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森习以为常,自己放松地看菜单。
    这么多年来,一旦盛君殊想不通什么,就会有一段时间不大说话,其实是在脑子里颠过来倒过去捋线索,整个人是放空的,这时候就算跟他说话,他也多半敷衍。
    但是不一样的是,他从前只是自己发呆,这还是第一次玩着手机沉默。
    张森这就有点好奇了,悄悄绕到盛君殊后头,想看看他看什么视频,结果一眼就看见那一排扎眼的冒着桃心的粉红色的按钮:“与ta通话”“给ta喂食”“自动发球”。
    这熟悉的界面,张森的三角眼微微睁大——
    老板他妈的竟然又……
    盛君殊漫不经心地瞧着手机屏幕。
    他当时选摄像头,并不是故意选这一款。只是因为这一款平时可以伪装成小盒子,还能在暗处角落把晃动的物体拍得极清楚、同时还能随时在手机上同步的,恰好就是一款多功能的宠物摄像。
    这个宠物摄像软件有个功能,一旦红外摄像头感知到前面有物体晃动,就会自动开机,同时给他的手机上提示一条推送信息,提醒主人“不要错过美好的瞬间”。
    刚才收到推送的这个,是安在床底下的那个摄像头发出的。他下意识点开的时候,里面还是一片黑,大约是衡南不慎碰到了床,误导了摄像头。
    他也没有及时退出去,只是微抿嘴唇,静静地看着这片黑发呆。
    可是片刻后,镜头前忽然有了一缕光线,随即是过曝的一片惨白,好一会儿,镜头暗下来,什么东西抖来抖去的,慢慢现了形。
    绿油油的小叶片晃动着,一盆小小的千叶吊兰,被一只手推过来。
    旋即,一张小小的脸出现在镜头里。
    “……”
    张森倏地被吓跑了,捂着脸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
    盛君殊暂时无心去想衡南为什么会在床底下,因为他心里正想案子,感官反应有点迟钝。
    另一方面,因为衡南是趴着进来的,手上握着一只手电筒,少女胳膊肘撑着地,身上只薄薄一件薄荷色吊带睡裙,衣领松垮垮地垂下来,镜头里大片瓷白的肌肤都清晰可见。
    盛君殊的睫毛动了一下,皱起眉,伸出一只手掌,立刻挡住了镜头下方师妹若隐若现的勾,自己给画面裁了个边,接着看下去。
    衡南整个儿钻了进来,两只胳膊垫着,躲在了床底下以后,脸上神色变得轻松惬意,就在这小空间里拿细长的手指同千叶吊兰嬉戏。
    过程很无聊,她戳一下吊兰精,吊兰精的叶子向后闪躲,没戳着,一回合就结束;下一回合,吊兰伸出藤蔓卷她的手指,衡南向后抽手,还是给卷着了,于是她就输了。
    就这样,吊兰精居然能高兴得发出“嘎嘎嘎嘎”的笑声,跟她嘤嘤嘤的细软哭声全然不匹配。
    衡南听了这笑声,眉头微蹙,片刻后,也忍不住趴着臂弯里耸动肩膀,要不是床下空间低矮,她能打起滚来。
    盛君殊调整了个姿势,手指挪动了一下,不慎碰到了下面一个按钮。
    “和ta通话。”
    正此时,桌上“咣”地放下一个大盘子,东北店主中气十足:“来,二位的古法烧鸡。”
    “……”盛君殊头皮一麻。
    再低下头,一阵强光射过来,手机又过曝白屏了。片刻后,镜头被一张凑近的狐疑的脸蛋占据。
    这种摄像头,都有点镜头变形。少女举着手电,离得这么近,几乎贴在镜头上,就越发显得眼睛硕大,而下巴尖细。
    那一双眼睛形状流畅,端庄雅丽的扇形褶,截断在要人命处,留下眼尾一段欲说还休的起翘。
    硬而浓黑的睫毛根根翘起,极尽妩媚,下面偏偏是一对冷淬宝石一样的瞳孔,黑而亮得闪光,霜雪擦洗过一样,冷傲而戒备。
    盛君殊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衡南的眼睛。
    原来印象里,总是温温柔柔笑着,端庄而毫无棱角的衡南,竟然有这样一双漂亮而……无情的眼睛。
    下一刻,这双无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蔑的笑,再然后……
    摄像头刺啦了一下,彻底黑屏了。
    盛君殊:“……”
    张森本来有些担忧,但是古法烧鸡很快压住了这种担忧,他面前已经高高兴兴地堆起了高高一摞鸡骨头,没注意盛君殊的脸色。
    过了好一会儿,盛君殊才拆开一次性筷子,往头尾看了看:“老板,你们的筷子好像发霉了。”
    老板只是瞭了一眼,倚在厨房门口,懒洋洋道:“咋整?我们这苍蝇馆子,凑合着用呗,不比大饭店,伺候不起贵人。”
    打这俩人一进来起,店主就有点犯嘀咕。看那一身名贵西装,往这小店里钻,屁事肯定多。
    盛君殊把筷子搁在桌上,拿纸巾小心地擦了一圈碗沿,眼也不抬:“储物柜左边墙皮渗水,筷子和米桶不能放那儿,会霉的。”
    店主暴躁的看笑话的脸慢慢地有些变了,隐隐发白,直直看着二人,半晌没吐出字来。
    盛君殊漆黑的眼珠看定他,温声道:“麻烦去右边第二格抽屉里,拿一双备用的给我。”
    片刻后,老板双手把新的筷子双手递过来,一个劲儿打量他,手有点打颤:“小兄弟是混哪道的?”
    做生意的,多少迷信,本地传说,有时财神爷借道人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给碰上了。
    ”做小生意的。”盛君殊随手接过来,熟练地拆开筷子,相互磨了磨,桌上一并,开始吃鸡,“经济危机,现在生意不好做。”
    张森有点意外地看着盛君殊,敏锐地觉察到盛君殊心不在焉,且心情不大好。
    他平日里比较佛,人骂他都当没听见。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才会不着意拿掌门的派头,还爱顾左右而言他,越顾左右而言他,越把人吓得够呛。
    却不知道是因为在长海小区没找到水,还是……
    盛君殊余光瞥见老板还站在桌子前,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扫一眼菜单:“再来一份绿豆百合汤。”
    老板“哎”了一声,如蒙大赦,转身便走。
    既然还愿意点单,就表示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快步从厨房走出来,陪笑道:“您稍坐会儿,水桶里没水了,得去巷口接点,可能有点慢。”
    张森道了谢,盛君殊却忽然道:“等一下。”
    老板战战兢兢回过身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盛君殊问:“巷口有一个水龙头?”
    “是呀,有一个水池,在我们几个店共用的室外厨房里头。”
    *
    “滴答,滴答……”
    三个人站在水泥垒成的水槽前面。水槽里面斜放着一个绿色塑料桶,接了半盆水。水龙头是金属的,套了一段白色塑料软管,还在滴滴答答滴着水。
    张森盯着那小小的水龙头,感叹道:“这就叫、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全不费功夫。”
    小店老板拿着桶接水,目光有点害怕地在两人中间逡巡:“咱,咱一会儿还搁店里吃饭不?”
    盛君殊拿了几张崭新的零钱,折起来,顺势揣在老板衬衣兜里,轻轻拍了一下:“一会儿回去,外面抽根烟。先把钱付了,桌子别收。”
    老板冷汗都下来了,讪笑道:“客气,客气了。”
    待老板提着水桶回去,张森开始仰头四顾。
    “找什么呢?”
    “找摄、摄像头啊。”张森说,“坏了,这巷子里没,没有摄像头。”
    盛君殊有点疑惑:“用不着那么高科技。”
    说着,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水龙头,龙头发出嗡嗡的声音,“看这儿。”
    张森把头凑过去,左看右看没看出个什么来,半晌,蓦然反应过来,不锈钢的水龙头表面,倒映出了他变形的脸。
    第16章 鬼胎(六)
    垚山捕灵术法,但凡有反射的地方,就可留下怨灵痕迹;留下痕迹,就能还原影像。因此,镜子、玻璃、哪怕是一小块弧面的不锈钢,都是可利用的材料。
    符纸幻术之下,老妪的人影无声地一瘸一拐地挪过来,以扭曲的姿势坐在水池台上,把嘴伸到水龙头下,直喝得腹部涨大、再涨大,掩在衣裳下面,宛如快要破了的气球。直到最后那躯体“噗”地爆破,红花儿四散。
    店老板透过小小一个窗口,窥到客人桌上浮现的这可怖画面,胸闷气短,一把扶住了墙:“难怪前两天隔壁的几个娘们发现走表了,大半夜吵着哪一家偷用了水……”
    这一条弄堂做饭,都是那个龙头接出来的水。这么想着,胃里马上有了反应,呕了一会儿,蓦然往窗口外看,客人桌上那碗绿豆百合汤……
    这碗绿豆百合汤,盛君殊还没有喝。指头敲敲瓷碗边缘,水波漾开,几枚空的绿豆皮,小船一样浮到了表面。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从前在垚山校场,我每晚都是最后一个走。”
    符纸燃尽,影像消失,落在桌上的唯有一小撮灰烬。
    张森嘴里还叼着半只鸡骨头,蹭了蹭泛着油光的的嘴角,闻言拍桌子:“这我记、记得。我就想等你们走了,出来吃、吃点东西,等啊等啊,月亮都出来了,盛哥儿还、还不走。”
    当时他还在心里变着花样儿地骂了盛君殊很久。自然,这个不能说。
    盛君殊一笑:“练刀没注意,冷不丁抬头一看,天都黑透了。校场人都走光了,旁边只剩一个人。”
    那个人……
    “是衡南。”
    当时,他欣慰于师妹的刻苦,还特地让她练给他看,顺带着指导了一下衡南的剑法。
    衡南仰着头听他指点,听得特别认真,他让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一练便练得晚了,他见天上冷月一弯,蛐蛐儿已唱起来了,赶紧催促衡南回去。
    那时,衡南走了两步,蓦然又回过头来,侧脸映着月光,眼珠极亮,“师兄,你要不要……”
    盛君殊垂下眼,掩住极淡的笑意:“她问我,要不要喝绿豆百合汤。”
    练了两三个时辰刀,他也确实有点渴了,就顺便跟着去了。站在她闺房外面,等师妹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出来,接过来就喝了。
    绿豆软糯,百合清甜,全化在汤里。他酣畅淋漓喝了一碗,仍然觉得意犹未尽,就抹了抹嘴,问衡南:“还有吗?”
    衡南犹豫了一下,摇头笑道:“师兄,绿豆性寒,不可多饮。”
    “那好吧。”他也很快地接受了,交代衡南早些歇息,明天早起,刀往肩上一扛,转身走了。
    “师兄!”那少女忽然又在背后唤他一声。
    他转过来的时候,仿佛看见她满眼惶然,好像个被丢下的孩子,但天太暗了,看不仔细。再看过去,衡南眉眼敛着,脸上分明一片平静婉丽,她伸出手,手上的圆形灯笼照在海蓝的绉纱裙摆上,盈盈的一团,就好像一轮黄澄澄圆月亮照在江面上:
    “天暗了,师兄掌我的灯回去吧。”
    ……
    “我走回去接了衡南的灯,第二天忘了还给她,她也没提醒我,第三天想找一下的时候,发现找不到了。后来就再也没找到。”
    张森吐鸡骨的动作停住了,他忽而感觉到一向内敛的盛君殊身上,慢慢地流露出极其罕见的难平之意。
    一股从未与外人道的伤感,冷静而克制地铺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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