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了,半晌没有回应,楚君兮和外门师弟的笑容僵在脸上,二人慢慢扭过头,奇怪地对视一眼:“呃……大师兄,你就是为了去看看比剑,还有法器?”
    “是啊。”盛君殊有些奇怪地端详他们的神色,“不然呢?”
    “不然?”外门师弟为难地搔了搔头,两个人又尴尬地对视了一眼。
    楚君兮拉拉他衣摆,一番眼色把他叫走了,“算了,那我们先走吧。”
    “大师兄啊。”君兮都走到了门口,还回头冲他喊,“你可万万别迟到啊,衡南师姐也在的!”
    “我知道了。”他继续仔细地检查门锁。
    谁知夜晚临近时,盛君殊感知到阴气,阁楼里忽然跑丢了几个冤鬼,他敏捷地爬上阁楼,挨个儿抓回去,见阁楼落了灰,还顺便打扫了一下,出来看见了月亮,才心道要糟,祀山鬼迟到了!
    他踏着满地银杏叶,疾步往前山上赶,走了几步又慢下来。
    比剑在仪式靠后的时候,展示法器更是压轴,是娱乐的节日,大家都狂欢,迟了一点不要紧,没必要这么赶。
    但是他既然不在,也该给别人说一声,万一惹得师父师兄担心不好。这样想着,他又加快了步伐。
    等他紧赶慢赶到前山,主祀已结束,宴席都开了,桌上的瓜果飘香,溪水中星星点点的灯火,夜空中一轮明月。
    幸好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四周吵嚷,弟子们三三两两说笑着。
    他从桌与桌之间慢行穿过,就像个透明的游魂穿过了热闹的集市。
    “衡南师姐太漂亮了……”
    “……多少年没见到过这么惊艳的《山鬼》。
    “让衡南师姐跳出来了……”
    “……我下午申时就坐在这儿了,专程等着衡南师姐……”
    “衡南……”
    “……衡南……”
    所有的话题,全围绕着“衡南”二字,盛君殊听到一半,猛然顿住脚步,所有喧闹灌入脑中,脑子里“嗡”地一下——
    每年祀山鬼,主祀有一场《山鬼》祀舞,向来是由最美、人气最高的女弟子完成,今年,上一个师姐刚刚退下来……
    校场上师妹的缺席,手肘上多出的淤青。
    鸡啼一声就锁住的门,深夜里久久不灭的灯。
    “千万别迟到了,衡南师姐也在的。”
    衡南怀揣着月亮似的希冀,小心翼翼地凝望着他:“师兄,你去祀山鬼么?”
    “自然是去的。”
    有了这句承诺,那她便等得,忍着,千辛万苦地,为他开一朵花。
    ……
    他四处寻觅衡南,圆月下酒宴正酣,三十个师兄比过了剑,处处都是划拳声。银杏叶咔嚓咔嚓地响着,他一口酒也没有喝,在宴席上寻遍,直到新的法器展示都结束。她从台上退下,退出宴席。
    他还是没找着她。
    《山鬼》高潮顿起,萧声如剑,黑色扇子“哗”地抖开,犹如蝴蝶展翅,那道惊艳的影子腾空飞起,雪白的腿和足,红色的前后摆,在空中“呼”地荡起,一道色彩泼进水中。
    千年之后,竟然在这处小小的剧场里。
    盛君殊见着了她。
    第63章 殉(二)
    盛君殊先是被这近乎惊艳的美丽镇住片刻,旋即目光随着她一起慢慢上升,衡南腰上,有个生锈的锁扣。
    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是飞上去的,是靠威亚吊上去的。
    威亚是要靠人拉的。
    跟着她进去的肖子烈,现在正坐在观众席最后一排。
    盛君殊转过脸:“谁在后台?”
    肖子烈的手指忙不迭地转换孔洞,腮帮子鼓起,睁大眼睛,“唔唔”地使着眼色。
    他倒是想说,腾不开嘴啊。
    一首《山鬼》让他吹得七零八落,他低下眼,浓密的睫毛落下,学这个曲子时他还小……这箫是师姐拿的道具箫,不仅扎嘴,音准都没在调上。
    肖子烈侧头,盛君殊身影有一半埋没在黑暗里,慢慢走向后台。
    他怎么觉得,师兄今天气压有点低?
    后台一片漆黑,脚步腾起呛人的灰尘,这里看起来空无一人,空气中却有诡异的、咯吱咯吱的收绳声。
    盛君殊“嚓”地点亮打火机,微弱的火光照亮了一个亮晶晶的脑门。
    跪在地上拉绳的小小身影一抖,两个巨大的黑窟窿转过来看见他的瞬间,仅存的三根毛发瞬间像摸到电击球一样竖立起来,小手一松。
    盛君殊神色骤然变。
    滑轮咕噜咕噜向下放绳,衡南转瞬便从空中坠下。
    肖子烈衡量了一秒是让萧过去还是扔了萧自己冲过去。
    在他反应过来前,大脑已替他做了决定,《山鬼》空灵的曲调戛然而止,那根箫如同一根利剑从他瘦长的手上射出,拐了个弯向上一推,仙女棒一样垫在衡南脚下。
    衡南的裙摆如木槿花瓣绽开,下落顿时停止。
    昏暗的后台,盛君殊跪坐在地上剧烈喘息,两手拉紧了绳索,浑身都是冷汗。
    三毛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地缩在一旁。
    盛君殊的黑眸看着虚空,两手交错,慢慢地,轻缓地放下绳索。
    衡南双袖垂下,手里的扇子合拢握在手心,半掩在袖中,顺着这温柔的力道,晃晃悠悠地落实地面。
    她的颈上出了一层细汗,小小碎发打着圈粘在脖子后。她在空里飞了太久,脚尖接触地面的瞬间,像踩在棉花上,向前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
    “师姐……”短促的声音截断在肖子烈喉咙里,他猛地向前看去,台上的衡南同他远远对视,她的食指竖在红唇前,目光空冥。
    同时,剧场内传来清脆的鼓掌声。
    原本没有人的第一排正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
    瀑布样的头发披散在宽肩上,上窄下宽,像倒放的一把拖布。
    她缓缓地起身,拖出及脚踝的黑色裙摆。厚重的乌云咯吱向上掀起,原来是她僵硬地提起了裙摆,从侧边楼梯,“咚、咚、咚”地走上舞台。
    衡南向后退了一步,踩在方才自己滴在地板上的冰凉汗水中。
    二人面对着面。对面的女孩蓬乱的刘海有些长,皮肤呈不均匀的淡青色,毫无光泽的眼睛掩藏在碎发中,她站在台上,仿佛把光都吸走了一半。
    “你跳得真好。”孟恬的声音细而怯懦,有点轻微的娃娃音。
    但她此刻声音很低。
    话音未落,她猛地伸出手,狠狠地扼向衡南脖颈,肖子烈大吃一惊,撑着椅背瞬间翻过来。
    孟恬却仿佛被灼烧了一般发出沙哑的尖叫,雕塑一般直挺挺向后一仰,“通”地翻下舞台,腾起一片灰尘。
    衡南的红唇勾着,底盘稳得像是扎在了舞台上,一动不动。
    肖子烈暴起杀鬼的动作猛地刹车,愕然一屁股坐在了后面的座位上。
    师姐……这么强了?
    一只青色的带着伤痕的手扒在了舞台边缘。
    灯下可见指甲都可怖地劈开来,凝固的血块发黑。
    慢慢地,那道黑色乌云又扭曲地爬上了舞台,她身体笨重,浑身的骨架咯吱作响,似乎折了不少。
    “怎么,被你室友的话激怒了?”衡南用指腹挑起颈环,盛君殊画的符术生效,上面还残留着余热,捂得脖子暖烘烘的。
    孟恬爬上舞台,一双阴郁的眼睛仍然藏在杂草般的刘海背后,一声不吭地盯着她。
    “你都死了,她们说的当然都是真心话了。”衡南俯身,贴着她的脸。
    离鬼这么近,让她心脏狂跳,脑袋眩晕,但不这么近,又起不到效果,她攥紧扇骨,垂下睫毛,遮挡眼里的怯意,“就是专门让你听到的,不然你死也死不明白。”
    孟恬紧抿嘴唇,似乎在小幅度地战栗,裙子上一颗搭扣发出碰撞的声响,她别过头去。
    衡南用扇子柄将她的脸挑了回来,背光增大的瞳孔好似两丸黑水银,幽幽地问:“听清楚了吗?”
    肖子烈睁大了眼睛,一回头,盛君殊不知何时坐在了他身边。
    “嗯?师兄?”
    盛君殊拉拉衣襟,表情平淡地看向舞台,好像在专注地欣赏一出剧目。
    师兄他竟然没有冲上去把小可怜师姐护在自己的大翅膀底下?
    “你真的有抑郁症吗?”
    下一秒肖子烈被扇子的抽打声和女生爆出的尖叫吓了一个激灵。
    孟恬捂着脸,别过头,脸上一道黑色的淤痕。
    生前没受过这样的对待和质问,整个鬼被打蒙了。
    小可怜师姐目光空冥,嘴唇血红,蹲在灯下,正倒拿着扇子柄狠狠抽人,左右开弓,一声一声逼问越来越疾言厉色:
    “你在寝室里放的那个药瓶是什么?”
    “里面装的不是维生素b族片吗?”
    “装模作样,矫揉造作,撒谎成性。”
    “想骗人骗到什么时候?嗯?孟恬?“
    蹲在地上的,几乎从脊柱骨燃起一簇爆炸的火,倒在地上的则越来越低,颓靡不振,几乎被她逼得陷进地板里去。
    肖子烈也吓得心脏狂跳,半天闭不上嘴巴,伸手去挽盛君殊,想寻求点安全感,“师兄,师……”
    盛君殊忽然叹了口气。
    他看着舞台,目光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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