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清,你怎么有脸出来?没有曾晨,你算什么?随清,你怎么好意思?
    那些话又在脑中徘徊。今天会说什么?她竟有些好奇。其实,她知道丁艾绝不会在这里出言不逊。除去殡仪馆的那一次,丁艾从没当面失态过,要骂也是在电话里。要不是除去她之外,还有吴惟听到过那些质问,她简直会把那些话当成是自己的错觉。
    于她意料之中,也在她意料之外,丁艾在她面前两步的地方停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魏大雷,笑着说:“不错啊,恭喜。”
    语气温和,笑容也并无嘲讽,反倒有些凄然的意味。随清一时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按照一般的社交规则,此处只需说一声谢谢,但面对丁艾似乎又不太对。
    不等她开口,丁艾又问:“结束之后有没有时间?”
    随清一怔,点了点头。
    “那到时候我们聊几句吧。”丁艾提议,还是温和的语气。
    “好。”随清回答,几乎是下意识地。
    “就我们两个,方便吗?”丁艾看看她,又看一眼魏大雷,有些抱歉的意思。
    大雷笑着摇摇头,表示没关系。随清却发现,自己直到这时才意识到他还在她身边。
    于是,她们约好宴会之后在大堂层的酒吧见面。说完这些,丁艾就又走开了。
    随清看着那个仪态极佳的背影一路走远,不禁又一次觉得,这个女人身上有从小培养起来的良好教养与谈吐,但这也就使过去那些恶毒的咒骂显得更加荒谬。虽然,她一直惧怕知道事情背后真正的原因,但今夜也许就是该揭晓谜底的时候了。
    余下的时间,她与各种不同的人碰杯、交谈、合影,目光却总是飘到某一处丁艾的身上,只等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场谈话。
    宴会结束得不算晚,夜里九点多,罗理已在foyer送客,看见随清,又叫她过去拍照,从头夸了一遍,大力握手道别。
    随清挺配合,一切功夫都做到了,告辞之后便对魏大雷说:“我还有点事,你先回去吧。”
    魏大雷不语,跟着她走到电梯厅,按了下行的按钮。
    随清看他的神色也知道不可能,只得又说:“那你在车上等我吧,我聊几句就下去找你,很快的。”
    他这才点头,转身去搭另一处直达地库的电梯。
    随清一个人到了大堂层,走进酒吧。里面顾客很少,她一眼便看见丁艾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卡座上,面前放着一杯马天尼。她走过去坐下,服务员马上跟过来,她随便要了一杯果汁,就等着丁艾开口。
    对面却还是静默,随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她要的饮料送上来,服务员转身离开,那个角落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丁艾才对她笑了笑,说:“那天夜里,他是在去我家的路上。”
    话说得突兀,但随清自然猜得到说的是谁,也不觉得意外,这个她早已经知道了。问题是,为什么?
    “有些话你早该问我了吧,”丁艾又道,一双眼睛看着她,目光还是温和的,言语却不一样,“但你从来没问过,是早就给他定了罪?还是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现在。已经。无所谓。
    随清听得出来,这是在说魏大雷。她跟实习生搞在一起,得罪了纵联,被blu扫地出门,这种事丁艾怎么会错过呢?
    她开口,也是尽了全力地心平气和:“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只要是关于他的,我不可能无所谓。”
    永远不可能。
    “有些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跟曾晨从小就认识,我们一直是朋友。”丁艾没再兜圈子,低着头,转着眼前的酒杯,”至少,他只当我是朋友。”
    随清默默听着,仍旧不觉得意外。她是对的,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曾晨对她的感情。
    而接下去的那番话,丁艾既是对她说的,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后来回想起来,其实从我们读高中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有些症状了。但当时国内还不重视那些,所以一直到二十二岁,他去美国留学,才在那里先后确诊了抑郁症和双向情感障碍二型。之后几年当中换过十几种药,一次停药后复发,一次带药复发,后来总算稳定下来,精神科医生建议他要么换个没压力、作息规律的工作,要么就终身服药。”
    说到此处,丁艾停下来笑了笑,而后才又道:“他当然选择终身服药,什么恋爱结婚的事情也都不考虑了。但那之后不久,他就回国了,你们应该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随清大恸。仅仅热爱是不够的,还必须承受随之而来的一切的痛苦。时隔十年,她才真的懂了这句话的意思。
    但脑中却也反复出现这一问,怎么可能?
    曾晨是她所认识的人当中脾气最好的,也是最坚韧的。在他们相处的十年里,那些通宵达旦的工作,一改再改的方案,繁琐的深化会审,各方面奇葩的纰漏,她目睹过其他人发火,丧气,各种推诿责任。只有他是个例外,始终大气而严谨,平衡着各方,一切运筹帷幄。
    抑郁?双向情感障碍?怎么可能?
    她许久没有反应,丁艾也不需要她的反应,只是继续说下去:“前两次复发,我都在他身边。这是第三次,他身边的人不帮他,他没能挺过来。”
    “为什么会复发?”随清喃喃,但在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却又觉得答案她自己也是知道的。
    “还能是为什么?”丁艾抬头看着她,笑了笑,“他停了药,为了想跟你要孩子。他是为你死的,你知不知道?”
    话说得还是很温和,声音轻柔,对随清来说,却似利刃。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告诉过我。”她木然,情绪到了极致,反倒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你可能觉得这只是我胡说八道,或者事后随便猜的,”丁艾仍旧心平气和,有理有据,“我只能告诉你,不是的。车祸之后,警方调查期间,曾颖联系过他的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咨询师,查阅了他出事所有的病历。他向医生咨询过备孕的事情,做过全套的检查。医生明确告诉他男性服精神类药物不会有生育致畸的风险,只是可能提高流产的几率。他问多大几率,医生说不确定,倒是有个跟他情况差不多的病人,太太流产过两次,最后还是有了健康的孩子。但是他……”
    说到这里,丁艾停下来,摇头笑得无奈。就在她转过头去的那一瞬,随清看到她盈在眼中的泪水。
    他选择了停药。
    “我不知道,他从来没告诉过我。”随清还是重复着这句话。
    “他也没告诉我,”丁艾听得冷笑,继而反问,“但爱他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呢?”
    “他确诊的那一年,我也在美国读书,但是跟他不在同一个城市。那一次,他半夜里打电话给我。我接起来,只听见他叫了一声‘丁艾’。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什么。但我当天夜里就跟房东借了一辆刹车踩下去就抬不起来的破车,四百多公里路,开了将近七个小时,第二天就带他去看心理医生。然后读书工作统统停下来,二十四小时陪着他,陪了整整四个月。”
    “你说你不知道?”丁艾又笑,“你跟他在一起八年,他每天吃四种药,每个月看一次医生,你不知道?你怪他没告诉你?这就好像在要求一个哑巴说出他的感觉,要一个截肢的人自己站起来走到你面前。你是没错,是挺无辜的。我只是替他不值,他这样一个人,为了你……”
    一个天才,为了保护一个庸人,因为这样一个最凡俗的理由。
    “以他的状况,要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不应该留在国内自己开事务所,是你一直要他这么做。”
    “随清,你多可怜啊,整整十年,让一个病人在你面前扮演强者,也是为了不伤害你,哪怕只是可能,他把命都搭上了。”
    “随清,我骂过你,我向你道歉。但今天看见你这样,显然是已经走出来了。事业起飞,情场得意,我就是觉得自己有点可笑。都一年过去了,也是该看开了,大概也只有我还做不到。”
    所有这些都只是轻言细语,却好像一遍遍重复着,永无止尽。最后只凝成一句,离她越来越近,如影随形。
    他是为你死的,你知不知道?
    第24章  泡沫
    随清近乎于落荒而逃。
    她起身离开那个卡座,走眼前看得到的任何一条路,推开第一扇遇到的门,撞出去才意识到这是通往后厨的走廊。像是一瞬魔法尽失,音乐隐去,四壁灰空,没有窗。柔暖的水晶灯光变成日光灯管惨淡直白的颜色,耳边回荡着的是杯盘敲击不锈钢水槽的声响。
    她逆着光和声音奔走,直到在一个无人的角落停下,因为手脚麻木,不得不靠着墙壁坐下来。她知道这是换气过度,曾晨刚走的那段日子里,她经常这样,最初还需要去医院,后来久病成医,自己就能应付。就像此时,她拢起双手捂着口鼻,试着调整呼吸。一次又一次,耳边只剩下沉重单调的呼啸撞击着耳膜,似乎在这无用的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件事尚有意义。
    魏大雷一路找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平静。
    “你怎么了?”他站在她面前问,这一夜,同样话他已经问过她一次。
    “我没事。”她看着他的鞋,还是那样回答,手脚正在慢慢恢复知觉,针扎一样。
    “你这是没事的样子吗?”他低头看着她。
    “我就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她答非所问,只觉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叫她陌生,不是她认识的那个魏大雷。
    “好。”他点头,走开几步。
    她看不到他,却知道他就在转角后面,大约抱着臂,交叉着两条长腿,就这样靠墙站着。
    这副样子倒又让她觉得熟悉起来,她无奈笑了,隔着那堵墙说:“你这是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的样子吗?”
    “要么我再站得远一点。”他回答,又往外挪了两步。
    随清抚额,是真的拿他没办法,站起来转过那个墙角,颓然走到他面前去。
    “妆是不是花了?”她抬头对着他。
    他认真看了看,摇头回答:“挺好的,一点都没花。”
    “真的假的?”她不信,低头去找手机。
    他这才笑出来,双手捧着她的脸,道:“一塌糊涂了。”
    她低头又要去翻手包,他却不叫她找,锢着她裸露的手臂,反身将她抵在墙上。
    沉溺与痛一起袭来,记忆里又已有如此相似的一幕。是曾晨,在某个背静不为人知的角落吻她。
    泡沫,她突然想。一切都是泡沫。十年后又是一样的套路,只是主角换了一个人,强打精神,演出一个正常的自己。
    她分明还记得那个时候,blu才刚起步,曾晨半开玩笑地对她抱怨:“要是出去相亲,别人肯定嫌我太老,可是坐下谈项目,他们又嫌我太年轻。”
    而她认真地听着,然后看着他说:“你有没有考虑过留胡子?”
    他愣了愣,这才笑起来,是一种从没有过的开怀的笑。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幽默的人,那句话也并不是个玩笑。
    那时,她正看着通宵工作之后他脸颊上冒出来的胡茬,有些沉醉地。
    那时,她爱他身上的每一处,甚至包括他手上炭笔的痕迹。
    那时,他们才刚在一起不久。很长一段时间,事务所里的人都不知道他俩的关系。他们一起过夜,早晨分头到办公室,没有问候,回避对视,至多发信息说一声“嗨”或者“想你”,下班一先一后地离开,她去他住的地方等他。
    这些细节,她在当时根本不敢告诉吴惟,料到一定会被痛骂。她知道吴惟会教育她,真正的爱是开诚布公,势均力敌。然而,事实上不愿公开的那个人却是她,是她更醉心于那一点扭曲与禁忌。就像年幼时的她,偷偷在练习簿的末页画画,夜里躲在床上吃糖。就好似泡沫,广袤无际的时间上一个细小的泡沫,其中只是他们两人的天地,她只想留在这个泡沫里,越久越好。
    泡沫,一切都是泡沫。
    而他对她的隐瞒,也为她编织了这个泡沫的一部分。
    ……
    面前的人就在这时停下,她呼吸浅促,茫然看着。
    他亦审视着她,拇指抹去她脸上疑似泪水晕开的妆,说:“随清……”
    片刻,她才认清他的样子,是魏大雷。
    “走吧。”她对他说,从他怀抱中抽身出来,沿着原路出去。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她心里仍旧在想方才的事。她知道,他也在想。
    经过酒吧的时候,角落里那个卡座上只余一只空杯,丁艾早已经走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随清突然问。
    “丁艾告诉我的。”魏大雷回答,“刚才我就在酒吧外面,她出来的时候看到我了。”
    随清笑了笑,这人当然没有听她的,去地库在车上等着她。
    两人到了地下层,坐进车里,许久无话。
    “你可以吗?”魏大雷问。
    她又对他笑了笑,表示一切都好,而后便发动汽车,一层层地绕上去。才刚出了地库,她就开了收音机。晚间音乐节目不辱使命,用老歌金曲和人生感悟填满对话的空白。
    过了江,车子驶上回旧城的路,她没有跟着导航走,语音几次提醒调头。她听烦了,索性连同电台一起关掉。
    车里又静下来,魏大雷终于开口问她:“曾晨怎么死的?你从没跟我说过。”
    随清想,终于还是到这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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