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便。”
    他转身想走,林溪叫住他。
    “你也要用这本书吗?”她问,“图书馆只有这一本藏本,我要写论文所以不能让给你,但是如果你也要得急,我们就去复制一份资料怎么样?”
    德尔塔回头,皱了皱眉。他似乎想拒绝,但也许是真的急用,最后还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图书馆的资料可以复制,但必须到复制室里使用特别的魔法阵才能完成,而且复制的资料会在一定期限后自动销毁。这是为了方便师生,但又不希望资料外流的手段。
    复制室在二楼,从旁边的旋转楼梯就能上去。魔法阵自助使用,没有工作人员。可能是下雨的缘故,今天的复制室静悄悄的。
    林溪将书放在法阵中央,在随后响起的“嗡嗡”声里等待复制完成。德尔塔站在一旁,缓缓地、仔细地看了一圈四周的环境,最后将目光钉在林溪身上。
    单片镜后的眼睛眯起来。
    他赤礻果礻果的目光有些让人不适。林溪侧了一下头,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有些意外,”她说,“我之前听说你带着手下回到驻地了。”
    德尔塔·穆勒所带领的分队,职责是巡视虚空中漂浮的大小世界碎片。
    青年神色一动,镜片上一道反光;他的目光似乎也闪了闪。复制室里的光线偏暖,衬得他眼下的青黑更明显,也更显得憔悴了。
    然而他一开口,还是那种冷淡的声音,高傲而微带讽刺。
    “我有事。”他说,又瞥了一眼林溪,顿了顿,“伊瑟的运气……总是那么好。”
    林溪默了一瞬,提起一个假笑:“解释一下?”
    “他对校长太过言听计从,不惜对外一忍再忍,现在,连那群无能的校董都敢随意干涉执法者……呵,我们的队长在的时候,情况可不是这样。”他说的显然是伊瑟之前的队长,“照这种忍耐的方法,根据我的计算,留在学院的执法者迟早会被扔垃圾一样扔掉。我们这种让人忌惮又厌恶的存在,就算有用,还是尽早消灭才会让那群短视者安心。”
    “但是,”他语气一转,唇角勾出嘲弄的弧度,“他倒是运气很好,给自己找了一个光法师。虽然是个人类,但也足够他们再苟延残喘、自欺欺人一阵子了。”
    他简直像一个行走的狼牙棒,浑身是刺,好像不随时扎人一下就不开心。
    林溪没说话。资料复制好了,她从法阵里取出书,这才慢悠悠地问:“你是小孩子吗?”
    德尔塔一愣,旋即有点恼怒:“什么?”
    “小孩子才说长道短,成年人只看结果。有本事你来当队长,愤愤不平有什么用?”林溪做了一个鄙薄的表情,手上倒是很干脆地把资料递过去,“给。果然,虽说是长生种,但大脑发育程度也没有比我这种短寿的人类厉害到哪里去嘛。”
    “……”
    德尔塔一梗,气笑:“传闻中温柔悲悯如生命女神再世的光法师,真实面目居然如此浅薄。”
    林溪继续假笑:“传闻中小气冷酷毒舌的穆勒分队长,真实面目果然不怎么样。”
    青年神色更阴郁几分。
    他忍着气,沉着脸接过资料。大概动作太急,他的手指居然被纸张边缘划出一道口子。金红色的血液转眼染红了米黄色的纸张边缘,还滴了一滴在地上,烧出了几个小小的气泡。不愧是岩妖的后代,血液也像岩浆一样灼烫。
    “……你是小孩子吗,穆勒先生?”
    林溪抽抽嘴角,无奈拿出纸巾,弯腰揩去地面的血迹。她还要递一张纸巾给德尔塔,却被他果断拒绝。
    “不用。”
    青年冷淡地转身,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盯住林溪,目光十分锐利。
    “你要扔在哪儿?”
    林溪正要将沾了他血迹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闻言动作一顿。紧接着,就见德尔塔飞快走回来,几乎是用抢的方式把那张染血的纸巾夺走了。
    “扔在这种‘干净’的地方,是还嫌执法者麻烦不够多?”德尔塔毫不客气地斥责道。
    林溪莫名其妙:“干净?”
    “天真浅薄的光法师。”德尔塔嗤笑一声,草草将那团纸巾塞进口袋,“你真的不知道外面那些人对我们有多忌讳吗?连握手都害怕,多看一眼都恐惧……血?呵。”
    他看着林溪,黑色的眼里好像有倾盆大雨,又像雨中摇曳有愤怒的火焰。
    “我们本来不必如此的。”他说。
    他扔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林溪在他背后皱眉。
    “德尔塔。”
    她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复制室里。无人的走廊,窗外飘摇的细雨,昏暗的天色和清冷迷蒙的光线。空气里新鲜的油墨气味。
    “你不觉得,也是你自己太看重和别人的不同了吗?”林溪说,“我不觉得把你口袋里那团纸巾扔在图书馆里会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暗影粒子不会随着血液流出,这是常识。”
    青年偏了偏头,鼻尖的折角异常尖锐。“说得很有道理,小姐。”他讽刺道,“但是人们的恐惧往往是不讲道理的。”
    “啷——”
    他信手掏出怀表,甩开表盖,看了一眼镶嵌着大小齿轮的表盘。
    “再会小姐。我可不能再陪你耽误自己宝贵的时间了。”
    嗒、嗒、嗒……
    皮鞋后跟叩着地板;青年清瘦的背影渐渐远去。
    林溪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嗯,还要再练习一下。”她嘀咕说,“假笑和怼人,都还要更有气势一些才更好。”
    要利用好她御姐的外表才对嘛。
    *
    “德尔塔·穆勒回来了?那大概是述职吧。巡视虚空遗迹是容易遇到突发状况。上次他又正好错过了弗里格曼先生回来的时间。”
    晚饭后,林溪溜出来散步,伊瑟当然陪着她。
    雨下了一整个白天,到傍晚又有些微的放晴。乌云的间隙里透出薄薄一层玫瑰色的霞光,和晴朗时的景象比,竟然显得更加温柔。
    处处都挂着水珠,空气里一阵新鲜的草木气味。林溪按着自己有点吃撑的胃,觉得有点后悔,于是努力绕着学院到处走,幻想能将晚饭吃进去的卡路里消耗掉。
    伊瑟一手牵着她,一手拿一柄黑伞。据说晚上还会下雨。而弗里格曼先生的“据说”,意思就是真的会下雨;毕竟整个学院里的法阵都是他在控制,连天气也不例外。
    “是吗……他看上去很憔悴,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会不会又是哪里出事了?”林溪有些担忧地说。
    “如果需要我们,弗里格曼先生会告诉我们的。”伊瑟回答得很沉稳。
    人类深以为然地“唔”了一声,感叹说:“伊瑟总是‘弗里格曼先生’、‘弗里格曼先生’的,幸好弗里格曼先生不是一位女士,不然我就要吃醋了。”
    她狡黠地调侃一句,立即跳上路边花园的矮栏杆,晃晃悠悠地走“一”字步练习平衡。
    伊瑟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生怕她掉下来,还要无奈地为自己辩驳:“不论弗里格曼先生是男是女,我都永远尊敬并感激他。”
    林溪斜他一眼,笑眯眯的,拖长声音:“是——吗——”
    “林溪……”伊瑟更无奈。
    林溪跳下栏杆,回身叉腰,气势汹汹说:“不行,艾莲娜都叫我‘小溪’呢,你却还是叫我全名。”
    “那,”精灵无辜地动了动长睫毛,“那我该怎么叫?”
    林溪郑重地考虑片刻,又郑重地竖起一根手指:“你要叫我‘亲爱的’。”
    她故意把这个称呼念得肉麻兮兮的,话一说完自己还笑了。那层薄薄的、温柔的玫瑰色晚霞映在她眼里,和那快乐的情绪一并酝酿成醉人的光。
    至少,某只精灵是醉了的。
    他微笑起来,毫不迟疑:“亲爱的。”
    反而林溪笑声一滞,“哎”了一声,东看西看,期期艾艾地不知道说什么了。
    “开,开个玩笑嘛……”最后,她只能这么小声嘟囔,毫无底气地说,“叫名字挺好的,挺好的……”
    精灵的恶作剧之心立即蠢蠢欲动。
    “亲爱的。”
    “好、好了,知道了。”
    “亲爱的。”
    “哎呀我们快点换个话题!”
    “亲爱的,”精灵吻了吻恋人的嘴唇,轻声说,“我的挚爱,我唯一的伴侣,我此生所有欢乐与激情的源泉。我不能想象没有你的生活,因为那对我来说将是比虚无更难以忍受的虚无。我所爱的人,我的生命/之光。”
    他声音低柔,蕴着笑意和柔情,每多说一个字就让林溪的脸多红一分。她自觉此刻最好的反击应该是端正神色,柔情似水地回以一大段更深情的表白,让精灵也脸红才好。但面对这样的诚挚,和几乎让人心碎的温柔……
    她只能回以笑容,将那句说了很多次的话,再说一遍。
    “我爱你。”
    真纯挚爱,胜过所有繁丽的辞藻。
    在天光彻底消散前,他们闲逛到了北面的龙岛。在去和蓝龙柏拉图打招呼以前,林溪突然注意到了路边一颗开花的树。
    树枝纤细繁多,上面开着一小朵一小朵淡橘色的花团,每一朵都像是无数星星似的小花图攒出来的。最佳花期已过,只有零星几朵还在;细细的绿意已经沿着枝干攀升,像是春意栖息在枝头,将醒未醒。
    其中一枝上面还系了一根深绿色的发带,上面打了两个同向的结。
    “伊瑟,看,是结香啊。”林溪拽一拽精灵的袖子,指着那边笑说,“去年我们系在这里的,居然还在。”
    “嗯。”伊瑟注视着那根随风飞扬的发带,唇角的弧度更深,“今年我们也在一起。”
    “明年也是,后年也是。”林溪掰着指头算,“明年我就毕业了。学术研究我不行,不想读研,那就直接工作吧?我可以像孟老师一样争取留校任教,这样就能一直待在学院里了。真不知道弗里格曼先生为什么一直不让你毕业……不过,住学校也很好,还不用自己做饭呢。咦,房子也不担心,车也不担心,工资也不担心,这是什么神仙生活……”
    她一个人嘀嘀咕咕得很开心,精灵听着,眼神也越发柔和。其实哪有林溪说得那么好?身为执法者,还是学生的时候就要时不时出任务,正式执役后只会更加危险。像他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弗里格曼先生安排他贴身保护林溪,他根本不会在学院待这么长的时间。所以最初,在他还很怀疑“救世主论”的时候,他真的很不情愿被一个人类小姑娘绊住自己的步伐。但现在……
    “我很感激弗里格曼先生,”他忽然开口,“也是因为,如果不是他的命令,我不会遇上你。”
    他的人类一眨眼,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所以我从来没有真的抱怨过呀,明明只是开玩笑。我也很尊敬校长先生的。”她愉快地说,“原因嘛……当然跟你一样。”
    “啾唔、啾唔……”
    住在塔上的蓝龙,看这两人总是不上来,心急之下自己飞了出来。蓝龙展开翼膜,盘旋几圈后降落下来,用林溪听不懂的龙语和她快快活活地打招呼,还亲昵地撒娇。
    “好了,好了柏拉图……好了。看,这里不是开了很多花吗,你可以多吃一点。”伊瑟有一点吃醋,拨开蓝龙伙伴的头,换来对方一个傲娇的瞥视。
    柏拉图落下的地方正好是一片花田。今年园丁新种了许多绿野花毛茛。这种花香气甜蜜,常用来酿蜜酒,每一朵都小小的,比丁香大不了多少。
    林溪摘了一朵淡粉色的花,喂到柏拉图嘴边。蓝龙骄傲地看了一眼精灵,这才细嚼慢咽地吃下那朵花。
    伊瑟:“……”
    “我们跟柏拉图合个影吧。”林溪没发觉精灵和蓝龙之间的相互鄙夷,而是兴致勃勃地拿出手机,熟练调到自拍模式。
    “伊瑟,柏拉图,都看镜头。三,二,一……咦?”
    在摄像头闪烁的刹那,身边的精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在她脸颊上偷亲了一下。再看照片,上面只有蓝龙优雅地直视镜头,而精灵则正好吻在人类的面颊上,微垂的眼眸里只有她的影子;林溪则一脸讶异,懵懂地被他揽在怀里。
    柏拉图挤过来看看照片,立刻愤怒地用龙语冲着伊瑟一顿“啾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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