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她也觉得不可能,工程开始在即,一切准备工作都在a市和g南两地同时进行,各种图纸审核与修改,申请许可与备案,牵涉到的方面越来越多。有一次,她甚至因为一点勘测上的问题,打算搭当晚的航班飞去g南。
    临走前还是被邱其振的一条信息拦下来:“嗯,离开你,地球就不转了。”
    她也照旧回答:“呵呵。”
    不过,最后事实证明老邱又是对的。问题很快顺利解决,再回想起来,随清也觉得自己当时的情绪有点不对。工程千头万绪,与计划之间的偏差势必存在,并非她亲身在那里就会有用,而纵联和罗理派在g南的人,以及当地的勘测、施工方,也不是光搁在那儿看的。
    那次之后,她也是想通了,有些事的确应该放一放。就像精卫中心的护工阿姨对她说过的:急什么呢?姑娘,人这一辈子,只会输一次。
    但这一天,却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新邮件中有一封无关工作,发件人是丁艾,发送时间是凌晨两点钟。
    信的主题与正文都是空白的,只有附件里有内容,一个压缩过的文件夹,名字叫diary。
    随清自觉对着邮件列表中的这一条看了许久,脑中什么可能都想到了,却又未曾得出任何结果。她猜不到里面是什么,丁艾又为什么会发给她。但当她点开来看的时候,手机屏幕上方显示的时间根本没有变动,也许只过去了几秒钟。
    解压后的文件夹里有许多word文档,文件名也都是diary,只是每一个后面都加上了日期标注,年份从199x到200x都有。她知道,这正是曾晨在美国留学的那几年。
    随清找出其中最早的那一个文件,点击打开。屏幕上一瞬的空白之后,文字显现。她静静读着,读完又点开下一个,再下一个。
    ……
    第一天
    我到的时候,他脸色很不好,精神恍惚。他说头痛,去校医那里开了止痛药,但吃下去还是没用,一夜醒三四次,睡不着。后来又做了ct检查,没有任何问题,于是还是止痛药,整夜整夜地失眠,已经有两周了。
    我带他去医院的时候,他精神恍惚,像是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做什么都要我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
    医生给出的诊断是中度偏重度抑郁,还说他这样的状态应该考虑住院了。只是保险买得不够,看了几个地方,能负担得起的条件太差,好的地方又太贵了。
    我说,我陪着他吧。
    医生问我,你是他什么人?
    我说,女朋友。
    医生说,那也可以。现在这个状态,其实并不是最危险,就是等药起效。到那个时候,行动力会先于情绪恢复,就得特别当心,专业机构的门窗都是特殊的。
    我说,我会一直陪着他,我可以的。
    ……
    第二天
    医生开了三种药,每种每天一粒,预计一周后加到一粒半,再一周后加到两粒。
    我让他吃药,他很乖,一切听从安排。
    夜里十点,阿普唑伦一片,他一直醒着。
    大约三点,我没熬住睡了,六点钟醒,看他的样子仍旧没睡过。
    白天大多数时间躺在床上。
    ……
    第三天
    今天还是十点钟一片阿普唑仑,夜里我醒过来两次,看他睡着,应该是安稳睡了一夜。
    白天起来了一会儿,但只是呆坐着,就这样慢慢耗着时间。
    ……
    第五天
    睡眠好了一些,每晚能睡四个小时左右,但情绪、思维和行动力没有丝毫改善。
    今天他哭了一次,打电话给医生,说是好现象。
    ……
    第十四天
    医生换了一种药,另外两种加了剂量。
    也许是因为耐药了,又开始失眠,其他症状仍旧没有改善。
    ……
    第三十天
    换药并且增加剂量之后,出现了很严重的副作用,头痛,晕眩,低热,震颤。他手抖得没法把食物送进嘴里,说话声音也变了,没法自己上下楼梯。
    合租的同学有事,我只能自己去药房给他续药,回来的时候看到他站在窗前。八楼,我有些害怕,想哭,但又不敢当着他的面。以后不管去哪里,一定带着他一起。
    ……
    第四十八天
    复诊,医生下了重度抑郁的诊断,又说应该住院。但他不能接受,并且开始抗拒吃药,像个小孩子。
    ……
    第六十五天
    药好像起效了。他像平时一样起来坐了一会儿,翻开一本书,但这一次他是真的在看。虽然只是半小时左右,事后他自己对我说,药好像起效了。
    ……
    第七十天
    药效越来越明显,他可以集中注意力看书,上网,还回复了教授的邮件。
    我们出去散步,路上聊了聊。
    他说他骗了所有人,其实没办法完成,但还是承诺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就是个fake,什么都做不到。
    我说,那为什么他们都觉得你好呢?教授把什么机会都给你,比嫡系上来的美国学生还要喜欢你。
    他还是说,那是因为我还没犯错,他们会觉得我好,直到我犯错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好现象,但至少他愿意说话了。
    ……
    第一百零五天
    今天散步走到社区中心的网球场,那里有个教练带着一群孩子练习移动脚步,有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子还分不清左右,总是做错。她每错一次,大家都会笑,她自己也笑,胖胖的小手捂在嘴巴上,有一次笑得太大,摔一个屁墩。她站起来,还在笑。
    他也笑了。这么多天里的第一次。
    我说:真想回到小时候,像小孩儿那样就好了。
    但他想了想说,我不敢。
    不敢什么?我问。
    他回答,不敢回到小时候。
    为什么?我又问。
    他说:长大太难了。
    ……
    第一百一十五天
    他恢复得很好,已经开始画图,写方案,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我们每天出去散步,今天甚至远足了一次。
    但睡眠又减少了,我怀疑他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睡过。他开始不承认,后来安慰我说,只是想要赶上落下的进度,不是因为失眠。
    是的,他反过来安慰我了。
    ……
    第42章 杏仁核
    那一年的日记就此终止,时间又推进到七个月之后。
    那时,已是第二年的四月份,丁艾写道:
    第一天
    他打电话告诉我,又开始了。但这一次,他有了更好的准备,完成了手上的任务,请了假,安排好学校里和工作上的一切,而且已经住进一家治疗机构。他对我说不用担心,甚至婉转地说了再见,就像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通电话一样。
    挂断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去年的事,实在不敢再经历一遍。但我还是去了,因为我也不能想象让他一个人经历这一切。
    ……
    第二天
    我做对了。我给医生带去了去年写下的那些记录,虽然潦草简单,但医生看了之后认为很有价值,开始考虑他不是单纯的抑郁症,而是bipolar,双相情感障碍。
    这也就意味着之前的用药全都错了,那些针对抑郁症的药物导致他在两种极端状态之间的循环加快,症状更重。医生打比方说,就好像升得越高,就落得越深,燃烧时越灿烂,熄灭后的灰烬就越暗淡。
    但这也是个好消息,至少确诊了。我这么对他说,也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而且,我总算觉得自己为他做了些什么,而不是被拦在一堵高墙之外徒劳地打转。
    这份记录,我会一直记下去的。
    ……
    第十五天
    每两周去机构看他一次。他看上去已经渐渐好起来,读书,运动,吃药,一切都能自理。跟我说话的时候,情绪也很平静。
    但医生告诉我,就在我来之前的几天,他的状况还很不好。我觉得,是他学会了隐藏。他是很聪明的,从小就这样,我们都跟不上的他的思路,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总是能够做到。这些病症,他当然也能藏起来,只要他想。
    临走之前,我问医生,他到底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医生答得很含糊,只说双相患者大多是内源性的,也就是说他们大脑中的神经递质天生就有不平衡的倾向 。但生物学因素和心理学因素也可以共存。如果病人原本性格相对稳定,思维正常,那突然起病也许就是因为一些外界的刺激,可以是重大事件,比如死亡,失业,感情关系破裂,也可能是长期的压力。
    每一句话都有“也许”或者“可能”。
    这段时间,我看了许多这方面的书。如果说医学对人体其他脏器的了解已经进入了信息时代,但对大脑,尤其是对情绪,还停留在石器时代。哪怕是西医,也只能靠望闻问切。
    ……
    第二十九天
    去接他出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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