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坐在她床边看了她一会儿,走到桌子边烧符纸。
    姜瑞出事那天,很巧的又是雨天,花园里的水泊提供了影像。盛君殊看着美人变鬼的惊悚场面,给手机里存着的希尔顿医生打电话。
    对方大概以为“丧尸”又出了什么情况,立马接起来。没想到盛君殊只是用一口优雅的英伦腔跟他聊天,问他“心脏病人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这种无聊的问题。
    如果不是他有太太,希尔顿医生怀疑这总裁对他有意思。
    “不不,不会瞪眼睛的。因为血流受阻,大约会流鼻血,或者鼓肚子。”
    “伸舌头?不,你怎么会这么想?”他有些尴尬而不耐地打断盛君殊的描述,“您说的和我的专业领域不相干……我猜这个倒霉鬼应该是被活活勒死的,颈椎都断裂了……”
    盛君殊看了看被挂断的手机,忽然想到了那天从阁楼梁上取下复读机时,摸到的那个浅浅的坎。当时他不知道是拿什么东西刻意压出来的痕迹。
    ——如果是为了固定一根绳子不左右滑动,而绳子上又吊着一个人呢?
    盛君殊立刻给黎向巍打电话,但没有接通。他转而给黎江发了短信:“让你爸爸不要离开那个病房。”
    黎江很快回复:“你放心,我会加派人手,守在他身边。”
    盛君殊又让人往医院送了一道符。
    衡南还是没有醒来。
    盛君殊在房间里踱步,心里稍微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并不是风雨欲来,而是心里空虚。衡南刚搬进别墅的时候,他充满了操心,后来衡南日以继日地给他找麻烦,让他时常处于失语愤怒的状态,连多想的机会都没有。
    他天生抗压,习以为常地将所有一切一条条捋顺,鸡飞狗跳的日子过得太久,像打仗一样。和平骤然降临,战士拿着剑,反而不知所措。
    盛君殊又坐回衡南床边,不太习惯地摸了下她冰凉的脸,她一直没醒,床头的热水都放凉了。
    他发觉这半年来,他和师妹说过的话,生过的气,还有身体接触,比过去数年加起来还要多得多,师妹本应该是这样非常安静、非常内敛的——是吗?
    衡南洗髓的时候,他替师父看火。
    那年他十五岁。洗髓的场景相当可怕,一人高的丹炉里沸腾着可锈蚀骨骼的岩浆般的铁水,少男少女们需要溶解掉自己,才能重生出一幅仙骨。
    师父让他用凤凰涅槃重生的典故激励大家,他觉得实在没必要,因为光是这种形同煮小孩的场景就秒杀一切了。他记得自己洗髓的那一年,同去的伙伴一进门,还没听完师父的励志故事就吐了一地,还有人尿在了裤子上,站都站不起来,在满地腥臊中爬着要回家。
    他什么都没有讲,抱着入门训剑沉默地转来转去。
    毕竟能入了炉的,不是心怀壮志对自己够狠,就是像他当年一样,心智未开有点儿傻。
    洗髓要七七四十九日,他的任务就是把受不了的小孩抱出来,洗洗澡换身衣服,变成外门;或者有小孩痛昏过去坠入炉中,他把他们往上提一提透口气。
    房间里充满了稚嫩的鬼哭狼嚎,经历过的人都知道这种重塑金身的痛。小孩一般是不大能忍痛的,他们跌一跤都会嚎啕。所以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在尖叫,哭也是缓解痛苦的方式。
    他抱着刀转到角落里时,看到了衡南。
    那时盛君殊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非常瘦小,不像十岁的女孩子,像只小猴子,小小的眼皮,睫毛就显得不协调的长,像蜘蛛的脚。
    她脸色发青,头发已经被冷汗打湿。他一直凑得很近,也没听到她发出任何声音。
    盛君殊慌了,他以为有人痛死在丹炉里,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提起来。衡南“哗啦”一下子离了水面,一双细瘦的本能地环抱住前胸,她的眼睛也睁开了。那是一双非常大的、漆黑的、照不进光的眸子,两个戳出的黑窟窿。
    她直直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那时盛君殊见她睁眼,心放下大半,又一把她塞了回去。
    ……
    屋里挂着艳色绫罗,瑞兽里飘出香雾。门外是道走廊,脚步声零零落落。
    她走路脚都在发抖,一脚一脚踩在过长的裙摆上,一天只吃一顿饭,胃里酸得厉害。
    “看我。”
    女童仰脸,小小一张脸,一对眼睛出奇得大,像某种小兽。
    筷子狠狠抽在脖子上,她躲闪一下,凉凉的筷子端头,压住发顶向下按,“规矩忘了,谁许你抬头了?”
    头被压着,那眼睛便向上瞟,她睫毛很长,眼珠又黑,皮肤苍白,低眉上瞟的角度正刚好。
    女人说:“笑一个我看。”
    小兽快速勾了下嘴角。
    “是这样笑的吗?!”
    又被抽了一下,她捂着脖子,被筷子压着低着头,眼里含泪,细眉微蹙,倒有了楚楚可怜之态。
    女人没再同她计较,只将她的手捡起来把玩,十指尖尖,如玉笋,掌心又很绵软:“听说你抹骨牌抹得很好,双陆也打得不错。喜欢吗?”
    女童眼里有光,点下头。
    女人笑了一下,话里有股媚意:“你的手很漂亮,摸着也很舒服,手技练得怎样?”
    女童不说话了,抿唇低了低眼。
    “这可不行啊。”女人悠悠地说,“你记住,打双陆,练骨牌,还有绣那几条手绢,都是副项,白天助助兴也就罢了,夜里还得靠这双手干点主业。主业都修不好,副业就没用了。”
    她将臂伸至瘦弱的女童肋下一抱,轻轻松松将她抱上塌来,脱掉鞋袜:“让我瞧瞧你的脚。”
    脚丫握在掌心,也是绵软,但这脚板跟金莲儿而比差远了:“南南,你同房的几个丫头的都缠了,你什么时候缠?”
    女童登时一惊,就要往后抽脚,让女人一把握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儿吧。”
    掌心微一用力,她拼命向后挣扎,尖叫起来,那声音又尖又利,声嘶力竭,刺穿人的耳膜。
    女人恼了,抽她一巴掌:“喊个什么!”
    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有人来嘱咐了几句,门外有道瘦高的影子,打了补丁的灰色长褂,很寒酸。
    然后她就被女人推下了榻,一脚踹到门口去:“去,有个臭道士找你。”
    她踉跄了几步才走到门口,那男人瘦得可怕,长褂里空空的,留着道山羊胡子,双眼白翳,好像是个瞎子,背着个灰扑扑的包裹。她也没好到哪去,脚上一只穿着鞋,一只光脚。
    道士两眼白,但好像不影响视人,拉过她的手,两袖飘然如风。
    画舫甲板,是个说话的地方。她接过那双枯瘦的手上递过来的馒头,有点干,咽不下去,留在嘴里腻腻的发甜。
    她猜测过了今夜,她会被赶出了画舫,或者沉在江里,这是她最后一夜,应当吃饱。
    “你怎么一直低头?”道士趴在栏杆,江风吹起他的宽袖。
    “脚冷不冷?”
    无人回话。
    “唉。”他叹一口气,“你慢点吃,我包里还有好多。”
    “你是买馒头的么?”她终于回了第一句话,敛着眉眼,是刻意训练出的柔顺。
    道士说:“不是啊,我是捉鬼道士,是救济天下的,你跟我走不走?”
    女童舔了舔手指,眉眼冷漠。
    大约济人济世这目标太大,不好理解,他换了种说话:“你可以大道长生,飞升成仙。”
    “我不想成仙。”女童不大高兴地坐在甲板上,“我活到十五岁就够了。”
    “为什么是十五岁?”
    “因为我还有很多绸缎没穿,要等及笄才撑得起来,穿一下看看也就罢了。”
    “就这个?”
    “嗯。你能杀人吗?”
    道士吃了一惊:“你想杀谁?”
    黑洞一样的两只眼里射出冷静的光,“我爹我娘,印三娘,和我一个屋的小碧。”
    “你娘是大美人啊。”道士笑道,“杀了多可惜。”
    “她只是个一百个男人都骑过的木马。”
    道士又笑:“你爹你又不知道是谁,杀他做什么?”
    “没有他就没有我。”
    “印三娘又是为什么?”
    “她一天只给我吃一顿饭,还想掰断我的脚。”
    “小碧呢?”
    “她往我床上撒尿,在我饭里藏针,我吃不好睡不好,不杀她等什么。”
    “那你杀我么?”
    女童怔了一下,低声说:“我不杀。你给了我馒头。”
    道士在夜空下哈哈大笑,笑声飘了很远,和画舫破水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江面上带着腥味的风,远处夜空飘飞无数孔明灯。
    “我很喜欢你呀。”他骨架样的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做师父内门好不好?让外门大道成仙去,内门都住在青鹿崖,无拘无束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第49章 问灵(四)
    衡南醒来喝药时,就给盛君殊讲:“我梦到了师父。”
    盛君殊拿勺的手一颤:“是吗?”
    衡南也不太确定:“那个长得像僵尸的,应该就是师父吧?”
    盛君殊严厉地把勺子往碗里一搁:“那叫清癯。”
    是个温柔得百无聊赖的黄昏。
    盛君殊的容忍度极高,一口一口地喂衡南喝中药,好让衡南能腾出两只手来玩手机,或抠手指发呆。
    他喂得很慢,但一点也不急躁。他发现师妹一切正常的时候,他反而能静静地正常思考。
    这坚定了要将师妹快点调整好的想法,哪怕是再入丹境。
    衡南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抵触,只是说:“我有个要求。”
    盛君殊:“你说。”
    他想,哪怕她想要一个布置成粉红色party的房间,铺满玫瑰花瓣的大床,或者让他刷卡再买一百套露肩露背的裙子当礼物,他都可以接受。
    衡南专注的目光顺着他的下颌,一点点下滑。盛君殊感觉被不娴熟的锋利的刀片一路刮过,或者,这感觉像有人在他身上浇下粘稠的奶油浓汤。
    “这次能不能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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