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青笑,把糖塞进他手里,“我不是让你给方耀,是给你吃的,好朋友就要吃一样的糖啊。”
    小谢:“啊?”
    可是……
    他皱皱鼻子,看着自己手里一个干净、另一个脏兮兮的糖。
    这样方耀把他的糖给了自己,就没有糖吃了,是不是有点可怜?
    好在,卓青倒是没忘亮了亮手里第三颗糖,递给了方耀。
    小谢松了口气,心里的愧疚感减轻不少。
    不过,怎么突然阿青也不说话,方耀也不说话了?
    过了好半天。
    方耀把那糖揣在手里,在衣服上蹭蹭干净,闷声闷气地哽咽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去欺负杨桃,我只是觉得、觉得大家都有好朋友,但是我不带零食来,他们就都不跟我、不跟我玩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们随便就能有好朋友呢?”
    可是,是“随便”吗?
    方耀自己心里也有答案。
    他看了看小谢,看看面前的“漂亮阿姨”。
    下一秒,像那天小谢扭头从园长办公室逃窜那样,小胖墩也迈起步子,晃晃悠悠地抖着一身肥肉,往门外跑去。
    小谢心道不好,赶忙摆摆正脸上口罩,也跟着后脚跑出去。
    卓青拦住了一直在角落里当透明人的英英老师,也制止了黄培后脚便要大骂自家侄儿的势头。
    只指了指园长桌上电脑,“能不能开一下,大班现在的监控镜头?”
    陈正德虽不解其意,可眼见着后头还坐着一尊大佛,自然不敢怠慢,连忙点点头,“行、当然行。”
    于是,几个人又像刚才那样,聚集在电脑桌边,这次看的是实时监控,尚算清晰的镜头中,很快,出现了方耀气喘吁吁跑到大班门口的画面。
    小胖墩没回自己的座位,而是站到了小谢空出的座位上。
    小桃子正默默埋头拼那套被胶布贴好的旧七巧板,闻声抬头,瞧见面前伸来一只胖手。
    胖手的主人红着眼睛,也不顾别的小朋友笑话,哭得肩膀筛子似的抖。
    可即便如此。
    那胖手上放着的,依旧是一颗很干净的,一点也没被碰脏的草莓味牛奶糖。
    =
    “后来呢?”
    “后来我就,我就把我的糖给方耀了啊!不然我有两颗,他什么都没有,不是有点像我欺负了他一样,阿青,你说我乖不乖?”
    “当然乖了。”
    “那阿青,后面方耀的舅舅怎么说啊,他……他会不会打方耀啊?我觉得他好像很怕——”
    小谢悄悄指了指两人身后不远不近跟着的“怪叔叔”。
    “……其实,道了歉就好了,医生都说,我脸上不会留疤哒!阿青,你说的,男子汉要有广阔心胸嘛,既然他都跟小桃子道歉了,以后我可以试着跟他做朋友的。”
    小谢是个小话痨。
    一边蹦蹦跳跳,一边嘴上说得起劲。
    阿青也不打断,等他说完,复才一个一个问题答他。
    “不会打的,我特意跟那个黄叔叔说了。”
    “小谢真乖,但是以后如果他再欺负你,还是要跟阿青说,知不知道?”
    “因为他道了歉,所以我们可以原谅一次,但是如果有第二次,就再也不要让步了,男子汉也要英勇果断才行哦。”
    “英勇?果断?”
    小谢歪了歪头。
    于是,话风一转,卓青同他的一问一答,很快转作了词语解释的范畴——
    这其实,不过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讨公道”的事情达成和解之后,卓青因为只请了一上午的假,便准备趁着还有空闲,顺带领着小谢去医院换个药再回家,便把小谢也带出了幼儿园。
    她没有主动搭话,但是却也默许了此刻更像个游荡闲人的纪总,不紧不慢的跟在自己后头。
    谨慎的两步之差,足以听清他们说些什么,问些什么。
    虽然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情况,至少,她也没有小气到连让他多看小谢两眼也舍不得。
    纪司予便这样一路跟着,偶尔提醒一句,过马路的时候要记得看红绿灯。
    对上他时似乎格外调皮的小谢,扭头做了个鬼脸,“知道啦!”
    于是停步于马路这头。
    温暖日光下的影子交叠在一处,看起来,似乎也有些一家三口的模样。
    纪司予看着卓青的背影,偶尔,也看看手舞足蹈的小谢。
    很奇怪的,八面玲珑,在商场上强于诡辩如他,却在这一刻,很难形容或去分享自己的心情。
    毕竟,那头三十年的全部人生经历里,他其实并没有任何关于家长会,或校方谈话的记忆,今天是头一遭,也是唯一一次。
    母亲还在世时,他不过六七岁,因为生来便有的背部肿瘤模样可怖,老太太便“体贴地”、专门为他请来全套的家庭教师,只需要在医院或家里念书就能汲取知识,完全不必到外头见人——以免丢了纪家的脸面。
    母亲抗争过几回,可她本来就是个温柔文弱的个性,遇上老太太,每次闹得灰头土脸,偶尔还波及到父亲那边,搅得家无宁日似的。
    他虽然还小,但自觉成了恩爱父母之间,难得发生不愉快的根源,于是主动提出接受家庭教师,说自己“很喜欢只待在家,哪里都不去”。
    于是,直到母亲陪伴他短短几年,潦草离世,父亲也跟着饮弹自杀,属于他“家长”的位置,从此永远缺了人。
    他再没有、也没机会参与过哪怕一次,父母相伴的亲子活动。
    再长大些,成了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学校的老师又无不对他的家世三分畏惧七分敬,加上他成绩出了名的优异,没有什么“请家长”的噱头,便压根不会有人对他说些什么,诸如“纪司予同学,可不可以把你的家长请过来聊一聊”的话。
    慢慢地,连他自己也忘了,其实他也是有父母生养,且本该被父母引导着、成为有健全世界观而热爱生活的大人的。
    取而代之的,是察言观色的摸索“学习”,是老太太手把手教会他,所有出身高门大户的子弟通用的人生准则。
    教他习惯于用生来的优势解决问题,譬如家世,强权,金钱,心机谋划,拉帮结派,分裂阵营……杀人不见血,以留存家族的颜面。
    不管他们对外是否衣冠楚楚温文尔雅,又或是桀骜浪荡,万花丛中游,本质上,同在华丽又腐烂,且催人成长的大染缸里长大,无论未来是朋友、爱侣、对手又或死敌,谁都不比谁善良到哪去。
    ——然而小谢是不同的。
    他头一回知道,原来是可以不同的。
    流着纪家的血,过着这样的人生,或许从一开始,也是他原本能有的可能吗?
    可惜,他并不如小谢幸运。
    纪司予默默别过头,指尖不动声色揩过眼角。
    双手揣进卫衣兜里,他默默弓腰,地上的影子,似乎也更靠的——
    卓青忽然扭头看他。
    纪总吓得一个抖擞,瞬间直起腰来。
    原本就挺拔的大高个儿,愈发松竹似的冒尖,在等红绿灯的人群里,格外鹤立鸡群。
    卓青:“……”
    她抬头看他,“冷吗,穿这么一点?”
    还是这句话。
    他答:“上海现在还没这边冷,随便穿了一件就……就来见个朋友,没注意。”
    “也没带行李?”
    “没。”
    “什么朋友,她家有你衣服?”
    “没、没有啊,”他愣了愣,“就,直接买新的,急着来所以没准备——没人有我衣服。”
    卓青“哦”了一声,低头,拎着小谢的瘦胳膊抖了抖。
    好半晌,轻声说:“对面就我家,家里好像有两件大号的外套,看你能不能穿吧。”
    她在心里给自己挽尊:这样找个理由,总比破了毒誓改明儿死于非命强吧。
    对。
    就是这样。
    小谢察觉到阿青拉着自己的手力气紧了紧,疑惑地抬头看人。
    她安抚似的冲小谢笑笑。
    正不知话题如何继续,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倒先“颇有眼色”振动起来。
    简直是救命铃声。
    卓青将电话接起,冲那头的同事应声:“喂?是我,怎么了?”
    顿了顿。
    “临时开会?没通知我啊,我请了一上午的假。”
    她眉头紧蹙,越听越满脑袋问号,“什么新老板?宋……宋三少吗?”
    “不是,总之,现在意思是现在所有人都要到场是吧,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咱们组屁股上……嗯?”
    卓青的尾音突然扬高,似乎打电话那头听到什么不得了的消息。
    沉默片刻,不知又听了什么,却也就此也没了下文。只把电话挂断,急匆匆把手机重新揣进兜里。
    勉强定定神,带着小谢过了马路,一路闷不做声走到小区门口,她突然停住脚步。
    而后,从另一侧口袋掏出串钥匙,转身扣到了纪司予手里。
    “我公司现在有很重要的事,特别重要,你——总之,不要做多余的事,回我家换个衣服,然后,帮我带小谢去医院换个药,再把他带回来,行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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