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楼的脸登时就白了,他面孔瞬间被冷汗打湿。孙亚猛地抬起头来,看见的就是周海楼紧咬牙根,忍痛忍到狰狞的脸。
    他眼中浮现出恐惧的神色,伸手朝着周海楼的胳膊肘轻轻一指。
    周海楼强撑着摇了摇头,对孙亚比了一个“快跑”的口型。
    孙亚咬牙看他一眼,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他长手长脚像一只蜘蛛一样从一楼窄窄的外窗台翻到地上,落地的声音在夜里甚至比不一直猫更重。
    他紧紧地贴着建筑物的边缘,把整个人都罩在夜晚的阴影里。有一段路没有教学楼和宿舍遮蔽,孙亚甚至四肢着地,匍匐前进,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他不敢站成高条条一个影子,免得太显眼,被可能的起夜的人发现不对。
    周海楼一直紧张地抓着二楼的窗台,两只眼睛上下左右地横扫着。他脱臼的左臂自然垂落在身边,在极度的焦灼之下,甲状腺激素成倍分泌,甚至让他忘记了疼。
    跑出去,跑出去,跑出去!周海楼脑海中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终于,那个瘦弱的身影贴上了学校的围墙,他猛地扎进围墙前的灌木丛里,虫子一样地贴着围墙蠕动了几下,似乎在摸索那个铁丝网破损处的狗洞。
    周海楼紧紧地盯着那个墙角,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他出色的视力清晰地看到,孙亚抱成了一个圆团,像是一个球、一块牙膏一样,费力地将半个身体都挤出了围墙。
    在刚刚挤过那个破损的铁丝窟窿时,他猛地顿住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一刻周海楼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但下一刻,孙亚就又加快了速度,一口气从围墙里爬了出去!
    成功了!周海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甚至顾不上自己的呼吸过重。
    直到这个时候,右手臂脱臼的胳膊肘,才连着强烈的疼痛一同回到周海楼的感知里。他握住右臂上端,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的铁架床上,重新平躺回去,甚至连鞋都没脱。
    既然已经跑出去了,那就没什么事了吧……
    就是不知道,孙亚逃跑以后,究竟还会不会去联系周海楼的亲人?
    孙亚会拨打华秘书的电话的吧……他虽然没钱,可只要跑进中心商街里,等天亮了随便找人都能借到电话……
    而且他找上周海楼,不就是因为一眼就看出周海楼有钱了吗?
    周海楼剧烈地喘息了一声,他想:我有钱啊,我家有钱啊!我跟他保证过的,只要我能出去,这个鬼地方肯定就……这个鬼地方!
    他右肩不自然地弹动了一下,实在是被脱臼的疼痛折磨得不行。
    周海楼以前上私教课的时候,大概听健身教练讲解过一些医疗常识。对于关节脱臼怎么装的问题,对方其实也教授过周海楼。但是他不太确定自己究竟能不能……
    还是试试吧。
    周海楼侧头咬住枕头,摸索着握住自己右手前臂,缓缓拉曲牵引,按照关节的对合试图往里一推——
    周海楼双眼猛地睁大!
    要不是他嘴里还咬着枕头,只怕差点叫出声来。
    外行空有理论知识,就试图上手实操,果然是不行啊。
    周海楼整个人都放松身体瘫在床上,尽量低声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明月又在窗前走过一格,此时月为上弦,月相已经满了大半,清水一样的皎洁月光幽幽洒在男生宿舍的窗台,和晚风一起流淌进屋里。
    周海楼疼得睡不着,睁大眼睛倒着看那一轮明月。
    高悬天间的月亮无声地映照着人间的全部悲欢。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模模糊糊之间,周海楼好像分作两个,一个清晰地感受着手肘上的全部疼痛,另一个则喃喃地想起了那首古诗。
    我怎么会想起这个?周海楼自己问自己。
    明月……瑶台飞镜……云飞镜吗?
    怎么这时候想到她,是因为云飞镜也同样手臂脱臼过吗?
    周海楼想了想,终于从记忆里挖出了那一次气氛剑拔弩张的探病。
    印象里云飞镜的手上似乎是固定着石膏。但是左手还是右手,是手腕还是手肘来着?他真的记不清了。
    听说她当时是为了逃避陆纵,于是从二楼一跃而下。
    ……一样在二楼……一样是逃命啊……
    人的潜意识是个非常玄妙的东西,无数过去潜藏在巨大意识里的记忆都如同冰山,大量的记忆碎块全都隐藏在海平面下,不知何时才能穿透前意识浮现出来。
    尽管才来了短短的三天,可周海楼已经想起了许多关于云飞镜的事。
    那些他随耳一听就忽略过去的片段、那些他好像从没放在心上的线头和碎屑……
    和他擦肩而过,匆匆跑上天台的云飞镜表情紧绷到近乎狰狞;被四人组取笑为“暗恋严铮青”的前提,是云飞镜在被掐住脖子时朝他求助;据说她也曾卧倒在地上,额头流出来的血积攒成小小一滩血泊……
    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周海楼突然轻颤了一下。
    云飞镜曾经被陆纵打成脑震荡。
    宋娇娇去和陆纵说了一声,于是陆纵就把云飞镜打成了脑震荡。
    这两个念头反复交织着,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带来一种深沉而痛苦的奇异滋味,让周海楼不禁回忆起之前自己脱口而出了云飞镜的名字。
    他差点就让孙亚联系云飞镜,直到他意识到他并无云飞镜的任何联系方式——而他做出这个决定,不止因为他感觉亲人的不可信任,仅仅因为云飞镜明白。
    其实他甚至不了解云飞镜究竟是怎样的人,只记得她又狠又倔,似乎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然而一张嘴话锋就像是刀子。
    云飞镜似乎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有一段时间一直在折腾舒哲。
    所以他怎么会指望云飞镜收到他的消息后会过来救他?
    周海楼脸上的肌肉似颤似抖,最后收缩伸展,扯成了一个奇异泛苦的微笑。
    ——承认吧,不是云飞镜明白此时的周海楼。
    是周海楼终于明白了当初的云飞镜。
    她不是太狠,不是太倔,只是不承认她没犯过的错,又不肯低头任人欺负。
    她……就是想找条活路罢了。
    周海楼抬起还能动的左手,一把将手臂盖住了眼睛,彻底遮住了流水般倾泻而入的月光。
    大舅他们说的没错,我可真能耐啊。
    周海楼心想:眼看着盛华变成和这个学校一样的地方,让当时还是个孤儿的云飞镜在里面生活,还觉得一切都好,没事发生,全都是她自找的。
    要是这次能出去……
    操场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唿哨!
    周海楼猛地撤下手臂,他听见自己宿舍里的男生们纷纷惊醒,穿衣穿鞋的声音乱成一团,然后“啪”地一声,有人猛地拍开了墙上的led灯开关!
    白惨惨的灯光照亮了四壁,宿舍里的男生们还没适应强光,一时之间“艹”字连天,却没有一个人说出“你把灯关上”这种话。
    周海楼一直醒着,所以对突然而来的灯光适应良好。他猛地坐起来,脸色惨白,额头上还挂着腾出来的一脑门子冷汗。
    怎么回事?孙亚被人发现了吗?
    “集合哨。”有个人看周海楼木愣愣地戳在床上,非常简短而厌烦地告诉他,“半夜拉练。”
    大家兵荒马乱成一团,都在忙着穿衣服穿鞋,谁也没发现上铺消失的孙亚。
    谁也没发现周海楼的鞋竟然是一开始就穿在脚上的。
    周海楼的心脏跳到快要蹦出来。
    他咬着牙,拖着脱臼的右臂生生给自己强拉硬拽地穿上了外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心想能撑一时是一时。
    宿舍里的人穿好衣服,甚至还不等扣上扣子,就兵荒马乱地往外涌。
    整个宿舍楼的男生都如潮水般地争先恐后往宿舍外跑,周海楼受伤的手肘被人撞了好几下,但他只有一个念头。
    没人发现孙亚。
    直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学校里已经有一个男生消失了。
    ……
    但隐瞒终归是不能隐瞒太久的。
    等所有人站成连队,来的最晚的那几个男生被罚在前面做俯卧撑。
    等这几个男生也归队后,孙亚的那个缺口就像是一颗脱落的豁牙那么明显。
    教官大声问:“这里是谁?”
    孙亚旁边的人迟疑地说:“……孙亚?”
    “他人呢?”
    大家面面相觑,没人知道孙亚究竟去了哪里。
    周海楼装出一副茫然的模样,也和旁边人一样,动作幅度很小地四处张望。
    两个教官对视一眼,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他们跑进宿舍楼里上下检查了一遍,很快就断定:“出事了!有小崽子跑了!”
    整个操场周围的大灯被全部打开,宿舍楼里亮如白昼,全部老师都被叫醒,每层厕所地板式搜查。
    教官的脸几乎阴的像是乌云:“谁是孙亚的舍友,给我滚出来!”
    ————————————
    孙亚拼命地沿着小路奔跑。
    他一边跑,一遍撒下一路断断续续的血点子。
    那一团铁丝网撕开的口子,真的就只是个狗洞。大概只能让京巴狗通过,哈士奇想进都不行。
    孙亚从里面费力爬出去的时候,被几条铁丝狠狠地扎进肉里,把衣服和肉都刮成破破烂烂的一条,鲜血顿时就涌出来打湿了后背。
    可到底是跑出来了。
    出了小路就能上大路,从大路一直跑可以跑回市里。进了市里能报信,能报警,哪怕脱了上衣跪在闹市要饭,也比在那个鬼学校强。
    他一口气跑下来,从快跑到慢跑,又从慢跑变成快跑。双脚近乎机械地往前,始终就没有片刻的停息。
    终于,他看到了学校同学记忆里的电话亭。
    孙亚眼前一亮,整个人都扑了上去!
    他大喘着气,摸出身上唯一的两枚硬币,小心翼翼地投进了投币口,不假思索地拨出了一个电话。
    ……电话亭是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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