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她再开口,耳旁传来薛可蕊温柔的呼唤,“母亲来了。”
    王氏回神,忙扯起个笑回答道:“是的乖女,我去寻过你婶婶了,她说她今日身子不舒服,起不得床,所以……”
    王氏止住了嘴,一脸呆怔。
    “所以请母亲勿忧,女儿已经给自己收拾妥帖了。”
    薛可蕊转过了身,她抬头望着自己的母亲,眼角秋水漾漾,嘴角梨涡浅浅。与所有的新娘子不同,薛可蕊的妆面是她自己画的,如今兵荒马乱,做全福人的婶婶不来了,薛可蕊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娘亲,蕊儿今天美吗?”薛可蕊直起了身,笑意盈盈。
    今天薛可蕊的脸散发出夺目的光芒,妖娆又惑人。柳叶眉浅浅,眼尾高挑,与时下所有妇人将面靥贴在两颊不同,薛可蕊将那描金的玉靥贴在了眼尾。包金的点点珠玉紧贴她线条柔美的眼角蜿蜒而上,如越鸟展屏,凤尾大张,无限婀娜绮丽,为她原本就自带三分慵懒柔媚的睡凤眼平添了一股赤裸裸的蛊惑气息。
    “蕊儿喜欢这妆面,我觉得比婶婶打点的要好看许多。”
    丹唇皓齿,那红艳的口脂点在薛可蕊桃花瓣似的樱桃小口上,刺目得让王氏睁不开眼睛,几乎就要落下泪来。
    “乖女……”
    王氏胸中块垒,说不出话。整个凉州都乱了,一大早西大营的兵就开始往东城门集结。人心惶惶,早已无人还会关心她的蕊儿今日出嫁。
    “乖女向来很美,今日尤盛,来,过来,让娘替你穿上这喜服。”
    王氏强压下心中的难捱,极力扬起嘴角招呼薛可蕊到她身边来。
    大红喜服层层叠叠,花钗大袖袍穿金走银,雍容华贵,珠玉流苏的云肩,描金的四喜大滚边。发间珠围翠绕,配上薛可蕊眼尾那摄人魂魄的花钿,像极了天上仙姝,美艳不可方物。
    王氏只手接过婢女递过来的芝麻饼,弯下腰身贴心地送到薛可蕊的嘴边:
    “乖女先用点饼,待夫家来催妆,便不能再用东西了……”
    王氏的声音苍老又低哑,言至最后竟再也发不出声儿来。
    整个薛府都静悄悄的,向来关心二房侄儿侄女的大伯和大伯娘不见了,专程回府送薛可蕊出嫁的薛可兰和薛可云也消失了,就连府中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婢仆也一副惊魂疯狗般地没法再干活了。
    除了薛恒、王氏与薛战还留在二房的院子里等着冯府来迎亲,旁的人都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闷头只顾四处探寻逃生的通天道。
    契丹人来了,也不知冯驾今天还会不会来……
    薛可蕊腰背笔直地坐在妆台前,静静地看着母亲眼尾那绵长的细纹,它们似乎更深了。母亲的眼里闪烁的是慈爱的光,它们让薛可蕊真正感受到了平静和安宁。
    薛可蕊展开了笑颜,嘴角那两点梨涡甜美又醉人。她点点头,就着母亲的手,凑上那芝麻饼轻轻咬了一口:“恩,好的,今日辛苦母亲了。”
    吃了半只饼,薛可蕊再也吃不下,王氏唤怀香端来一杯清水,让薛可蕊喝下,重又给她补了口脂。
    “这下好了,可别再吃东西,没得弄花了妆,就不好看了。”
    王氏放下手中的口脂盒,坐直了身子轻吐一口气,她笑眼弯弯,大功告成似的端坐着只顾欣赏自己的“杰作”。
    薛可蕊笑,捏着母亲的手舍不得放开,就在昨夜都还一直不安的心竟因着母亲那双温暖的手变得不再凄惶。
    闺房里静悄悄的,母女二人相视一而笑后便再没有说话。王氏不说话,薛可蕊也不说话,她们只静静地等着院外的鞭炮声响。
    因为若是夫家来了人迎亲,女方会在院门口燃放鞭炮。从前这些事都是由府里的小厮们做,可是自昨晚尧关失守后,府里的管家就找不见人影了,所以今天守在门口等着放鞭炮的是薛可蕊的小弟,薛战。
    一个时辰过去了,院门口静悄悄的。
    两个时辰过去了,院门口还是静悄悄的。
    王氏有些急了,她那紧握薛可蕊一双柔荑的手心里开始有汗水渗出。她直起身来想去院子外看看,却被薛可蕊拉住了手不让她走。
    “母亲别走。”薛可蕊的声音平静无波。
    “母亲不是舍不得女儿吗?节度使大人他这是在体恤母亲,舍不得你我母女二人受分离之苦呢……”王氏眼前是一张笑得没心没肺的脸。
    “你……”王氏语迟,满脸忧愁。
    “母亲快坐下!”薛可蕊手上一个用力将王氏给重又拉了回来,她一把搂上王氏的脖子,紧紧搂住不撒手。
    “女儿一刻也不想与母亲分开……”
    薛可蕊的语调娇娇软软,像极了孩童的糯糯呢喃。王氏的心尖猛然一颤,泪水忍不住灌满了眼眶,她伸出手紧紧抱住了身前女儿柔软的腰肢:
    “乖女,母亲也舍不得你呢……”
    ……
    院门口终于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薛恒原本准备了上千发炮仗,可是契丹人来了,府里一片混乱,一堆炮仗只剩下了手上这一袋子。
    炮仗是吓唬山上野猪豺狼的最佳利器,薛恒想,许是府里的下人们随身带上碧峰山去了。山上有猛兽,万一藏身的时候遇上一只,扔出这个炮仗去还是能吓走几只野猪的。
    如瑛魂乍醒,王氏回神,忙不迭拿起身边的红盖头一把遮上薛可蕊的头,她一脸喜色地牵起薛可蕊的手,将她朝门外带。
    “乖女快走,姑爷来了,莫要让姑爷久等。”
    “……”
    薛可蕊怔怔地跟着王氏起身朝院门外走,今日缺傧相,这催妆的不必催妆了,他薛府也不必闭门了,倒是挺洒脱。
    不过薛可蕊本也不介意这些虚头八脑的过场,她跟着王氏默默地走到了前厅。
    透过盖头的缝隙,她看见一双沾满泥污的革靴走到了身前,她心下一惊,抬头一把掀开红盖头,眼前出现冯驾舒朗的笑眼。除开他脚上那双不合时宜的战靴,同样一身鲜艳欲滴的绯色喜袍将他那张略带疲色的脸也衬得英姿勃发。
    “哎哎!蕊儿怎能揭盖头!”
    身后响起王氏的惊叫,她飞身上前就要从薛可蕊手中夺回那红盖头。薛可蕊不依,将盖头胡乱扭作一团,塞进了胸口的衣襟。
    “我不要。”
    王氏气急,转身就要再去寻个新盖头来,却被冯驾一把拦住。
    “岳母大人莫找了,蕊儿不喜那帕子,便由她吧!”
    那声岳母大人成功拦住了王氏的脚步,还没喝过茶,便被冯驾唤岳母,王氏有些不好意思,立在当地揪着袖口一脸尴尬。
    薛可蕊也不好意思,颔首低眉地咬着嘴角瞟着身侧的冯驾直发笑。
    冯驾却很坦然,他一把拉起薛可蕊的手就往厅堂下走,一边走口里一边絮絮叨叨:
    “驾的傧相们都扛着大刀上城楼去了,没了人帮我扎场子,倒是对不住蕊儿了。驾才去几处城门口看过一遍后才赶来薛府迎的你,喜袍倒是换上了,又寻不见鞋子,眼看时候不早了,便只能将就着来接你,今日事多,还要求蕊儿且担待些才好……”
    正如怀香所料,一旦对上冯驾的眼,薛可蕊准能忘记她心头的不快。薛可蕊抿着嘴儿噙着笑,一门心思跟着冯驾走,倒不是她容易犯花痴,而是冯驾看她时眼底那浓浓的爱意,分明是那么滚烫又炽烈。
    冯驾牵着她时他温柔的手,送进她耳朵里低沉的浅语无一不在告诉曾经不安的薛可蕊,她大可以放心,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是彻底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冯驾将薛可蕊牵至厅堂下立好,转身示意薛可蕊跟自己一起冲上首的薛恒与王氏齐齐下拜。
    “岳父岳母大人在上,今日本是驾与蕊儿的大喜日子,却遇上契丹进犯,驾无能,不能保凉州一方平安。岳父岳母大人不计驾之过错,依旧将蕊儿嫁与我冯驾,驾感念在心,今日,驾便对天立誓,我冯驾定当尽心竭力保薛家周全,护蕊儿一生。”
    说完,冯驾长身伏地,恭恭敬敬地给薛恒与王氏叩了三个响头。
    王氏早已控制不住满积双睫的泪水,再也顾不上体统不体统,拿起罗帕捂着嘴儿哭得稀里哗啦。
    薛恒也难得地红了眼眶,他望着身前伏地的冯驾,心头有巨浪滔天。从前他想方设法要攀上的冯驾,如今正匍匐在他脚下尊称他为岳父,而他薛恒的商业帝国却再也不复存在了……
    第一二零章 爱侣
    没有鞭炮, 没有唢呐, 也没有迎亲的队伍,薛可蕊就这样跟着冯驾一起出了院门。薛家的仆人昨天半夜里便跑得七零八落, 原定的送亲队伍也是凑不齐了。只剩下薛可蕊的贴身大丫鬟怀香没有跑,她依旧跟在薛可蕊身后,手拿一个小包袱, 陪着薛可蕊一同去冯府。
    一行人来到薛府大门口, 一匹周身墨黑的战马正立在门外的大杨树下。
    “蕊儿,我的兵都上城楼去了,为夫没有轿子……”冯驾讪笑,一脸真诚地向她道歉。
    薛可蕊笑,他是一个人来的,能有轿子才怪了。她冲冯驾摆摆手,示意她并不介意。
    薛恒、王氏与薛战将薛可蕊送到了府门口, 薛可蕊回头, 眼含热泪地交代自己的父母兄弟一定要保重身体,过几日她再回门来看他们。四个人正眼泪汪汪依依惜别的时候, 冯驾却将薛恒悄悄拉去了一旁。
    “小婿有一物送与岳丈大人, 如何处理, 由岳丈自行决定。”冯驾压低了嗓子说得郑重。
    薛恒惊讶,满眼疑惑地望着冯驾。只见他探手至怀中, 掏出一张盖满红印鉴的纸, 无比珍重地递入薛恒手中。
    薛恒低头看去, 其上端盖凉州节度使冯驾的印鉴, 并凉州城防司的印鉴,大红的墨印在刺目的日光下灼灼逼入人眼——
    这是一张河西藩镇的过所。
    薛恒想,他手上拿的,或许是这整个河西藩镇开出的唯一一张过所。
    心头有什么东西猛然被掏空,薛恒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冯驾:
    “节帅……”薛恒的眼睛有些发涩,他不敢贸然揣测冯驾的意思,心里哆嗦着,好容易开了口:
    “节帅到底有几成把握?”
    冯驾垂着眼,唇角微动,“两成。”
    “……”
    “岳丈仔细听小婿接下来的话:岳丈从东门出,在您抵达尧关之前,所有关将见到此过所都会给您放行,这是没问题的。到得尧关,岳丈务必从北门出,北向绕过玉门后一路向南,若见到沿路都在打仗,您也别惊讶,关内已经内乱一年多了,陛下并整个朝廷早已南迁至余杭。岳丈可一路南行至江南,如今就那儿还算是安稳的。”
    “这一路上都不太平,为岳丈安全计,钱财尽量少带,好在岳丈有本事,驾记得你们薛家在余杭开了一家皮草铺子,去年我还去瞧过,宋掌柜说生意尚可,也不知岳丈此去,那皮草铺子能否顺利支应你们薛家的全部开销。岳丈到得南边后若有难事,可以拿着驾的手牌去余杭北,依柳山庄寻驾的兄长冯珲,他在吏部尚书手下任职方郎中,小婿兄长为人厚道,得知您乃驾的岳丈定会不负请托的。”
    说话间,一块赤金手牌落入薛恒手中,金灿灿的虎头怒目狰狞,其下正当中镌一灿金大字“冯”。
    “在接下来的两日里,尧关北大门还是安全的,岳丈还能出关,还请岳丈早做打算,早动身。小婿也求岳丈体谅,藩镇军里实在抽不出人来护送岳丈了,所以才对岳丈您说如何处置您自己定夺。”冯驾说得明白,他也不想死,他手上的每一个兵都干系重大,无法再拨人护送薛恒离开凉州了。
    “节帅……”薛恒依然踯躅,他觉得很难决定。
    “我若真选择走的话……”
    “走,十成。留,两成。”冯驾说得更加直接,离开凉州,自然死不了,留下来,则赌那两成活命的机会吧……
    “……”薛恒胸口一坠,如遭当头棒喝,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想到了薛可蕊,他的女儿,蕊儿莫不是才离虎穴又进狼窝?
    似乎感应到了薛恒的担忧,冯驾那平淡无波的声音继续传来:
    “至于蕊儿,岳丈放心,驾可以不要我自己的命,也得要我的蕊儿活。”
    “那可不行。”薛恒不依不饶,就算薛可蕊活下来了,他冯驾却死了,往后他的蕊儿岂不是又要守寡?
    “节帅你也要照顾好你自己才是。”薛恒望着冯驾欲言又止。
    冯驾挑眉,看见自己岳丈一张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满腹话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心下了然,忍不住浅浅一笑,他冲薛恒一拱手:
    “岳丈放心,驾乃指挥官,我知道怎样对自己最好。”
    听得此言,薛恒面上果然冰消云散,他摸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神情闲适地冲冯驾点头。冯驾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
    人孙子兵法都说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不会逃跑的战将一定不是好战将,冯驾如此达权通变,看来是预备好了那最上计了!她的女儿是一定不会再守寡了。
    ……
    冯驾终是带着薛可蕊离开了冯府,二人同骑那一匹战马,倒是一种别有滋味的迎亲方式。怀香独骑一匹马,那还是薛府自己的马,算是薛府唯一的送亲代表了。
    没了轿子的遮掩,薛可蕊倒是把凉州这一路的风景看了个明明白白。眼看宽大的大街两旁一排排寂静无人气的排房楼阁,和风中吱嘎摇摆的零落的窗棂和竹蓬,上一次凉州沦陷时的惨状不可抑制地再度浮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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