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柱弓下腰:“小郝你快点,圩埂那儿正忙。”
    两个知青肯定得两个人背,他才不敢背小余大夫呢。
    赵二柱背起郝建国就往前头跑。余秋也不敢再踟蹰,赶紧趴到了何东胜肩膀上。
    她道了一句:“劳烦你了。”,举着手电筒照亮前头的路。
    天黑黢黢的,雨水砸在人后脑勺跟背上,活像大颗的冰雹,疼得人龇牙咧嘴。
    余秋后背生痛冰凉,只胸口还笼着些微热气。他们谁也不敢开口,一是怕雨水灌进嘴巴里头,第二个就是担心身体这最后丁点儿热气会随着张嘴散干净。
    黑暗笼罩着整个乡村,余秋不知道背着她的人究竟跑了多久。何东胜七转八转,转得她头晕的时候,前面终于亮起了马灯。
    四五位穿着蓑衣的老人正半蹲在地上灌沙土包,挂在树枝上的马灯被风吹雨打得摇摇晃晃。
    余秋认出了宝珍父亲跟秀华公公的脸。
    “是我们下午搓的绳子。”郝建国有点儿压抑不住的惊喜。他就说怎么出去一趟,胡奶奶屋子里头那么多草绳都不见了呢。
    赵二哥放下他,朝自己父亲的方向喊:“爸爸,怎么样了?”
    宝珍父亲的脸跟刀斧凿出来的一样,听到儿子的声音,立刻抬头催促:“快把土包抬上去,你哥哥在上头。”
    赵二柱赶紧应声。
    何东胜也放下余秋过去帮忙,他头也不回,随手往前一指:“那边,田老师他们,叫他们下来。”
    天空又劈下一道闪电,雪白的光瞬间照亮这一片泽国。圩埂外头,水位暴涨。圩埂之上,人影晃动,运土包的,堤坝堵漏的、加高的,人人忙得不可开交。还有人跳进水里头,用身体阻挡水流。
    十三位知青正接力抬着土袋加固圩埂。
    余秋朝他们的方向喊了一声,何东胜趁机招呼他们:“快点回去吧,余大夫跟小郝好不容易找过来的。”
    再一转头,他才发现郝建国不仅没劝同伴们走,自己竟然也加入到抬土包的队伍当中来了。
    田雨朝圩埂下喊话:“你先回去,晚上有人找看病见不到大夫就麻烦了。”
    知青们坚决不肯撤离圩埂。
    何东胜说这是红星公社的事。
    他们就强调自己扎根在红星公社插队。
    这儿归民兵管。
    胡杨扯着嗓子喊:“刘主任说了,我们都是民兵。”
    何东胜头大如斗,只得退而求其次:“女同胞们下去,先让女同胞下去成不?”
    这会儿,男知青倒是跟民兵迅速结成同盟,齐心合力赶田雨她们下圩埂:“好了,你们做好后勤工作就行。圩埂有我们在呢。”
    田雨眼睛瞪得老大:“干革命不分男女,红星公社是我们的家园,我们也要保护它。”
    郝建国不知死活:“打仗要上女兵也该亡国了。”
    这下子娘子兵们全都不干了,捋起袖子要跟男同胞们一较高下。
    前面响起大队书记焦急的声音:“快点儿,八队老成根家里头还没撤出来。”
    老成根是八队看鱼人,他家就在沟边上,地势太低,已经淹起来了。
    田雨立刻扬高了声音:“共青团员都跟我上,会游泳的先来。”
    余秋咬咬牙,抬脚往圩埂走,却不想被田雨张手拦住:“你下去,你不是共青团员。”
    说着,她又一把拽出队伍中年纪最小的郝红梅,“你也下去,你们是普通群众。共青团员都倒了,你们才能上。”
    雪白的闪电照亮了少女的脸,十五岁的姑娘挥舞着拳头,“同志们,我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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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圩埂上抢险
    河水汹涌,猛烈地拍击着圩埂。高高堆砌的沙土袋似乎也被冲得摇摇欲坠。
    雨水瓢泼似的往人脸上倒, 火把早就被浇灭, 昏暗的马灯也照不亮圩埂。黑暗中, 余秋只听见哗哗的水声, 就像是死神在敲打谁家的窗户。
    郝红梅吓哭了, 抓着余秋的手喊:“余姐, 怎么办啊。陈媛姐跟田雨姐他们……”
    “没事。”余秋心里头也发慌, 却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我们先装沙土袋。”
    全村的男人都出动了。年富力强的上圩埂, 年纪大的就在边上装沙土包。
    赵大爹跟郑大爹一开始还催两个女娃娃赶紧回去。后面随着汛情愈发紧张,大家也都顾不上了。
    余秋和郝红梅分别充当两位老人的搭档, 帮着牵沙土袋。等到装满沙土之后, 再转给桂枝的丈夫迅速封口,然后再由赵家两兄弟跟同伴们抬走。
    堆得高高的沙土袋子飞快削平,一袋袋沙土被运上圩埂加牢加固。
    雨水一刻不停歇,大家悬着的心就半点儿不敢放下。河水汹涌地拍着圩埂,无时无刻不想着撕裂出道口子来。
    余秋的胳膊僵了,抓着沙袋的两只手已经失去知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才能亮,也不晓得什么时候雨才能停下,更不清楚她的知青伙伴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来了, 来了。”圩埂方向传来呼喊。
    一群人提着马灯围着, 跟山洪裹挟的石头一样冲到余秋面前。
    韩晓生背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 直接丢在余秋面前:“快, 背起来的时候都不喘气了。”
    余秋顾不上问东问西, 直接伸手触摸孩子的颈动脉,又是试探他鼻尖的气息。
    何东胜也背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冲到高处来。
    那老人一落地,就抹着眼泪喊:“种安哎,我家种安。”
    种安是杨树湾的方言,就是单传独生子的意思。后面一个字到底要怎么写,余秋也不知道。现在她也更没心思关心。
    这孩子情况不好,基本上已经没有呼吸跟心跳,余秋跪在他身旁,毫不犹豫地开始心肺复苏。
    所有的抢救手段中,余秋最不喜欢的就是心肺复苏,因为实在太累人了。
    以不少于100次/分的速度胸外按压,按压深度56cm,持续三十次之后,再人工呼吸两次,如此这般五个循环才是一个抢救周期。
    接下来做评估,效果不好的话,再来第二回。常常一个周期下来,施救的人自己就累得够呛。
    可这却又是最基本又最重要的抢救措施,能不能从死神手里头将人拽回来,往往就看这几个周期。
    余秋从来没有像眼下这般怀念过胸外按压机,它真是拯救急救人员的大福星。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的两条胳膊两只手跟一张嘴巴。这两条胳膊,已经装了不知道多久的沙土袋。
    尽管暴风雨让气温骤降,余秋嘴里头喘出的粗气都带着白雾,可是一轮循环下来,她仍旧浑身发软,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
    “你负责人工呼吸。”不知什么时候,何东胜到了她旁边,示意余秋往前挪了挪,接手了胸外按压的工作。
    余秋完全没有反对的机会。因为抢救不能停,她无法抽出空跟何东胜争执。
    两趟心肺复苏之后,溺水的男孩子终于有的动静。他坐起身,大声咳嗽着,伸手捂住胸口,看上去痛苦极了。
    余秋相当冷酷无情:“刚才胸外按压有可能压断了你的肋骨,好好休养,实在不行再给你做内固定术。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你自己先注意点儿。”
    郝建国在边上好奇:“为什么?”
    他刚才看按压的力道,胸口都陷下去了,骨头还不断吗。
    余秋累得要死,说话都费劲,真懒得跟学生答疑解惑:“小孩子骨头弹性大,不容易骨折。”
    那获救的男孩顿时涨红了脸:“我不是小孩,我是男子汉,我也要抗洪救灾。”
    旁边抹眼泪的老太一把拽住他人,嘴里头骂着:“你给我安生歇着。”
    何东胜也攘了下男孩的脑袋:“别捣乱,好好看着你爷爷奶奶。”
    他皱着眉毛看气喘吁吁的余秋,刚要说什么,圩埂上就传来惊叫声。年轻的生产队长面色一变,立刻冲回头。
    韩晓生他们也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但还是本能地追了上去。
    前头有人挑高了马灯,终于照出了一小片水面。
    风雨声盖住了人们说话的声响,余秋没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就看见这群人跟下饺子一样,接二连三跳下水去,连田雨跟陈媛她们都不例外。然后一袋袋沙土跟接力棒似的传送到何东胜手上,再被远远地抛到水中。
    落下的地方,隐隐像个漩涡。
    “快快快,沙土袋不够用了。”黑暗中传来急促的呼喊。
    赵大爹他们的速度又快了起来,余秋赶紧抓住草包。
    她脑海中有个模模糊糊的念头,这个何东胜好像受过医学训练,最起码的受过急救培训。
    现在的学校已经教这些了吗?她要不要跟田雨商量一下,先在杨树湾小学教会孩子们海氏冲击法跟心肺复苏术?毕竟现在大人们疲于养家,实在没精力多照应小孩。
    累得要死的时候,脑海中有这些东西打打岔,倒是帮助余秋支撑着不立刻倒下去。
    沙土袋一层层地往下削减,就像是一层层地撕开包裹天空的重重黑幕。终于,天边现出灰色的时候,湍急的河流也平缓了下来。
    天与地,在这瞬间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还有人直接瘫倒在圩埂上,一动不动。
    大队书记大声喊着:“大家都辛苦了,马上大队送早饭过来。吃完饭再分批下圩埂。”
    他转过头招呼刚爬上岸,浑身湿漉漉的何东胜,“东胜,你先不要走,带着民兵队巡逻,防止水势再变。党员留下,党员跟着我,和民兵队换班。”
    宝珍父亲跟村小学的校长都走到了大队书记的身后。
    何东胜点点头,没说什么,只眼睛盯着大河对岸,小声嘀咕了一句:“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河对岸黑黢黢的,石桥口大队像是都睡死了过去,对这风吹雨打毫无反应。
    众人也察觉到了不对劲,赶紧扯着嗓子喊。
    杨树湾的人不是没挨过洪涝灾害,早十几二十年前,整个村庄被淹没了,活着的人只能坐在房顶上的时候也有。草房不吃重,塌掉了一家人当水鬼也不稀奇。
    大队书记急了,抓着口哨拼命吹,然而风雨声掩盖住了口哨声,对岸仍旧毫无反应。
    何东胜接过报警用的大铜锣,朝着河上用力敲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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