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从前,她做什么,盛君殊吃什么,从来不挑,也没一句爱好和喜欢,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给足了她面子。
    惶恐从心头起,喃喃,“我做的饭……真、真把盛哥儿吃成三高了?”
    那她真是以死谢罪都不够。
    衡南双手抱臂,背对病床冷冷盯着她看,满脸揭去面具的敌意。
    王娟待不住了,倒退了一步,强笑:“那我……”
    “没有。”盛君殊语气一如往常,“辛苦王姨,来放这儿吧。多半是神咒惩罚,几顿饭而已,还不至于把我吃垮了。”
    他讲的是实话。
    吃吃饭对他来说无伤大雅。
    但拥有过分漫长的寿命,对普通人来说却是件很痛苦的事。
    在这一千年中,亲人老友相继离世,世界沧海桑田变化,世上的人早就换了一茬又一茬,要不找个事情忙着,肩头没有责任担着,人在这无尽的光阴中就活厌了,活腻了。
    所以他让王娟给他做饭,“负责照顾”他,把仅有的几个旧人紧紧拢在一起,让他们觉得自己是被彼此需要的。
    盛君殊这个人,看上去佛,话也不多,心里的决断和担当却丁是丁,卯是卯,分分明明。
    盛哥儿敬她,不动声色地照顾她,这从来没出口的用心,王娟却在这瞬间才幡然醒悟。
    她的嘴张了半天,闭上了,也平静了,掩去眼里的泪光:“没事,我提回去了。”
    “掌门,您好好休息。”
    她扶着门框叮嘱了最后一句,转身便走,脊梁垮了,背影仿佛苍老了几分。
    没走几步,衡南追上去,将她手上的布袋给夺了下来,王娟惊愕回头,眼眶里还含着泪水。
    衡南撑着门框看她,慵懒的眼睛像名贵的猫,用气声慢慢地讥诮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做作?”
    “王姨,师兄都说让你放下了。”她忽然放出声音,公事公办地说,“那你就放下呀。”
    王娟:“……”
    身体尚未恢复,盛君殊又昏睡了一会儿。
    单间病房里白色窗帘拉拢,温度适宜,这空间里只有衡南坐在他身边,他心里是安的,有种睡在茫茫雪地里的错觉。
    世界一片静谧。
    醒来时,他听见衡南轻声“艹”了一声,蹙眉扭头。
    衡南坐在他病床旁,正低头削苹果,头发滑落至颊侧,两根手指从裙子上默默地拎起一长串削断的苹果皮,放在柜子上时,恰好对上他的眼睛。
    “你等一下,马上就好了。”衡南看了看手上的削了一半的苹果。
    “削好你自己吃。”
    衡南顿了顿,白皙的手急忙在果篮里翻检:“那我给你剥个橘子。”
    “不用了。”盛君殊笑了一下。
    衡南将苹果墩在桌子上,看表情,她有些生气:“你是不是就想吃老妖婆做的饭?”
    盛君殊阖着眼,看上去像在假寐,他看起来元气大伤,侧颜苍白清减,呼吸都很轻。
    衡南看着他的模样,一面放狠话,一面赶紧把饭盒一个个掰开:“……想吃就吃嘛。”
    盛君殊阖着眼心不在焉地摇了下头,幅度很小,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衡南两手撑着病床,凑过去看盛君殊的脸,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微颤,睫毛根部竟然濡湿着。
    衡南顿时呼吸慌乱,声音很轻:“师兄,你想吃什么?”
    盛君殊阖着眼,许久,静静地开口:“烤地瓜。”
    “……”
    烤地瓜?
    衡南想起来,在她进入青鹿崖后三年,和大家烤过一次地瓜。
    大半夜她被白雪悄悄地叫出来,还以为有什么要事,手上紧握桑剑。
    直到被带到一处飘香的洞口旁边,见楚君兮正坐在火堆前,抱着一个大地瓜,熟练地往上涂抹蜂蜜,才不禁一怔:“君兮,你哪儿来的地瓜?”
    楚君兮和白雪对视一眼,一时语塞,白雪赶紧把她按在地上:“哎呀,别管哪儿来的,好吃不就行了吗?”
    她自己拿了一个,撕开皮,烫得便换手边啃,又取了一个塞给衡南:“师姐,给你吃。”
    衡南低眉一笑:“我吃了,岂不是成了你们的共犯?”
    山下农家,有好大一片地瓜田,地瓜一列一列,绿叶盎然,农家孩子喜欢三两个攒在一起,架火烤地瓜,诱人的甜香四处飘去,上山下山,每次饥肠辘辘路过,都是种折磨。
    次数久了,一回楚君兮从山下路过,果然没忍住趁夜黑风高拔了五六个,用袍子兜着上山,路上碰见白雪,两人一拍即合,流着口水搭上烤架。
    偷金是偷,偷瓜也是偷,毕竟违了门规,楚君兮一面翻烤一面笑:“二师姐放心吃罢,让人发现,你和三师姐全推给我。我也许久没被师父打了,屁股想得慌。”
    白雪一面吃,一面笑得前仰后合。
    衡南同他们蹲在一处,熟练地掰开地瓜:“小声些,大师兄在外面巡查,别让他看到。”
    “什么东西别让我看到?”
    背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衡南汗毛登时立起,白雪当下就噎住了,掐着自己脖子一顿咳。
    盛君殊扛着刀,从后面绕出来,看向烤架,“哪儿来的?”
    楚君兮背后藏了个生地瓜,抬头挺胸:“好问题!这究竟是哪里来的呢?”
    肃立的少年严厉地扫他一眼,又将目光转向白雪,白雪把嘴里的咽下去,躲到衡南背后。
    大师兄光风霁月,就是像门规戒律成了精,一板一眼,妥妥帖帖。在他这里,偷窃绝对是说不过去的。
    白雪惊呼一声,险些向前扑倒,原来是衡南忽然起了身。
    少年面色复杂地看着面前递过来的地瓜。
    “衡南,你……”
    他失望地看看她,大概是想说,你一向是听话省心的,怎么……
    衡南替他剥了剥,露出里面金黄松软来,灿烂笑着递过来:“师兄多虑了,是山下农人送的,师兄你尝一口。”
    她说得太自然,还笑得那么真挚,少年婉拒了几次,鼻尖漫上些汗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小口。
    楚君兮白雪两双眼睛盯着,盛君殊觉得空气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衡南耐心地等他咽下去,笑道:“师兄,甜吗?”
    吃都吃了,不夸赞一句,似乎有些不大好,他便应道:“嗯,挺甜的。”
    话音刚落,衡南忽然后退了两步,敛袖低头:“师兄对不起,我骗你了,挺甜的地瓜是我们偷的,请师兄责罚。”
    “………”
    衡南还记得他当时的表情。
    门规精就那么生气地站着,左手扶着胸口,怀疑人生地看着地面,因为自己也吃了赃物,也吐不出来,站了一会儿,他转身走了。
    一回头,白雪和楚君兮都拜服地看着她,竖起两个大拇指。
    衡南静默地看着他睫上不为人觉察的濡湿。
    谁能想得到呢?过了千年岁月,垚山分崩离析,物是人非。
    师兄一个人拖着师门走了那么久,旧日年少早无可追,他却一直想念着那个只咬了一口的烤地瓜。
    下午,盛君殊让衡南叫醒。
    病房里飘散着一股热乎乎的甜腻的香气,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衡南手里隔着塑料袋和牛皮纸袋,边吹边剥一只巨大的地瓜。
    “衡南?”
    “嗯?”她抬头。
    他看见她有点烫红的手指,赶紧从她手里将地瓜拿过来,转着看了看,有些讶异:“哪来的?”
    衡南顿了顿,伸出脚尖,一点一点将外卖纸袋踢进病床下:“我烤的。”
    盛君殊更加讶异地看她,似乎想说什么,衡南的下巴高傲地抬起,直至窗外,眼神转向一边:“不难,就是在外面那个草坪上搭了个烤架。”
    “……”
    “快吃吧。”衡南直直看着他的脸,冷漠地催他。
    盛君殊垂睫,拉了拉袋子,热气腾出来。
    他躺在床上,微微侧脸,刚准备咬一口,一只手在大地瓜上一抓,毫不客气地夺走了。
    “3号病人,这么年轻就三高,能不能有点自觉?”
    护士瞪着他,由于这地瓜太烫,她忍不住“嘶”地换了个手,转向衡南,“还有家属。”
    “这东西能给你老公吃吗?他血糖才刚稳定下来,吃这么大一个,你是想早点继承他的遗产吗?”
    衡南莫名地瞪着她,逐渐呈现出膨胀的河豚态。
    护士“嗳呦”了一声,来回换手,“真烫死我了。”
    她四处寻觅器具,最后在床底下发现一个外卖纸袋,弯腰一捡,把地瓜丢进去,拎着袋子看了看上面的标志:“嗯,周记地瓜王,不错啊。”
    衡南咬住嘴唇,用可怕的眼神目送她远去。
    待护士拎着袋子走后,一直保持平静的盛君殊,忽然别过头笑了。
    衡南揪着被子黑了脸:“你笑个屁。”
    周末,蒋胜拎着一大兜上面发的慰问品专程来探病。
    花篮、水果、还有各种日用品,摆在病房各个角落。
    他来的时候盛君殊还睡着,便没叫醒他。
    “大夫说怎么样啊?”他问衡南。
    “没什么大病。”衡南看向像个少年一样安睡的盛君殊,语焉不详地带过了他的违规操作,“就需要休息几天。”
    “这当然,让他睡吧。”蒋胜忍不住叹息,“连轴转总有遭不住的时候啊。”
    “说起来真对不起,那天我们要不叫他去派出所,他也不至于撞上那个黑虫。”
    衡南从果篮里拿出根香蕉,剥开,塞进樱桃小口:“跟你们没关,年纪大了就那样,骨头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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