蕊看见李霁侠身穿紫菱袍、大袖衣、绢丝绫袴,头戴云冠足蹬乌皮靴,当真精神抖擞、神采飞扬。
    薛可蕊不知道他究竟因何事得意,不过她也懒得去猜,她转过身,懒得再看端盆水都端得满脸绯红的芳洲,也懒得再去琢磨李霁侠那光鲜亮丽的一身和他来得莫名其妙的春风得意。
    李霁侠却并不介意被薛可蕊忽视,他今日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他认为冯驾一定会帮助他实现他的愿望!
    意气风发的世子爷以最快的速度用完了早膳,再与慢吞吞收拾自己的薛可蕊打过一声招呼后,便迫不及待地冲出了房门。
    李霁侠脚下生风,很快走进了冯驾的政务堂,果不其然,才刚进屋的他便瞥见了端放桌角的符节与令牌。
    听得李霁侠进屋,冯驾自窗边转过了身,他抬手冲李霁侠示意。
    “侠儿且坐。”
    “仲父……”李霁侠面带红光,紧绷的面皮上压不住那隐隐期待之色。
    冯驾端坐官椅,面带郑重:“昨日我思虑良久,觉得侠儿说得对,清理西番流民实乃当务之急。你也曾处理过西大营北屯卫流民事务,还曾立下不小的功劳,早该嘉奖你了。今日正好,趁着需要清查细作,便将这西大营符节与令牌统统都交给你吧。我已将予儿调至珙门关做守城将军,晚些时候我自会带你去西大营履职,如有其它未尽事宜,侠儿可日后再细谈。”
    心底有抑制不住的沸腾,李霁侠好容易才按捺住那早已不能控制的双手。他满怀激动地直起了身,冲冯驾一个拱手:
    “霁侠何德何能,受仲父如此信任!”
    冯驾笑得温和,“侠儿不必自谦,以你之才干,做这西大营统兵绰绰有余。”
    李霁侠愈发恭谦,他一揖到底:“霁侠定不敢负节帅重托!”
    冯驾颔首,他示意李霁侠就在这政务堂候着,待他再做些安排就带他去西大营履职。
    说完,冯驾转身便离开了政务堂,李霁侠自应诺候在当地不提。
    冯驾毕竟还是不放心的,他必须要做好相应的布置。若是在平时,李霁侠想带多少兵给他带带也无碍。可值此特殊时期,西大营统兵明显成了一个极其敏感的位置。如何处理好那逾万的西番人,关系到整个凉州城及整个藩镇里所有外族人对冯驾的态度与看法。
    大唐雄踞东土最富饶之地,九州上国自然有它最磅礴的帝王气象,开放又英明的九州上国已然成为天下所有人向往的圣地。仅冯驾所辖藩镇七州十屯,便有外族人近十万。虽说只是十万平民,但若有一个不小心,这十万平民变十万暴民所带来的杀伤力还是很能让冯驾头痛好一阵子的。
    冯驾想直接从冯予手上拿回一部分权力,亲自处理西番流民,可是李霁侠站出来了,他要做那西大营统兵。
    答应他吧,人李霁侠才上任就要削他的权,明显不信任人家,还不如不给他这统兵呢!区区一个中郎将的职位,却可以在冯驾与李霁侠之间划出一道深深的裂痕,如此损害君臣关系,乃至“仲父子”关系的脑残行为显然是不可取的。
    若是不答应他,冯驾实在狠不下这心。他愧对李霁侠的信任,李霁侠分明看穿了他与世子嫔之间的晦涩情愫。不知是李霁侠有意还是无意,他并不介意冯驾对自己世子嫔怀有非分之想,他甚至主动推出他的世子嫔,只为了讨冯驾一次欢心。
    那一声声仲父,在冯驾听来不啻于一把把剜向自己心口的刀——
    这西大营统兵,他是非给不可了……
    第九十四章 维谷
    李霁侠接替冯予, 任西大营统兵, 这一消息如疾风吹遍了凉州城的大街小巷。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愁,虽说只是一个品阶并不高的中郎将, 可这北屯卫城居住了凉州逾七成的外族人,且以西番人数最巨,而这统兵中郎将在西大营及北屯卫城就是绝对的一手遮天。多少人都在心里暗暗大吃一惊——
    凉州的风向, 要变了?
    谁不知道李霁侠向来以大汉族姿态行事, 他们康王一派被辽人灭门,想要李霁侠宽厚待他们外族人显然是痴人说梦。
    “往后咱外族人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咯……”一个满脸皱巴巴的西番老者坐在高朗的屋檐下,抖着稀拉拉的几根白须,满面愁容地揉着眼窝。
    “阿公莫哭,咱们再回西番不就好了?”他的身旁立着一个穿花衣戴花帽的西番小姑娘,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白里透红的脸蛋, 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显见得被家人呵护得很好。
    “咳, 咳, 咳!小娃娃你懂什么啊!你以为回西番就跟你去家后院的菜园子那般简单?你爹的糕饼店才开张了这一年, 咱们家便起了这么大栋房子。你娘跟着汉人夫子学种地,家后院的青稞才播下秧子, 擎等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 再给你添个弟弟呢。咱西番有匪人打劫, 连王都逃那天山背后去了, 你说你爹娘怎么回去,怎么回去?”
    老者皱巴巴的眼角亮晶晶的,举起那双核桃似的枯手怎么也擦不干净。
    小姑娘显见得被刺激到了,她撅起嘴来大声冲老汉的耳边喊:“我不要弟弟!我不要弟弟!谁敢再提弟弟,我就一个人回西番!”
    喊完,小姑娘一甩手便冲回了身后的大屋,只留下老汉一个人在篱笆院子里长吁短叹:
    “哎……作孽啊……作孽啊……”
    ……
    冯府,文草园。
    薛可菁正在招呼手下一干丫鬟仆妇收拾行李,她是真的要走了。虽然相当舍不得离开这冯府,可是她毕竟是唐夫人,跟这姓冯的人家毫无关系。
    蔡九娘佝着身子,涎着脸凑到薛可菁耳边说话:
    “唐夫人,昨日下午,世子嫔又单独去了节度使府衙,亥时过了才跟着冯大人的车马一道回的府。”
    “哦?”薛可菁扬眉,“她是以什么由头出去的?”
    “咳!唐夫人你是有所不知啊!”蔡九娘一脸痛心疾首,“咱们这世子爷是越来越糊涂了,昨日是他自己派人来接走世子嫔的……”
    “你说什么?”薛可菁打断了蔡九娘的话,一脸难以置信。
    “是的,唐夫人!”蔡九娘有底气,说得斩钉截铁:
    “确实是世子爷亲口唤她出去,并送到节度使府衙的,而且世子爷还很快就回了,只留了世子嫔一人留在节度使府衙。据说……据说是要世子嫔替冯大人推拿……”
    薛可菁惊讶得张大了嘴,她印象里李霁侠看得薛可蕊挺紧,怎么可能主动将薛可蕊送出去见外人。
    “其实唐夫人,是您不清楚情况,自荣国夫人回京后,世子爷似乎就看得开了。时不时便将世子嫔支去找冯大人,传个话呀,带个好呀什么的。这些日常里的礼节倒罢了,如今还能替大人推拿上了,这可真是……”
    耳畔传来蔡九娘絮絮叨叨的长吁短叹。
    “你为何不早对我讲?”薛可菁皱眉,盯着蔡九娘,脸上的怒意清晰又明白。
    “咳,唐夫人,不是奴婢不肯讲,只是你也知晓,世子爷从前是怎样的,如今他突然变得如此行径,我们大伙也是没反应得过来啊……”蔡九娘把脸皱成了一条苦瓜,垂头又丧气。
    薛可菁直起身来,“九娘,去替我唤来云岑,让她备纸砚,我要写信。”
    听得此言,蔡九娘正色,忙不迭应下,转身退去就寻那云岑。
    今日听得的消息太过出乎意料,薛可菁心事重重独坐院台,望着墙角一株梅花发怔。丫鬟云岑走过来,一手拿砚台,一手拿纸笔。
    “少奶奶,奴婢把纸砚给您铺这儿了。”
    说话间云岑已将手中物事统统摆上了薛可菁面前的案桌,纸用镇石压好,砚台里也磨好了墨。
    薛可菁点头,起身来到案桌前,提笔蘸墨就要往纸上写。一眼瞥见见云岑不知好歹依旧立在身旁,薛可菁顿住了手。她斜着眼冲云岑那么一瞟,云岑立马心到神知,当下便冲薛可菁施了一个礼,转身快步离去。
    薛可菁写完了信,用火漆封好了,盖上唐府的印,再高声唤来云岑,要她把这封信送交唐府管事,让唐管事通过馆驿尽快将这封信送往京城。
    “少奶奶,这可是给唐将军的家信?”云岑笑眯眯地冲薛可菁打趣。
    薛可菁却没反应,看也不看她,只端起一杯茶,浅浅地抿了一口,淡淡地说:
    “封套上有写,是给荣国夫人的……你催唐管家快些,越快越好。”
    云岑惊讶,忙不迭颔首,拿着手上这封急信匆匆便往府门外跑……
    薛可菁长叹了一口气,随手拿起身边的暖手炉放置腿上细细摩挲。眼下这形势已经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薛可菁觉得冯驾和李霁侠之间有诡异:
    冯驾与薛可蕊走得越来越近,李霁侠似乎一直无动于衷,只是这李霁侠的官位嘛——
    倒是越做越大了。
    ……
    李霁侠获得这西大营统兵一职究竟是实至名归,抑或有软硬皆施、威逼利诱之嫌,李霁侠与冯驾皆心知肚明,却甚有默契地心照不宣。
    二人如常生活在冯府,李霁侠照旧恭谨地唤冯驾“仲父”,冯驾也依然和蔼地称他“侠儿”。二人时不时还会一同去节度使府衙公干,照旧一副亲近和合的模样,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只是冯驾再不提希望世子爷与世子嫔夫妻敦睦一事,世子嫔三个字在他口里绝了迹。他变得越来越忧心忡忡,也愈发忙碌。他长时间地滞留在节度使府衙,回府的时间越发晚了。
    李霁侠却并没有忘记在枫和园新做了糕饼,煲了好汤时,差薛可蕊亲自给节度使大人也送去一份。
    最关键的是,冯驾公务繁忙时,节度使府衙的后院里总会早早地就停好一驾去掉了铭牌的马车。在冯驾休息的厢房内,薛可蕊会早早地候在那里,单等冯驾放衙回房,为他推拿头颈,活络筋骨。
    而原本几乎从不需要人照顾的节度使大人,似乎一夜之间就变得十分需要人照顾起来。他频繁地开始“头痛”,还比往常需要更多的“高汤”。
    李霁侠自然是把冯驾伺候得“周到又妥帖”,而冯驾似乎放弃了“抵抗”,他对李霁侠的“示好”来者不拒,反倒对来自世子嫔的“照顾”乐在其中。
    薛可蕊在的时候是冯驾最开心的时候,他“贪婪”地享受着每一段有薛可蕊在的时光。他深知薛可蕊的身份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将原本护卫自己的卫兵们都撤了,只为每一次薛可蕊来的时候,能有最少的人看见她出入。
    冯驾不是才刚束发的毛头小子,他时刻谨记自己与薛可蕊独处的时光究竟是用什么换来的。他与薛可蕊在一起时,进退依旧有度。他并不会因为院中没有护卫,房里没有婢女,便趁此机会对世子嫔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他与薛可蕊之间似乎只是单纯的“照顾者”与“被照顾者”的关系,他只是一个忙碌的节帅,在他忙碌之余,薛可蕊替他推拿,给他送羹汤,仅此而已。
    所以,薛可蕊放心了。她虽然觉得自己如此“偷偷摸摸”与冯驾接触似乎有些不妥,可是她与冯驾的每一次见面都经由了她夫君李霁侠的手,而冯驾与她的相处也分明如此“光明磊落”。
    如果有谁会拿她与冯驾的“幽会”说事,也一定是那人自己心术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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