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大靖端康二年,郴州大旱,她师父下山云游,只留她一个人守在山上,没多久又遭了蝗灾,山上也没吃的,她便下山去,一路上跟着一群逃难的流民一起往郴州的州府去。
    她觉得这有些奇怪,但是也说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郴州地处偏僻,就连栈道,驿站都很破败,又四周环山,这十几个饥民都是山下村庄里的村民,平时也相互认识,互相扶持也走了一段路。
    到了并州地界的时候,干粮都吃完了,又靠着树皮,野菜度日,最终暂时驻扎在了这邙山之下暂做修整。
    温宁熟知药理,分辨得出什么是毒草,什么是可以吃的野草,故此上山寻找可以吃的东西,结果没想到摔了一跤,昏了一日有余,手里还死死的拽着那一筐叶子。
    陈氏不敢动这些叶子,也不知道怎么收拾,于是只给温宁上了药,便守在边上等着她醒。
    温宁摸了摸自己额角包着的布,对陈氏道:“你去起锅,我收拾点东西给你们吃。”这筐叶子她到是认得,这种树叶微毒,直接煮着吃会让人上吐下泻,头晕恶心,所以荒年没有人吃它们,这东西极好长,干旱也能长,涝年长得更好,叶子虽然粗,里头却满满的都是胶粉,用大火煮烂了,再用草木灰水滤过,凝成块,切了再下水煮过一遍,便是果腹的好材料。
    她昏了这一日,肚腹之内也是空空如也,十分需要吃点什么来充饥。
    十几号流民听说小神医醒了,连忙过来帮陈氏起锅,他们一路上跟着小神医学了不少,至少学会了分辨能吃的野草和不能吃的毒草,也学会了一些收拾能吃毒草的方法,所以他们这一波流民,虽然也啃树皮,吃观音土,刨野草根,但是好歹没出现易子而食这样的情况。
    “小神医,草木灰烧好了。”
    “小神医,就这么倒进去吗?”
    温宁脸上都是汗,手里的木棍不停地翻搅着被煮烂的叶子,看着这些绿色的浆液在她的手下越来越稠,最终凝固成了一块,她将这些浓绿色的“豆腐块”切碎,又丢到水中煮了一会,最终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小块果腹。
    正围着火堆吃着的时候,陈氏的小儿子草儿捧着碗颠簸着跑到温宁边上:“小神医,多吃些。”他举起碗,里头还有小半块“绿叶豆腐”,“草儿小,吃一点就饱了。”
    “草儿长身体,”温宁摸了摸草儿的头,“你看,我可是小神医呀,小神医不用吃那么多。”
    草儿半信半疑的看着温宁,又听到陈氏在那边喊他:“草儿,别冲撞小神医。”才低头看了看温宁手上的小碗,又看了看自己豁了口的小陶盖,又捧着那小半块豆腐跑去找他娘了。
    “草儿不吃,娘吃。”
    “娘吃饱了,草儿吃。”
    温宁看着母子两,摸了摸还有些饿的肚子,默默把腰带系得更紧了一些。
    兴许,到了郴州州府凌城之后,就会有官摊周济流民了吧,到时候哪怕是粥,至少也能喝饱肚子。
    温宁抬手,拨弄了一下自己手腕上戴着的银铃,师父下山云游了好几年,她平时也就是和下头陈村的村民又来往,对外头的事情知道的不多。除了先帝两年前驾崩,天下要守丧三年,禁一切红事,丝竹乐器的信息也传到了陈村之外,也就是现在的大靖皇帝姓司马,定年号为端康这样的事情了。
    他们一群流民倚靠着官道上残破的驿站歇息,半夜的时候,因为肚子饿而睡不着觉,犹豫着要不要起来喝点水的温宁侧身把耳朵贴在地面上,那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是不止一匹——这荒年还能骑着马到处跑的,不是有钱人就是官老爷,哪个都惹不起,这驿站虽然荒废了,也没有驿馆,也不是他们这些白身流民可以占的地。
    温宁连忙推醒陈氏他们,想让大家先起来离开驿馆,没想到那马蹄声,车辙声却先到了。
    原来是一行身着黑衣,身上披着轻甲的弯刀骑士在骑马追逐一辆马车,那驾驶马车的青年头戴斗笠,手指骨节分明,一看就知道是个长期练武的练家子,轻甲单骑原本就比笨重的马车来得快,想必那马车之内应当是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不方便骑马才选择了马车。
    从那些轻甲骑士出突然冷不防窜出一支闪着银白色寒芒的暗箭,却不射那赶马车的青年,反倒是射中了拉着马车的倒霉马儿的脖颈,那马儿一声惨嘶,便摔倒折断了脖颈,丢了性命。
    那驾车的青年人身手极好,见马车要翻,便抽出一把阔刀砍断车辕,在电光火石之间先行跃下,稳稳拖住了那即将侧翻的马车,又将它硬是扶正了。
    这一连串动作,碰掉了他头上的斗笠,在月光下露出一个光亮的脑门来。
    这竟然是一个僧人。
    一行轻甲骑士,大约有十七八人,把人将那马车车厢团团围住,其余十人在为首那个头戴乌冠,其貌不扬却眼神凶厉的络腮胡中年人的示意下,将躲在破败小驿站里的十几个流民,包括温宁在内都用刀逼了出来。
    那僧人手持阔刀,挡在马车之前,眼神坚定,像是打定主意要护着马车之内的人……或者物?
    那些轻甲骑士将一干流民逼到驿站前,逼着男人们抱着头蹲下,余下老弱妇孺则抱成一团,草儿娘抱着草儿瑟瑟发抖,挤在温宁边上,温宁只好回身护着他们母子:“没事,没事的。”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小声安慰他们。
    她其实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弥陀佛。”那马车内的人,听上去年纪并不大,开口念佛的时候却显得很沉静,“王大人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当今圣上都已经降下圣旨,尔等光头秃驴,得罪上天,故此上天降下旱灾蝗难,要将你们这些妖僧供奉的舍利,袈裟,法器一并烧了祭天,以息上天雷霆之怒,尔等抗旨不遵,还敢带着舍利袈裟私逃,罪加一等!”那王大人捻着胡须,到是将发生了什么说的清清楚楚的。
    温宁:……
    大靖先帝礼佛,所以大靖四处都能见到佛寺,没想到新帝登位不过两年,就开始大肆灭佛了吗?
    “王将军追小僧到是无妨。”
    马车的车帘被撩开了。
    月光下,一个身量修长,眉目如画的年轻僧人走了出来,温宁搂着草儿,看着那个从马车里撩开帘子走出来的僧人——只觉得他有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让人移不开视线,好似上辈子便见过一般。
    “舍利,袈裟,已经到了安全的地方。王将军已经鞭长莫及了。”那俊美的僧人抬起头来,丝毫不惧,只是一脸澄澈的看着面前手持寒光闪闪的利器的轻甲骑士们,“无音已经完成宿怨,引开了追兵,纵使现在在此以身殉道,也毫无遗憾。”他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此时王守义才明白,他们竟是上了这帮和尚的当,原本以为慈济寺这一代最有慧根的和尚会带着舍利和袈裟南下私逃,没想到他居然为了保证袈裟和舍利的安全,甘愿以身为引,作为诱饵引开□□。
    实在是狡猾至极。
    王守义四十余岁才成为□□一个小队的队长,他为人心狠手辣,发觉自己被骗了的时候,便是一阵恶怒涌上心头。
    “杀你?哼,谁不知道无音圣僧,精通佛法,十六岁便是先帝的座上宾,小人可没有胆量杀。”他的声音听上去咬牙切齿,“但是今日你落在我手上,我便不能让你跑了,我知道无音圣僧不仅佛经熟的很,武学之上也颇有些造诣……如今我这话就放在这了,你若是敢跑,敢动手,这些流民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无耻之徒,滥杀无辜流民,这样也算朝廷命官吗?”无愁忍不住呵斥。
    换来的却是刀光更加逼近无辜的流民们。
    “无愁。”无音轻声阻止了师弟,“小僧已经放下生死,王将军请放心,无音是不会走的。”
    他的姿态过于清正,到是显得王守义猥琐不堪,后者愤恨得将目光投向一边抱成一团的流民,突然自觉想到了一个极好的,磋磨无音的办法。
    “去,把那边那死马割块肉下来,”他对着身边的轻甲骑士道,后者领命,割了一块马肉下来,王守义便将这块血淋淋的肉丢到了温宁的面前,“去,把这马肉煮成一碗肉汤。”
    温宁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钢刀,又看看瑟瑟发抖,强忍着泪水的草儿母子和流民们,只好拾起马肉,收拾干净,将它放在破陶罐里煮起来。
    月光下,气氛安静的几乎要凝固,只有陶罐里的水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来。
    “好了没?”王守义不耐烦的催促道。
    “回老爷的话,”温宁哑着嗓子回答,“这马肉难煮,炖不烂,得多煮些时候。”她已经猜到这人想做什么了,能拖一会是一会。
    王守义表情一冷,“管他什么烂不烂的,能吃就行,快点盛出一碗来!”
    温宁无法,只好慢慢的盛出一碗来,“呀”的一声,像是因为烫一样失手打翻在地。
    王守义的表情更难看了,上前催促道:“没用的东西,叫你盛碗汤都这么墨迹!”
    温宁没办法,只好盛好了一碗捧着。
    那王守义又道:“去,叫那和尚喝了!”他转向无音,“圣僧,走了这些时日,滴水未进,滴米未沾,想必是饿了吧?可让小的供奉一番?”
    他的喉咙里滚出一丝得意的讥笑来:“你若是不喝……”
    无音垂眸,看着捧着肉汤来到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后者不敢看他,只是垂着眸,拇指浸在小小的陶碗边上,滚烫的肉汁随着她的藕臂一点点浸湿了她的袖子。
    “无妨。”他轻声道。
    伸手捧过了她手上的陶碗。
    “无音心中有佛。”
    “破一戒而护无辜,何乐而不为。”
    言罢,便端着陶碗,将肉汤一饮而尽。
    第75章
    王守义看着面前这个和尚,他像是一尊玉佛一样立在那里,手里拿着那个小陶碗,神色如常,眸如寒星。
    只是温宁站在他的边上,以一个别人看不见的角度,看到了无音那捏着小陶碗的手,正在微微发抖。
    小姑娘低下头,像是害怕王守义一样,悄悄往边上挪了一点,挡住了无音那微微发颤的手——此时此刻,若是说无音最不想谁看到自己的手在发抖,那一定是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络腮胡轻骑将军。
    王守义皱着眉头,无音的表现一点也不像是他想要的,他心里还惦记着刚刚在这和尚身上受的气,只是他们一行人追捕无音无愁二人的时候,上峰下的命令是活捉——无愁尚且可以杀,无音必须活着。
    王守义只当是上峰要留着这个长得漂亮活像个妖孽一样的和尚给尚且还对沙门有所留恋的和尚一个杀鸡儆猴,要在集市活腰斩了他。无音是天下第一大寺慈济寺最负盛名的圣僧,十六岁便是先帝的座上宾,这样一个“活靶子”当然是当今圣上需要的。
    说来也是,这个和尚生的如此漂亮,只看一张脸还以为是细皮嫩肉的胖和尚,但若是看他那双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甚至略有些细微疤痕薄茧的手,便知道他也是个在武学上颇有造诣的僧人。
    王守义自然是不会对他掉以轻心的。
    注意到小姑娘往边上挪了一下,他便喝道:“你这小丫头片子,瞎动什么?!”
    “回,回老爷的话,”温宁看了一眼边上的无音,怯生生道,“老爷,小女和诸位流民只是恰巧路过此地,老爷您是个威武将军,能否……放我们这些小民一条生路?”她缩着肩膀,可怜巴巴的看着王守义。
    她脸上都是脏土烟灰,整个人看上去灰头土脸的,又瘦又弱。
    王守义看了看边上的流民,又看了看温宁,好歹还想起了自己是个朝廷命官的事情来,便点点头:“你这小丫头到是一张又甜又巧的嘴,”他把刀收回刀鞘里,对着温宁招了招手,“过来。”
    温宁看了一眼陈家村的流民们,不情不愿,小心翼翼的挪了两步,谁料那王守义突然抬手一掌劈在温宁脖颈上,小姑娘只觉得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
    “流民能放走。”王守义揪住温宁,小姑娘软软的垂着手,一动不动,“只是放走了流民,这无音圣僧可不会就这般乖乖听话了。我总得留个人才是。”一大群流民他们带着还嫌麻烦,作为一个朝廷命官,虽然他足够厚颜无耻,却也不是能做出残杀百姓这种事的人,所以留个小姑娘牵制无音便可,其他人放了也就放了。
    言罢,他便不耐烦的对着陈家村的流民道:“滚,快点滚,老子心情还好,能滚多远滚多远!”
    陈家村的老村长不走,他年纪大了,也识得几个字,只是放下手杖,对着王守义哀求道:“老朽老了,将军若是要留人,留着老朽可好?还请将军慈悲,放过小神医……”
    王守义啧舌,他哪还肯听这些衣衫褴褛,吃不饱肚子的可怜人说话呢?他只是冷哼一声,便把小姑娘丢上马背,自己翻身上马,用马鞭指着握拳的无音和无愁道:“你,乖乖跟老子走。”马车的车辕被无愁砍断了,自然是不能再用,但是他之前准备了囚车,到是刚好给这两个硬骨头使。
    此处距离郴州州府也就只有两三天的路程,押解着囚车走走,算上休息,赶路的时间,也就四天。
    “快些,若是敢趁机走脱,我就拧断了这个小姑娘的脖子。”王守义粗壮的手在温宁的脖颈那边比划了一下,更加显得小姑娘的脖颈修长洁白,一点也不像个乡野农家姑娘的样子。
    无愁到底性子不如无音,他这个和尚有些死心眼,看到王守义用无辜姑娘威胁自己和师兄,又气的脸红脖子粗,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
    无音伸手,阻止了他。
    圣僧看看王守义,又看看他马背上的温宁,对着无愁摇摇头:“师弟,莫要嗔怒。”他放下陶碗,顺从的进入囚车之内,闭目打坐。王守义又一次挫败了,他平生最恨就是无音这种宠辱不惊的人,当下便决定这赶路的三日,一滴水也不给这个和尚。
    王守义这一下砸的挺重,温宁醒过来的时候恰是第二天晚上,腹内空空,只觉得两眼发黑,嘴里泛酸泛苦。
    她先是愣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绑在囚车边上,后头的囚车里关着两个和尚。周边押解囚车的轻甲骑士们抱着刀假寐,那个叫无愁的和尚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只有无音还醒着,温宁微微侧头,恰好看见他把手伸进自己的喉咙里,一下一下的吐着。
    温宁:……
    “小师父,别吐了,”她轻声道,“你这样只会伤了自己的脾胃。”
    无音扶着囚车的木柱喘息着,又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牵累小檀越了。”
    “草儿他们……”温宁压低了嗓音想悄声问问陈家村的流民们怎么样了,却换来值夜的轻甲骑士一声怒斥:“多什么嘴?”
    温宁乖乖闭上了嘴。
    无音只是轻笑了一声。
    虽然只是一笑,却包含了不少的情绪,温宁便知道,王守义虽然是个混人,却没做出残杀无辜百姓的事情来,便大大的舒了一口气,肚子一阵饿透了的绞痛。小姑娘没忍住:“哎呦。”了一声。
    又换来值夜的轻甲骑士一声怒斥。
    温宁乖乖的缩着脖子不说话了。
    好在这些轻甲骑士似乎并不打算饿死她,到底还是给了她小半块胡饼充饥,像是怕她给和尚匀上一口一样,还看着她吃完,咽下去了才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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