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娘是个精致的女人,再累脸上的妆容也难露出颓相,忙的脚不沾地三天,出现在傅琛面前居然与以往没什么区别。反观小徒弟唐瑛,肤色本就带着一点病气似的,又不是个爱捯饬的丫头,两只黑眼圈活像是被人按着恶作剧涂了一圈青色的颜料,面白似鬼,拖着游魂似的身子飘进来,靠着门框就出溜了下去,眼看着要在傅琛的廨房里盘膝坐在地上,面前再摆个破碗就可以直接开摊讨饭了。
    “没啊,小丫头挺聪明,手脚也麻利,使唤起来很顺手。”她嫌弃的瞅一眼:“就是这副模样也太邋遢了。”看样子已经忍了唐瑛许久,若不是仍在孝中,恐怕早被姚娘拖去亲自上手打扮了。
    唐瑛已经被姚娘没日没夜的工作方式给蹂*躏的生不如死,多说半个字都浪费力气,对她的嫌弃更是充耳不闻,只想找个地儿睡死过去。
    傅琛几步跨过去,揪着唐瑛的后脖领子把人拖到了椅子上坐下,手背无意扫过她脖子上的肌肤,只觉烫的惊人,气急败坏的说:“既然使唤的顺手,她怎么成了这副德性?”
    “你这是替小丫头出头?”姚娘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关切之意,这可是难得见到的奇景,笑眯眯打趣:“我说傅小子,你是小丫头什么人啊?”
    是啊,你是她什么人?
    傅大人被噎的一口气憋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犹如这两日的心情。
    七天时间,禁骑司内部动荡之时,外面的世界也足以发生许多事情。
    先是桓延波被刑部的人押解出了京城,于三日前奔赴岭南,包子带着个小兄弟一路跟随,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大长公主在城外十里长亭送走了独子,回府就对外宣布“卧病在床”,太医们整日进进出出,她院子里的小药炉日夜不停,侍候的丫环们身上都飘着浓重的药味,连宫里的皇帝都惊动了,赐了许多贵重的药材以示安抚。
    大约是皇帝陛下的赏赐没有安抚到大长公主送别独子的伤痛,她的病情不见起色,汤药依旧日夜不停的端进房里去,太医们开的方子似乎都不太对症,没能让大长公主从病榻上坐起来。
    二皇子亲自过府探望,约莫在大长公主府里逗留了一个时辰才离开,看样子姑侄俩应该相谈甚欢,开解的不错,据说次日大长公主就能起身了。
    这些都不足以让向来眉目深敛,心事如同寒潭静水,外人难窥的傅大人心情烦躁。
    打乱傅大人全盘计划的是两日前圣上颁布的赐婚圣旨,赐唐尧之女为二皇子妃,婚期未定。
    “她是从我府里出去的人,本来就没准备交到姑姑手上,是您强抢了去,好歹瞧我面上也该照顾着些,姑姑倒好,不折腾去她半条命,您是心里不痛快吧?”
    “说的我跟街头强抢民女的地痞无赖似的。”姚娘轻佻一笑:“你小子心疼人就心疼人,何必往我头上扣帽子。”提起这事儿她就有满腹的抱怨:“这丫头年纪轻轻不懂保养,藏着一肚子心事,都快把自己个儿煎熬成人干了,这可不关我事啊。”
    傅琛脾气不甚好:“……您老倒会推卸责任。”
    她伸个媚人的懒腰,站了起来,嘴巴可一点都不客气:“算了算了,这丫头不中用,病病歪歪的。反正暂时这边没什么大事,你不如带回去找个大夫好生调养一番,不然别说将来传宗接代,说不定成亲没几年你就要当鳏夫。”
    傅琛:“……”
    姚娘随意交待几句影部自查的结果,扭着腰肢袅袅而去。
    房里只剩下了唐瑛跟傅琛。
    唐瑛前两天就有点发烧,但硬撑着没吭声,结果拖到一日比一日严重,跟着姚娘回禁骑司的时候骑着马还不觉得,进了司署自己走路,总感觉踩到云端上,别人说话都好像隔了一堵墙,听的不甚真切,走路也是高一脚低一脚,全凭惊人的意志力控制着面部表情,才没让姚娘瞧出端倪。
    有的人发起烧来,满脸通红,好像酒喝高了,可是唐瑛在城破之时受过重伤,当时差点没命,本来就亏损了身子未曾补起来,她发起烧来连嘴唇上一点樱色似乎也要淡成白色,自己不说旁人是瞧不大出来,红香就在晚玉面前嘀咕:“以前对咱们说话也恭敬,这次受姑姑器重,居然就在咱们面前摆起了架子,连话都不大愿意跟咱们说。”
    晚玉厚道些,也对唐瑛没什么成见,说了两句公道话:“我倒觉得小瑛不是摆架子,而是困的说不动话了,这都好几日没休息了,我瞧着她都没怎么打过盹。”
    姚娘还当小徒弟没经历过自查的阵仗,头一次见识师父的手腕与能力,忙的都没注意到她生病了。
    她跟丢包袱般心安理得把累病了的小徒弟丢给傅琛,回房补觉去了。
    傅琛关上房门,冰凉的大手贴上了小丫头的额头,只觉得好像徒手按在滚烫的烙铁之上,被他摸着额头的人脑子被烧成了一团浆糊,只循着本能在他手心蹭了两下,都快舒服的叹出声。
    他于是断定,小丫头这会脑子铁定不清醒。
    她清醒的时候,虽然没有刻意同他保持着距离,可是脸上的假笑,言不由衷的信口胡扯都在告诉他一件事实——她视他为外人,既不准备交心,也不准备对他生出一点点依赖之心。
    傅琛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由喃喃自语:“狠心的丫头!”
    狠心的丫头好像撑不住脑袋,一个劲儿把自己脑袋往他手心里送,好像一块大号的狗皮膏药,只要接触到一点,就恨不得整片贴上去。
    傅琛逐渐感觉到手心里的重量,撑着她的额头往旁边挪了挪,她居然自动调整姿势,半张脸都蹭到了他手心,他甚至能感受到这丫头呼出来的气体都带着灼人的温暖。
    明明是挺俏的小鼻子,小小两个鼻孔,呼出来的热气却好像随时都能燃烧起来,烫的傅琛手心都要冒汗了。
    刘重推门进来,见到两人这副奇怪的造型,惊愕的冒出来一句:“大人,您可要三思而后行,再中意张姑娘,用迷药把人放倒,回头被姚姑姑知道了肯定会闹个天翻地覆,咱们……咱们还是别得罪姚姑姑吧?”
    姚娘喜怒无常又护短,她欺负压榨自己手下的没问题,却坚决不会允许旁人欺负她手下的人。
    “闭嘴!”傅琛好像手捧一块无处安放的热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揽腰抱起唐瑛,吩咐刘重:“找人去太医院请个擅长给妇人调理身子的太医,带到我府上来。”他自己抱着唐瑛往外走。
    已婚人士刘重也不知道发散到哪去了,扶着门框差点被傅大人的神速给吓到:“……大大人,还没成亲您就……也要顾着人家姑娘的名声吧?”
    万一怀孕了呢?
    回过神来,他被自己的大胆猜测给吓到了:“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亲自跑去太医院请大夫。
    傅琛搂着唐瑛上马,中途小丫头在他怀中睁开过一回眼睛,眼神茫无焦距,脑子可能彻底糊涂了,仰头看着他清隽的下巴咕哝了一句:“哥哥……你回来了?”欢喜之色很快就被沉沉的睡意给拉扯的不剩分毫,又陷入了无知无觉的状态。
    凛冽的寒风拂过脸颊,傅大人面不改色用大氅裹住了怀里的人,心里猜测她这声亲昵的“哥哥”叫的难道是唐珏?
    想来他们兄妹感情应该极好。
    他低头,怀里的人儿缩成一团,眉头紧蹙,被万钧心事压的难展欢颜,他伸手抚平她的眉头,仿佛借此机会能替她在梦里稍微分担一点负重。
    张青见到傅琛抱着唐瑛回来,吓的脸都白了。
    “怎么了?受受伤了?”颤抖着伸手想接,又怕大氅下面的人浑身再次被血染透,踟躇不前,惊惶恐惧一览无余。
    “生病了,大夫很快就来了,带我去她的房间。”
    张青被傅琛镇定的声音安抚住了,头前引路带着他踏进了唐瑛的房间。
    房间极为寒素,只有桌椅床,外加面盆架子,好像随时可以离开,一去不回。
    傅琛踏进房间,把人放在床上,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连个火盆都没有?”
    张青探头瞧床上的女子,见她嘤咛着缩成一团,厚厚的被子盖起来也无济于事,总算相信了傅琛的话:“这是……感染了风寒?”忙忙生了火盆端过来,被子里的人还是缩成一团,离了傅大人温暖的怀抱,居然还打起了寒颤,上下牙齿打架,生生把一点意识给拽了回来,睁开了眼睛。
    “妹子你咋样了?”
    唐瑛眼帘映入张青紧张关切的脸,还有床头腚蓝色的粗布帐子,迟疑了一刻才明白过来,她回到了小院里,躺在自己的床上。
    她努力振奋精神,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没事儿,睡两日就好了,大哥别担心。”
    傅琛板着脸出去一趟,约莫一刻钟带着个汤婆子回来了,也不知道是熊豫从哪里弄来的,他默不作声掀起被子塞进了唐瑛怀里。
    唐瑛从所剩不多的清醒意识里分出一缕思考了一下傅琛出现在自己房间的原因,恍然大悟:“是大人送我回来的?”
    傅琛把她伸出被子不安份的胳膊塞进被子里:“闭上眼睛休息,大夫很快就来了。”
    唐瑛也的确是烧糊涂了,嘴里颠三倒四说:“多谢大人送我回来,还要劳驾您跑一趟……也不对,你本来就要回家,只是顺道……”也只有脑子不清楚的时候才会说大实话:“我睡会儿就好,大夫就不用请了,好贵的……”
    “她这么抠的?”傅琛注视着又昏昏睡去的小丫头,不思可议的问。
    张青搓手,涨红了脸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不是穷了一路嘛,可能是穷怕了,手里只有一点散碎银子。”
    “陛下赏了纹银百两,府里的月例银子,帐房里支了二十两,你们都花光了?”傅琛帐算的细:“吃住又不用你们花费,也没见她添衣服。”禁骑司公服也是免费的:“你们银子花哪去了?”
    “小姐她手里的银子都散的差不多了。”张青在傅大人“这俩败家玩意儿”的谴责眼神里不由实话实说:“外面认识一帮乞丐,她花起银子都没数,又是冬天,时常接济他们一些……”银子这种东西从来不禁花。
    包子带着监视的任务追着桓延波流放的脚步去乞讨,还拿了十两应急的银子。
    傅琛:“……”先看完病再说。
    刘重的动作很快,他去太医院抓了一位擅长调理妇人的太医过来,那太医还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或者诊了不该诊的人,得罪了禁骑司的人,待到被带进傅宅,跟着熊豫踏进仆人的小院子,见到床上昏睡着的病人,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里——只要不是被抓进禁骑司的牢房里审问拷打,就是万幸。
    他把脉开方,又战战兢兢与傅琛探讨了几句病人的病情,听傅大人提起:“烦请太医先在府上住几日,等她身清醒了再开几幅调养的药方。”忙不迭点头应了,很快就被熊豫带走,准备看病熬药一条龙服务,能跟傅大人结点香火情,也是一桩好事。
    张青去送太医,回来发现傅大人没在房里守着,居然站在院里,抬头打量这窄小院子的逼仄天空,似乎是随口问:“他们兄妹感情很好吗?回来的路上她迷迷糊糊问我,‘哥哥你回来了?’说的不是你吧?”
    “当然很好。”张青如被雷击中,面现痛苦之色:“他们兄妹感情特别好,公子极疼小姐!”
    傅琛:“唐珏最后是怎么没的?”
    张青:“……大人说谁?”他飞快回想之前有没有说漏嘴,这才迟疑着接话:“唐少帅的事情,我不太清楚。”旁的事情唐瑛都与他说过,但唯独与傅大人的相处却守口如瓶。
    傅琛眸中寒光闪过:“你主子怎么没的,你竟是不知道?哄谁呢?”
    “我我主子?”张青极力否认:“大人搞错了吧?”
    傅琛:“你家小姐都承认了!二皇子府上那位是假的唐小姐,真正的唐小姐却在我府上,你是唐家忠仆,一路护送小姐进京,没道理不知道!”
    张青愕然:“小姐都告诉大人了?”两人身负的秘密一旦被揭穿,他就坍塌了一般蹲了下来,双手捂脸,即使过去了好几个月,当初发生过的事情依旧历历在目,如同昨日才发生的一般,瞬间就击溃了他:“少将军为了掩护送信的人出城,以身为饵闯入敌营……连个尸首都没找回来……”
    傅琛心脏紧缩,只觉得这窄小的院子里连空气也是稀薄的,让人几欲生出窒息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十七号的加更……写的慢了点,说晚安不合适了,那就早安吧。
    第六十四章
    一碗汤药灌下去, 傅琛坐在床边,注视着沉睡的她, 脑子里全是张青说过的话。
    他问:“你们怎么逃出来的?假的唐小姐又是怎么回事?”
    张青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战场:“……城破的时候, 小姐护着府里的人杀出城去,但她心系大帅, 又只身折返,遇上了俞小将军,两个人一起冲过去,最终也没见到大帅。薛岳劈晕了小姐,将她交给我,让我带出城去, 他们……”他张张口, 有些茫然:“他们都再也没有活着回来。”
    “我带着小姐出城的时候, 撞上了一股北夷人, 又是恶战一场,小姐受了重伤,我们撑着一口气逃出去, 若非巧遇山间猎户, 都无处容身。小姐高烧多日, 差点……差点就……”
    “少将军离开的时候, 再三叮嘱我一定要照顾好小姐, 我就算是拼了自己这条命不要,也要完成少将军的临终嘱托。等到入了秋,小姐的身子骨才有了起色, 我陪着小姐下山,但府里的仆人都……守门的老苍头说唐小姐已经跟着二皇子进京了,让人撵我们走。”
    “小姐说不能让别人顶着她的名字败坏唐家的名声,我们祭拜过大帅跟少将军,就找了个商队入京了……”
    青年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久久不愿起身,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傅琛却能从他垮下去的肩膀感受到当时的绝望。
    他一颗坚硬的心好像被泡在不知名的液体里,又酸又疼,零散四碎,都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这种情绪,这陌生的的情绪让傅大人几乎要无所适从,鬼使神差的,他一只手伸进被子里去,摸到她滚烫的小手,紧紧的握在手中,仿佛想要在梦里也借给她力量。
    她的手骨细软伶仃,瘦的惊人,好像薄薄一层皮肤覆盖在指头上,然而虎口处,手心都有长期握兵器磨出来的茧子,却又透着说不出的倔强,一摸就知道不是双养尊处优的手。
    傅琛当年发愤读书的时候,还不似如今心志坚硬如铁,能达到色即是空的境界,十五六岁的少年也曾经畅想过红袖添香的乐事,设想过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的喜悦,他想象之中能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必然是门当户对,温婉贤淑的闺秀,读过很多书,闲来诗词解意,温酒煮茶共杯盏,做一对神仙眷侣。
    然而后来命运拐了个大弯,推着他走到了另外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上去了,他握惯了羊毫的笔不得不去握刀箭,调弄过书画颜料的手不得不去熟悉人身上的每一根骨骼,以确保在刑讯的时候能快速让骨头发出断裂的脆响,以便得到满意的答案。
    最痛苦的是,他要放弃照耀他前行的先贤至圣的教导,放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转而去揣摩人心,去触碰许多人心中的暗礁,还要让自己变成一把会听话的刀,刀锋所向,闻者瑟瑟,莫敢匹敌。
    一把听话的刀,早就应该舍弃私欲,绝少牵绊,唯命是从,才能沿着窄处爬上去。
    遇上她,完全是意外。
    他才知道,原来少年时代那旖旎的绮梦早就被他抛之脑后,零落成泥。
    遇上她,他才知道,不必温酒煮茶、诗词解意,他就已经心旌摇荡,牵魂夺魄,不能自已。
    唐瑛睡的极不安稳,她梦见自己赤着脚在烈火中行走,前路茫茫,灼热的气浪逼出了热汗,她嗓子干的好似要裂开了,心肝脾脏全都成了焦涸的土地,急需一场暴雨甘霖解救。
    额头有冰凉的东西贴上来,她纵然意识模糊,也还是恋恋不舍的恨不得紧紧贴上去,那冰凉要挪开,她闭着眼睛哼哼着不耐烦的使劲按住了。
    这下老实了吧?
    傅琛低头,眼睁睁看着两只小细爪子牢牢按着他试体温的大手,手心里渐有了湿意。
    她终于出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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