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还秉持着工作时一目十行的高效率。
    纸页的边角被过分大力的动作捏出皱痕,翻动的声音格外刺耳。
    视线扫过之处,协议书上相关的个人信息,大多已经丝毫不差的填好,剩下财产和债务方面不太明确的数字,就乖乖停笔——
    个屁。
    最后确定离婚的签名倒是行云流水般恣意,“卓青”两个字,一笔弯钩,弯到纸页底端。
    “怎么样?”她注意到他翻到最后一页,从旁探问:“你觉得,这份协议还可以接受吗?如果细节方面不满意,我再找律师跟你那边好好谈。”
    纪司予听在耳中,只得竭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
    手指抵住额角,不住揉按着太阳穴,反反复复,试图平息心底几近要沸腾的情绪。
    “财产分配那块,我尊重你的意见,所以特意让律师不要做过分的干预。”
    “还有债务,债务的话,我这边是没有的,但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代表纪氏做大型的担保,或者有一些别的债务形式,不太确定,就留给你的律师团队去处理,这样可以吗?”
    旁人看来只懂吃喝玩乐做花瓶的纪四太太,此刻瞧着,竟比商场上无往而不利的那位更冷静,更理性,也更直白。
    而纪司予始终无话。
    不是不想说,而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几近是失声的状态。
    多年未曾尝试过的哽塞感,令他不敢轻易发出声音,仿佛随便一句话,就能把他多年的自持冷静一朝蚕食殆尽。
    狂躁,愤怒,恐惧,不安,茫然。
    自诩冷情冷性,对待这世间万物向来缺乏共情心的人,何尝体验过这种几乎控制不住脾气,只想拍案而起的冲动——
    “……!”
    不住深呼吸过后。
    牙关紧咬,筋骨紧绷到不住发颤的右手,终于才能控制着力度,将那文件放下。
    “先不说这个,”他转而摸起竹筷,给卓青碗里夹了一块鸭肉,“吃饭吧,先吃饭。”
    “好,”卓青倒也没穷追不舍,“我吃饱了,你再吃点吧,吃完了我们再谈。”
    “再做一个菜吧。”
    “……好。”
    那文件就默默躺在餐桌一边,被刻意忽视的男主人,当作无声又讽刺的背景板。
    纪司予夹菜,埋头吃饭,细嚼慢咽。
    一顿寻常的晚餐,热了又冷,时不时添上份新菜,似乎就能这样吃到天荒地老。
    到最后,他几乎只是机械地重复着咀嚼和吞咽的动作。
    ——可事情到底,为什么,怎么会,发展到眼前这个地步呢?
    少年早慧如他,试图把握最后的时间,穷尽思虑,也终究想不明白这个中的缘由。
    他明明尽力把阿青保护得很好。
    维系她的天真和虚荣,庇佑她生命里的颠沛与动荡,把她放在世上最安全的玻璃罩里,让玫瑰花永远不会枯萎。
    因为那里风雨不侵,阳光温柔。
    因为在普罗大众尚且为温饱和平庸的升迁之道奔走匆忙时,身居高处,她只需要活得光鲜亮丽,便能一路迎风开道、扶摇而上,成就无数人眼中妒羡不已的纪家四太。
    所以,阿青本该快乐的啊。
    这场婚姻,没有利益置换,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豪门纷争,为什么阿青不快乐?
    他想不明白,只能一直努力又努力地吃着她亲手布置的鸿门宴,这顿本该温馨的晚饭。
    可不知吃了多少,不知吃了多久。
    他本就是少食的人,吃到最后,胃里涨得发痛,几乎每下一口,便招致来一顿翻江倒海的反胃感,那口说不清道不明的气依旧哽在喉口,不上不下。
    喉间被热汤灼烫的痛感仍在。
    他看着面前无比熟悉的脸,却只剩一句沙哑难辨的:“……阿青,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会要走到这一步。”
    真到要说出口的时候,问的已经不是原因,只是结果。
    卓青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温声应他:“是啊。”
    她说:“我也没有想过。”
    离婚协议书一式两份,说话间,她亦从文件袋里,抽出另一份完整的文件。
    此刻垂眼扫过,分明字字句句都核对过无数遍,却依旧有种无解的陌生感。
    没有剑拔弩张,更没有撕破脸的面目全非。
    她只是很平静的回忆着:“我不像你那么聪明,司予,以前的事,我已经记不太清了,但也记得,刚嫁给你那时候,我其实满心念着的,都是能够跟你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别人怎么说不重要,可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想把最好的给你,想努力变成一个配得上的人,事实上,我也这么去做了。”
    【四太,julia老师的瑜伽课是周一晚上,插花和茶艺课在周四上午,红酒品鉴课排在周五下午,周末林太太……对,就是大宇娱乐的林太,邀请您去参加旗下的电影发布会晚宴——您忘了,之前我们有注资过电影制作的。】
    【太太,营养师看过您这一周的菜单,特意叮嘱了说碳水化合物的摄入有点过高,建议您用粗粮代替之前的杂粮米饭,这样能保证您在下周三的酒会之前,减重到42kg。】
    【您之前预约了erik路的晚礼服高级定制,工作室那边让我来确认一下,下周二您有没有时间飞到巴黎?】
    纤细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纸页边角。
    “最早真的很烦,我没有想过,站姿、坐姿、敬酒和社交的时候要说的‘黑话’……林林总总的规矩有那么多,就连倒个红酒,说句口语,他们也能看出来谁是土包子,谁是真的千金小姐。我心里没底,所以过得小心翼翼,跟她们相处的时候,只觉得自己不像是个人,有时候,像是一条摇尾巴的狗,有时候,是一只见人就咬的兔子……偏偏还咬不死人,只能就装装样子,扮个柔弱,装到最后,我差点连自己也骗过去了,真的以为自己是一条狗,一只兔子,能做个乖巧又听话的畜生,倒成了我这辈子的骄傲。”
    “……我知道你很辛苦,阿青,所以,”纪司予的嗓子像是钝了的刀刃,沉而低哑:“所以我们往高的地方走,站得越高,别人就不会,也不敢去挑错。我这几年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有一天你在纪家可以做你自己,我们只是需要时间,一点时间。”
    “是啊,”卓青笑了笑,“要往上走,堵住悠悠众口嘛,你也好,我也好,我们之间没有人是轻松的。”
    她的话中理解,仿佛让他抓到那一瞬间的喘息之机,脑海中清晰的整理出无数句足以说服对方的后话,分成planabc,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到不讲缘由的苦肉计——
    可脸上勉力提起的笑还未及动人。
    下一秒,便迅速在她的后话中尽数垮塌。
    女声平和温柔,响在耳边。
    “可是,不轻松的、活得那么辛苦的人多得是,为什么我们活得格外痛苦呢。”
    他胶着于那协议书上的视线倏然回转。
    四目相对,愕然与畅达。
    “我知道你很惊讶,”她甚至笑了笑:“因为,我看起来一定过得还不错吧,很多人都羡慕我过上有钱人的生活,吃穿用度,每一样,哪怕是为了纪家的脸面,都从来没有少过我的。所以我没法去说,我在纪家的每一天都很痛苦,说出来别人会笑,更不会理解——包括你,司予,你也不会理解。”
    “你已经过惯了纪家的生活,又把你以为好的都给了我,我甚至没有任何理由去指责你,也应该回报你,可是回头想想,这真的是爱吗?”
    “……不是爱,那是什么?”
    “是依赖吧,”卓青答得平静,“这么多年,你都还没有从小时候那种无助的困境里走出来。说到底,你想要的,只是陪着你的小护士,理解你的小护士,不是我,”
    那个在你苦痛人生中,触碰过你伤口,维护过你自尊的人。
    在你没了父母,被所有人当做怪物的时候,站在你身前张开双臂保护的人。
    太过早熟的少年,总把共沉沦当做别无选择的爱。
    唯有被蒙在鼓里,被美梦包围的人,才真的以为自己是被深深喜欢着,曾无法无天,又心甘情愿地付出,很多很多年。
    纪司予眼神微动:“……”
    “我从没有拯救过你,你从来没有走出过那段时期的自己,所以,才会那么拼命地,想要把我留在身边——把小护士留在身边,”而她说得坦然,乃至残忍:“至于谁来扮演小护士这个角色,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卓青还是卓珺,是姓白、姓宋还是姓别的什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心甘情愿的爱你,永远也不离开你,对不对?”
    她明明都看透了啊。
    就像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睁着空荡无神的眼睛,借着依稀的月光,看着睡在身旁的枕边人。
    哪怕在梦里,他依旧下意识向她靠近,贴近她的颈窝,搂住她腰肢。也只有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才能放下一切防备,安心得像个孩子。
    这是爱吗?
    从前她以为他爱她。
    所以向她分享一切,从不发怒,从无半点埋怨,从来迁就,从来宽容。
    宋嫂说她【幸运】,因为施以小恩,被还以大报,只是机缘。
    她以为那是对自己不屑的讽刺,也曾怒上心头,大斥对方不知尊卑。
    因为纪司予爱她,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啊!
    不爱,为什么甘愿冒大不韪也要娶她,不爱,为什么哪怕吵架,依旧为她供给最好的生活,为她铺好后路,为她撑腰?
    就连那些闻风而至、心存妒忌的莺莺燕燕,可以说纪四太太名不副实,说她德不配位,却也从没有人敢说,纪司予不够爱她。
    她就是因为那份爱才咬牙走到今天。
    可当一切血淋淋的真相摆在面前,却也只能可笑的,自己问自己:呆在这偌大纪家的卓青,究竟是一个摆设,一个纪念,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连宋嫂都看清了这一切,唯独她还笃定地将自己蒙在鼓里,自以为是的感天动地。
    所以啊,说来好笑,如果说真的要说谁输。
    全盘皆输的人,或许只有十八岁那年,雨中踮起脚尖,曾经真挚的、怀揣着最深切的、被打动的爱意亲吻心上人的阿青。
    她曾毫无保留的爱过,在最一无所有的年纪动心。
    卓青闭上眼。
    满面热泪,几乎灼痛得她口不择言。
    可她这次至少不用掩饰,不用惺惺作态。
    哭就哭吧,鼻涕眼泪一把流,也只哭这一次了。
    她探手,把那份离婚协议书重新攥到指间,重新递到纪司予面前。
    哪怕哽咽,可该说的话,在心底排练过成千上万次的话,终于也把一切收束得体面。
    “你给了我很多很多,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珍惜过,所以真的很感谢你,司予,所以哪怕我知道你骗过我,我的第一反应也不是去责怪你。不怪你,真的,这些年,我得到了太多本来不该属于我的东西,我本来应该感谢你。”
    她说:“走到这一步,错不在你,也不在我,归根结底,只是我真的不适合。”
    长在泥巴地里野蛮生长的荆棘花,瞧着光鲜,却也孤劣,养的再好,也不会平白长出一枝玫瑰。
    就像披着卓青皮囊的聂青,把自己逼得再久,再狠,再极端,也不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纪四太太。
    哪怕那条路上可登天,可以无视一切流言蜚语,可以拥有人所不能有的财富,享受无数人的俯首帖耳,毕恭毕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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