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风仿佛是衣袂翻起的,纤细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
    盛君殊宿在外时,警惕性极强,这点动静,使他即刻睁开眼睛。
    小木屋皱巴巴的棉制窗帘,印着四四方方的窗外月光,窗前拓着一道纤细的黑影。人影晃动两下,看出睡裙过膝,小腿细瘦。
    盛君殊眉头一松:“衡南。”
    “站在那里干什么?”
    衡南幽幽地说:“师兄,我睡不着。”
    “怎么了?”盛君殊的声音也很轻,刚想按着床起身,衡南又说话了,声音很小,他不得不停下动作,竖着耳朵听。
    “……难道你没有发现吗?”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
    月光笼罩在她肩膀上,皮肤被月光照出淡淡的青白,五官仍然笼罩在阴影里,脑袋晃来晃去,黑乎乎,看不真切。
    盛君殊再次打算起身:“……什么?”
    “我不和你同床,是因为……你身上总有股男人的腥臭味,晚上怎么不洗澡就上床,我闻到就反胃。”
    盛君殊被“男人的腥臭味”砸得懵了一下。
    “我和你除了吃饭睡觉,谈不了别的。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共同语言。”
    似乎觉察到他要开口,衡南缓缓地绽出一个露齿的笑容。嘴角最大限度向上弯起,牙齿在月光下森白,眼里闪出两道亮光,“你最好少说话,多说,就露馅了。”
    虽然是控诉,但她用的却是自言自语的音量,如果不尽力仔细听,简直是絮絮低语。
    “你在家养尊处优惯了吧,觉得别人就该伺候你。但你别在我这里找存在感……”她在窗边走来走去。
    “我不怕你,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她的目光变得很飘,“反正该失去的已经失去了,什么都没有了。”
    “……”盛君殊直直看着她,没有搭话,心里反而冷静下来。伸手一摸,身边隆起一团微凉的柔软,是女人的肩膀。
    偏过视线,衡南双眼紧闭,正背对他,安静地睡在床上。
    回过头,另一个衡南立在窗边,露出八颗牙齿笑着看他:“师兄,你看谁呢?”
    说着,她毫无征兆地向这边走来,几个跳转,微笑地面孔猛然放大。
    盛君殊不搭话,眉头一压,双肩灵火猛地窜起,女孩面部的笑容扭曲至破碎,瞬间向后退出数米,顺着月色泼出窗外,化为一片虚无。
    黯淡的月色打在地铺消毒水泡过的惨白被褥上。
    盛君殊半坐起来,紧盯着一动不动的窗帘拉了拉贴在身上的睡衣,回想一下刚才的一幕,倍感荒谬。
    垚山两个内门弟子就躺在屋里,这拙劣玩意也敢上门撒野?
    不过……等等。
    这木屋有古怪,他刚才看到了两个师妹,同一时间,师妹是不是看到两个他呢?
    他立刻推衡南肩膀,衡南瞬间睁圆眼睛,戾气盈满,一个翻身,盛君殊一偏头,堪堪避过她甩过来的巴掌,扣住她的手腕。
    “……”衡南睡得沉,身上软,让他一捏,眼里迷茫了一瞬,彻底醒了,两人对视了半天,盛君殊强忍住笑,“你听见什么了?”
    衡南木着脸抽回手:“你说我自私,懒,不给你洗衣服做饭。”
    “还有呢?”
    衡南瞪着他,咬牙启齿:“又老又丑,屁股下垂,没一点女人样,不让碰你还懒得碰。”
    好了,盛君殊现在觉得“男人的腥臭”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了。
    衡南翻了个身,情绪平息下来,感觉冷汗湿透了睡衣,风一吹很凉。
    明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是怨灵套了盛君殊那副壳子,只要用这张脸,这个声音,还是能轻易地调动她的情绪。
    盛君殊在她身旁躺下,忽然从背后轻轻靠住她,气息吹在她耳尖上:“衡南。”
    ‘“干什么?”她有些无法忍受,往前蹭了一点,他再度贴过来,认真地问:“你实话实说,我身上有没有什么味道。”
    衡南顿了顿,回头埋在他怀里嗅嗅。阳光下的松树混合着最平实的香皂,让入夜放纵的一点汗意搅成一股令人眩晕的味道。
    盛君殊倒吸一口气,一把按住衡南的脑袋。
    她拿犬齿咬在他锁骨上。
    “师兄。”
    盛君殊看着窗外熹光,不敢松手,好言相劝,“天快亮了。”
    肖子烈应该快起来了。
    “我闻了。”
    “嗯?”
    “我闻过了。”衡南含糊地说,发梢在他胸口蹭得痒痒的,“师兄也帮我鉴定一下。”
    “鉴定什么?”
    “下不下垂。”
    “…………”又来了。
    *
    苗西的冬天,天亮得比清河更早。小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肖子烈边穿外套边出门,一见盛君殊就翻白眼:“你们俩昨天动静也太大了吧。”
    盛君殊瞬间心跳停止。
    倒是衡南含着点冷笑问:“你听见什么了。”
    盛君殊拽了衡南一下,但已晚了。
    肖子烈说:“吵架啊。都几点了还吵,你一句我一句的,让不让人睡觉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半夜吵架。”
    他看着两个人对视一眼,仿佛在进行扭扭捏捏的眼神交流,咳了一声:“你们俩这是又和好了是吧?”
    他就不该多嘴。
    盛君殊没说话,指了指头顶。
    肖子烈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小木屋上方的古槐树遮天蔽日,打卷的枯叶将落未落,风中簌簌。
    山中鸟雀叽叽喳喳,但这棵树上却一只也没有,树下这块地,阴冷也寂静得吓人。
    “槐木是木中之鬼,阴气重,容易引人入梦。‘南柯一梦’那个典故就是在槐树底下。”
    肖子烈悟了:“所以昨天我听见的其实不是你们在吵?”他转而指了指树根,压低声音,“实际上是这两位……”
    正说着,苟三叔搓着手哈着白气上山,先担忧地把大家脸色探看一遍,由忧转喜:“我这就放心了。先前这一块附近的屋主,夫妻吵架闹离婚,要不就是病了伤了,住不下去都搬走了。请过道士神婆,自己倒被吓一跳,唉,都是骗子。”
    这几个人面色如常,没被吓到,兴许是真有两把刷子。
    他的招呼马上热情许多:“我要了羊肉锅子,来来,咱们去饭馆吃。”
    路上,衡南小声问肖子烈:“所以你昨天晚上是真在听音乐吗?”
    肖子烈的睫毛霎时顿住:“草,难道我耳机没插.进去?”
    关键他不仅听音乐,三点多他还看了个小电影!
    他慌忙翻看手机,师姐抿唇一笑,走到前面去了。
    肖子烈看着师姐飘然而去的背影,又踩着雪艹了一声。
    盛君殊正在问苟三叔阴婚女主角的情况,“……多大年纪?”
    “属虎的,刚三十一没的。”
    盛君殊顿了一下,委婉地说:“都三十一了,也不算早夭。”
    一般情况下,父母为寄托对青春期早夭儿女的心疼和思念,才会”结对子“”配阴婚”。
    苟三叔说起这事,却满脸怨气:“就是说,都三十一了,还没结婚,在我们这,三十一孩子都上小学了。生前她爸妈就急,催催催,不结婚,硬熬成笑话。”
    盛君殊说:“她是在海市读博工作吧,大城市的女孩,晚结婚很正常。”
    “可她不是大城市的女孩啊。”苟三叔埋怨,“苟慧不就是我们这苗西大山里土生土长的嘛!”
    “她小时候在萨玛节还许愿说要生两个宝宝哩,肚子里墨越多反而越倒退。一问就是和我们说不着,再问,过年干脆不回家。”
    盛君殊看了他一眼,颇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你不是做老师的吗?”
    “是,我是小学老师。”
    “那你应该知道求学不易,读硕士,博士,需要很多精力,和你们村里其他人生活方式不一样,成家未必那么重要了。”
    苟三叔说,“你说的对,可她毕竟是个女娃,光学习好有啥用?把人生正常的节律都耽搁了,那不是得不偿失嘛,说死就死了,连个精血也没留下。”
    “说实话,她爸妈都后悔让她考那么远读书工作了,在家里,兴许早就结婚了。”
    苟三叔掀起厚重的门帘,四人坐在小饭馆小桌对面,大铜锅边上两个铜环,锅里翻滚着喷香的萝卜炖羊肉。
    衡南问:“她是独生女?”
    “不,她还有个弟弟哪,唉,她弟弟比她小两岁都结婚了……”
    “那还要她留下精血干什么用。”衡南不解地问,“苟慧父母想要后代,她弟弟愿意生结婚,让他生不就行了。”
    苟三叔眼睛一瞪,一口血卡在嗓子里,让盛君殊摆摆手按下去。
    在这里开辩论赛显然无用,他斟酌了一下说:“她是自己不想结婚,而不是还没来得及结婚。”
    苟三叔急着辩解:“她不是不想结婚,她是没想明白,我们也是心疼她……”
    “你们做家属的,要是真心疼她,更应该尊重她的选择,而不是违背她的意愿。”
    话音刚落,一阵冷风刮过,小饭馆的门帘被掀开,一个身宽体胖的女人立在门口,扫一眼众人,目光定在苟三叔脸上:“解阴婚的?”
    手一抬,锃亮一把菜刀架起来,周围的人一片惊呼。
    折腾的顺便,肖子烈一撑桌子翻过去架住她的胳膊,板凳翻到,女人半个宽厚的身子压在肖子烈身上,破口大骂,震得他胸口痛,“姓苟的,我儿子这事是你牵的线,你说结对子就结对子,说解就解,哪有那么好的事。”
    苟三叔无奈摊手:“不是我要解呀,你也看见了,这两孩子过不下去,闹得众邻不得安宁啊!”
    和苟慧配了阴婚的,是西村一个出车祸去世的青年,叫王勒。眼前这个人,是王勒他妈。
    女人啐了他一口:“我儿子才十八,当初隔壁有一个十六的姑娘,如花似玉的,不比你家那老姑娘好?都是让你忽悠的,什么博士生女文青,不好好过日子屁用都不顶。
    “我儿子在地下还不得安宁,都是你家苟慧闹的,我非跟你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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