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听了很高兴:“不错是该做两身新衣裳的,到时候过年也喜庆。布还够用啊?够做袄子不?”
    “够的。”宝英连连点头,“的确良不要布票。那个穿的挺阔阔,只要准备好钱就行了。”
    老人点点头,像是感慨了一句:“还是技术好啊,不用棉花也织成布。棉花也是个好东西,打出来的籽还能榨油。你们吃棉籽油不?”
    宝应两口子连连摇头:“不吃的,小秋大夫说那个吃多了容易中毒。我们家种花生跟油菜,都是吃菜籽油跟花生油。”
    老人轻轻地噢了一声,缓缓重复了一遍:“吃多了会中毒啊,那以后都别吃这个了。榨出来的油就当工业油用吧。”
    他转头叮嘱了一遍身旁的工作人员,“跟他们讲好好查一查,那个银蒿子的油有没有毒,要是有毒的话,那就做工业用油,不要给人吃了。”
    工作人员赶紧记下。
    宝英觑着老人的神色,又强调了一遍:“那您老也该做两件新衣裳,不然,要是叫外国人瞧见了,肯定觉得咱们不气派。”
    老人笑了起来:“我要气派做什么,你们都气派了,我自然就气派了。我气派,你们不气派,那叫丢脸。”
    晒饱了太阳的小东西开始哼哼唧唧的要吃奶了。这对兄妹可真是心有灵犀,一个要吃的,另一个就能感觉到,生怕自己吃了亏一样,跟着嗯啊啊起来。
    宝英两口子赶紧抱着孩子去旁边的山洞喂奶。他们转过头才看到余秋陪着两位老妇人站在山洞不远的地方。
    两口子赶紧打招呼:“小秋大夫,你忙啊。”
    余秋尴尬得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这会儿只好局促地含混应道:“我带人上山逛逛。”
    说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看女先生,只跟王老夫人说话,“我去看两个孩子啦,你们忙。”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想打自己嘴巴子。蠢货呀,两位老人上山来除了要晒晒太阳散散步,主要目的不就是为了看小家伙嘛。
    她赶紧又往回找补:“就是这两个小东西,可有意思了,能吃能睡能拉,特别好玩。”
    女先生冲着山洞门口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她没有开口,只抬脚走过去,看到两个伸胳膊伸腿的小家伙时,笑着点头夸奖:“真是两个可爱的孩子,小心点儿,别受凉了。”
    宝英夫妻俩并没有认出两位老妇人。比起炙手可热的领导夫人,这两位赫赫有名的女格命者简直是隐形一般的存在。除了他们身旁的人,几乎都没有人认识她们的脸。
    瞧见有人夸奖孩子,宝英笑着表示感谢,还热心地追问:“你家是什么人过来生孩子呀?奶奶,我跟你讲,打那个不痛的针,真的一点儿也不痛的。我生完两个,都没什么感觉。”
    老妇人笑着点头,又让旁边的李姐拿出一个包裹,亲手递了过去:“我一早就听说有龙凤胎,我听了可真欢喜。这是两套小衣服,算我送给孩子的礼物。”
    宝英两口子赶紧谢绝她的好意,哪里能让人家破费呢。
    “奶奶,你自己留着,你们家人生完孩子要用的。小孩子穿衣服可费了,一天一个样子。”
    女先生却坚持:“收下吧,我没有孩子的,我瞧着这对孩子就欢喜。”
    宝英愣了下,十分同情这老妇人,她曾经饱受没有孩子的痛苦太理解,怀不上娃娃是件多煎熬的事了。
    朴实的农妇表达了自己的惋惜:“要是再早些年就好了,再早些年的话,小秋大夫他们也可以给你做个娃娃。我这个娃娃就是她做出来的。”
    看看这位奶奶通身的气派,一定是好人家出来的,嫁的也是好人家。那大户人家,要是没个子嗣日子可不是更加艰难。光是屋子里婆婆妯娌嘴里的唾沫星子就能把人活活淹死了。
    旁边的王老夫人叫了起来:“再早些年的话,小秋大夫可没生呢。”
    宝应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道:“人家说一孕傻三年,瞧瞧我这脑袋瓜子,是林教授,让林教授给你做。”
    女先生笑着摇头:“没关系,现在你们有了孩子我也高兴。”
    两个小家伙等的不耐烦了,哼哼唧唧的声音愈发大起来,他们要吃奶啦。
    宝英只得赶紧道谢,跟丈夫一道抱着孩子往旁边的山洞去。
    余秋被丢在原处,真是跟上去也不对,不跟上去更尴尬。
    她又要自闭了,只想挖个洞埋了自己。
    那头的老人家倒是主动同两位老妇人打了招呼:“你们来了呀,什么时候到的?要过来的时候,可以跟我讲嘛,刚好一起坐车过来。”
    王老夫人赶紧在中间做说客:“我们是昨天才决定过来的,倒是不知道您在这儿。我们是看了电影,觉得这边很有意思,妇幼保健工作开展的有声有色,就过来瞧瞧。”
    老人像是反应不过来,疑惑地抬高了声音:“昨天才出发的?怎么这么快呀。我坐了好几天的车子。”
    说完话,他才反应过来,“哦,你们是坐了飞机对不对?”
    王老夫人点头:“没错,刚好有一班飞机往这边开,我们就先上了飞机,后来又坐了船。”
    老人哦了一声,然后语气带着点儿羡慕的意思:“你们可真好,还能坐飞机。我也想坐的,又快又方便,他们不让我坐了。”
    说着他嘿嘿笑了两声,像个孩子一样,又带着老人才有的自嘲,“我晓得他们怕我在飞机上死了,担不起这个责任。”
    王老夫人赶紧说话:“您怎么能这样讲呢?”
    老人摆摆手:“哎呀,我们都到这个年纪了,从心所欲,还不敢讲这种话吗?没什么的。是人总归要死的,我又不可能真的万岁。阎王爷喊我的时候,我还是得抬腿呀。人争不过天的,怎么都争不过。”
    他又冲女先生笑,“你肯出来走走,那是再好不过的。我听他们讲,你总是不出门,连公园都不去逛逛。”
    女先生摇头:“我去公园做什么?周围全是假游客,因为我一个人逛公园,所有人都不能进园子了,多讨人嫌啊。我还是识相点儿,不做多余的事。”
    老人点头,像是感同身受:“我也不太敢出门,我一出去他们就忙死了,还打扰到别人,怪招人不喜欢的。”
    他又轻轻叹了口气,“可是我就是在屋里头呆着,也还是讨人嫌。我就只好躲到山上来了,山上好山上清静。你说你是过时的人,我也是过时的人,惹人厌噢。”
    余秋觉得后面的话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听下去,她又不知道该怎么找理由偷偷离开。
    还是何东胜从旁边伸出了手,抓着她的手腕子,两人悄无声息的退了开来。
    山洞前头的老人们还在说话,余秋转过头,看老人滔滔不绝。只可惜她不懂唇语,只能瞧见老人的嘴巴一张一合。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老人的样子,总觉得他似乎有点儿委屈。
    真有意思呀,余秋在心中叹息,明明应该委屈的人是女先生才对。
    她印象当中,因为对文格不满,女先生连着写过几封信给老人表达自己的看法。结果得到的回应却是假如女先生不能接受社会的变化,那她大可以去岛上或者出国,他绝对不会挽留的。
    这话可以说是已经很恶毒了,相当于红果果的过河拆桥,又或者说是像一记耳光抽在女先生的脸上,嘲笑她对于正治的天真。哪里有对错,不过是利益而已。
    当初需要她出来撑这个门面的时候,他们就苦苦相劝,硬是把她请出山充当珉煮人士心中的定海神针。
    结果现在觉得江山坐牢了,他们这帮人多余了,就不问青红皂白,随便扣上顶帽子,大肆打压,容不得一丝一毫不一样的声音。
    其实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觉得他们是自己人,不过是当初需要笼络人心,所以才做出宽容珉煮的样子来哄骗人罢了。等到羽翼丰满觉得没必要做低伏小了,那就赶紧拿出主人翁的架势,暴露本来面目。
    余秋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家国情怀支撑着老人坚持留下来,即便被冷落被打压,她也始终咬牙坚持。
    表面上来看,她已经得到了极好的待遇,起码比这个国家的绝大部分人生活的都更优渥。可是她真的生活的开心吗?谁愿意当一个吉祥物呢?要当吉祥物的话,她大可以选择离开。
    在大路,虽然她现在走出去瞧着体体面面,可那些衣服拎包什么的,都是她旧时的东西。
    就连年纪大了,身体发福,旗袍变小了,她也是中间加了布条缝补在一起继续穿,只是不叫外人看出窘迫罢了。
    她的亲人都在国外,她的娘家以富足著称。她身份珍贵,无论是去国外还是去那座岛上,她都能够获得更好的物质生活,而且周围簇拥着的肯定是讨好追捧的声音。
    可是她仍然没有选择那种轻松的生活。
    难道是因为怕丢了面子,叫人家嘲笑她前头选错了方向吗?到了老夫人这样的年龄与境界,哪里会在意这些?
    她只不过是不忍心远离故土,不愿意放弃她深爱的祖国而已,更不想因为她的离开被人抓着的机会大肆做文章,更加不利于和平统一。
    越是想到这些事,余秋越觉得自己简直是人形的大写的行走的渣。她怎么能想办法将老夫人哄骗过来呢?说个不待见的话,老死不相往来才应该是她该有的态度。
    何东胜看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以为她是担忧老夫人上山之后会跟老人发生冲突。
    他安慰女友道:“老人家还是很尊重老夫人的。”
    余秋苦笑,当然尊重了,这种正治吉祥物,谁敢不尊重啊?
    她记得有份解密文件里头曾经提到过,建国之初老人曾经提议老夫人做国家主席,给酥连方面的理由是,她完全服从于我们,她在人珉当中威望极高。
    如果阴险点儿揣测,这句话是不是等同于她是一个很好的傀儡,非常漂亮,可以冠冕堂皇地推到台前去,不用担心她有自己的主见,傀儡都是被操纵的。
    可也许并非如此,因为老人似乎还有另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包括他直接说让人滚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话,更加近乎于一种自己被亲近的人误解了,不愿意再解释,让人爱谁谁谁去。
    其实更加成熟的做法,就是大可以继续忽悠下去,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忽悠。正治家不是最擅长忽悠吗?
    也许这种天真会成为他们交流的契机,让他们重新坐下来,心平气和的交谈,而不是一个敷衍,一个伤心。
    余秋忧心忡忡地看自己的男友:“你现在做什么事啊?”
    她真不希望何东胜留在老人家身旁,且不说伴君如伴虎,一不小心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说不定瞬间就是阶下囚,甚至没了性命。就算他现在红了风光了,那今后在清查的时候,他曾经拥有的一切辉煌都会变成他的罪证。
    何东胜有些迟疑,像是说不清楚到底应该怎样回答的样子。
    “还是一边学习,一边做调研吧。”
    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话听上去更加好理解一些,“我现在就是去指定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做好调查,然后再回京中,继续上经济学的课,最近一段时间都在上课。”
    有的时候老人家也会拿他的功课瞧瞧,但似乎更加像是用他来埋汰林斌,因为老人评价的标准不是他作业里头究竟写了什么内容,而是书法。
    林斌写字潦草马虎,很让老人瞧不上眼。何东胜就成了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常常被拿出来做对照。
    余秋问不出所以然,就只能叹气。她含糊其辞道:“其实我更加希望你离正治远一些,太可怕了。”
    说完了她又自嘲地笑。连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她又凭什么要求何东胜呢?正治与国家几乎是没办法分割开来的,一个人为了国家而努力,又有什么好被人指摘的。
    要说远离正治,她刚刚做的事情又算什么?她就应该不理会,坚决不插手,更别说将老夫人骗过来了。说个不好听的话,她一个大夫操的哪门子闲心。真要是不好了,那也是其他人愁秃头。
    当天的中午饭,两位老夫人都是在山上同老人家一道吃的,也许是因为他们相谈甚欢,也许是单纯的她俩害怕再麻烦村里头人专门准备吃食。于是将就着凑合。
    一直到太阳落山了,王老夫人才陪着女先生下山来。最后她们住进了村子里原先为老人家准备的屋子。
    反正老人不肯下山,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先用起来。
    接下来两天的时间,余秋都没有见到他们再上山去。王老夫人就陪着女先生坐船去红星公社。
    听陈敏郝红梅他们传回来的消息,这两位女客人看了镇上的卫生院,瞧了粮管所跟副食品店,还去了绒花合作社,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是粮管所,他们同女所长谈了好长时间,还去看了人家的小农场,又问了不少问题。
    不过要说其他的,也没有了。围观什么的根本不存在,谁也不认识他们是谁呀。
    郝红梅还好奇的跟余秋打听:“是不是又来什么大干部了?”
    现在来的客人多,各地过来学习的人也多,他们早就见怪不怪,甚至都懒得多看两眼了。
    余秋含混其辞,只表示是妇联的同志,过来看妇幼保健工作的。
    郝红梅这才表示理解了,又好奇的问余秋现在老人家在杨树湾,是不是各路干部都要跑过来面见啊。那杨树湾可热闹死了。她好想过去瞧瞧,可是手上事情太忙脱不开身。唉,她可真羡慕余秋。
    余秋在心中哀嚎,姑娘啊,你知道能够专心致志做自己的本职工作,是多大的福气吗?姐姐做梦都想啊。
    她挂了电话,两只眼睛跟死鱼珠子一样,简直没有任何活气。
    门口有人敲着门板问:“小同志,你们这儿哪里有吃饭的地方?我们没有粮票可以吗?”
    余秋死气沉沉,连头都没回,不假思索地作答:“从这边往左去上大路,前头有间青砖大瓦房,在马路左手边,那里是食堂。没有粮票的话,米饭面食价格要贵一些,菜肴以及山芋玉米价格照常。”
    那客人笑着问:“皮蛋呢?你们的皮蛋怎么卖?要不要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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