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随清醒来时,身边那人还在睡,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她,在床上趴成一个大字型。
    虽说是星期日,但她还是早早起身洗漱,换了衣服下楼,先去了清营造,又带上照相机去了港区。虽说是必须做的事,但她自己知道也是在刻意回避与他的对话。虽然夜里什么都做了,但在白日天光之下,感觉总又有些不同。
    上午,他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正站在造船厂废弃的铁皮厂房里,也许是信号不好,没接到。两人再说上话,已是当天傍晚了。魏大雷告诉她,自己在机场。
    听到他这么说,随清倒有意外。她本以为他会就此留下来,赶都赶不走。
    “take your time,”他却这样告诉她,“中继站就要开工了,我得回g南。等你想找我的时候,再去那里找我吧。”
    她听着,竟是一瞬动容。此刻,她需要就是时间。就好像一个从矿洞中摸索而出的人,她已经看到前方依稀的光亮,出口已经很近了。
    但他却又跟她皮起来,说要好好谢谢吴惟。
    “谢她做什么?”随清还是有些气,觉得这里面有背叛的成分。
    魏大雷却答:“吴惟说这是投桃报李,你找过她男人,所以她觉得有些事她也应该告诉我。”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随清简直无语,但还是想起了那次在香港机场与忻涛的对话,还有最近这段日子吴惟脸上的那一点不一样,明白了其中妙诀似的。
    “我觉得挺好的呀。”电话那边却是浑然不觉。
    “怎么个好法?”她脱口质问。
    他只是无声笑着,默了一阵才回答:“说我是你男人啊。”
    那时,随清正站在船厂硕大无极的桁架下面。明知没人会看到,她还是红了脸,故做镇定地回了一声笑,而后挂断了电话。
    那天夜里,她又与吴惟视频。
    吴惟一上来便是一番察言观色,随清也是存心的,什么都不问,只说a市最近天气挺好,工作挺忙,才刚参加了个健身跑,得了倒数第一。
    但她到底演技不行,视频那边,吴惟已经看出端倪,才要开口调侃,身后却传来说话声,是个男人的声音,在问她才买的排骨要怎么做?
    随清反应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眼看着吴惟脸上的笑容凝结,手忙脚乱地挂断了视频。
    她这才对着屏幕笑起来,发了条信息过去:“原来美国也有上门做中餐的厨师,倒是挺方便。”
    吴惟自然知道她是在损自己,却也无从解释,回了一堆意义不明的表情图。纵使隔着万水千山,那屏幕背后的娇羞也是挡都挡不住。又扭捏了许久,吴惟才交代了事情经过,忻涛飞过去看她,已在她那里住了两个礼拜,买菜打扫,做家庭煮夫。
    随清不禁笑起来,心里替吴惟高兴,面子上却只是回复:“什么时候再办酒?这一次红包可不可以不收啊?”
    “哪有?”吴惟立时否认,“还没谱呢,你别乱说。”
    “还说我乱说,”随清继续嘲她,“你现在立刻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表情。”
    “我表情怎么了?”吴惟反问。
    整个人恍若发着光,随清看得到,却不知该如何形容。她忽然想起从前,吴惟似乎也曾这样问过她。原以为是此人的八卦雷达特别灵敏,如今真亲眼看见,才知道有些事真是藏不住的。回想起来,又有些难以置信,她自己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刻。
    第51章 时间
    take your time,随清一直记着这句话。她没跟魏大雷再通电话,只是用这些时间继续工作,跑步,吃药,继续读着曾晨的ipsn记录。
    虽然在国内开业已经十年之久,梁之瀛博士还是遵循着美国的规矩,治疗规划得十分清晰,目的鲜明。在他手中,极少会有十二节以上的咨询。按照他的说法,心理咨询都是为了解决既定的问题来的,六节以上的治疗就已经是长程了。如果不涉及人格重建,根本不需要超过十二节的长度。太过漫长的时间线,对大多数咨客来说,无论是在经济上,还是情感上,都不公平。
    只有很少一些咨客在完成一次治疗之后,又回到他这里。而曾晨就是梁博士所说的那些少数之一。第一次十二节的咨询结束之后,过了大约三年,有关他的记录又开始了。
    随清看着那条文档标注的日期,发现自己仍旧清楚地记得那一年发生的事。
    那时,blu才刚完成了纵联交给他们的第一项工程,那是一个大体量的商业项目。也正是因为那个项目,曾晨在国内渐渐有了名气。而且,那一年的建筑设计市场也尚未走入萧条,各种委托与邀标都多起来。他们招了人,添了设备,扩大了办公区域,甚至还有新的合伙人加入。总之,一切都在走上正轨。
    她不知道是什么驱使曾晨又开始新一轮的心理咨询。
    记录中这样写道——
    “药?”梁博士问。
    “还在吃。”他回答。
    “女朋友呢?”
    “也还在一起。”
    “那很好,每个人都需要一些富有意义的人际关系。”
    “是,感觉被这个世界捞了起来。”他笑,顿了顿又说,“可有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
    “什么角色?”
    “她心目中的样子。”
    “你告诉她了吗?”
    “……”他沉默,而后答非所问,“有时候又会想起路易斯康,七十三岁,有三个家庭,还有一家负债五十万美金的建筑事务所,最后猝死在长途汽车站,护照上的名字已经涂掉,终于没人知道他是谁。”
    “为什么会想到那些?”
    “不知道,就是想到了……”他停了许久,“觉得是个很好的死法。”
    果然,没有人真正了解另一个人。
    随清又记起那段日子,这一次却可以捕捉到许多不同的片段,比如他工作到半夜,突然又开车出去,看一眼那个他们正在调研中的地块。或者是从北美飞回来,航班延误,凌晨三点降落,还要从机场直接去办公室。
    那段忙碌的日子,在她眼中曾经是美好的时光。那时,他们已经公开了恋人的关系。最初的意外过后,旁观者也都习以为常,只有她和他仍旧像在热恋中,天天在一起。
    当然,她有时也会觉得很累,写方案,画图,合模型,跑打印店,参加各种会议。开完会拿到反馈,回到工作台前,再从头来过。等到一切既定,工地上一个电话,赶往现场,又是各种问题。等到项目终于结束,短暂的庆祝之后,下一个项目开始,便又是另一个轮回。
    但她的工作都是他安排好的,只需要跟着他的节奏,一切就不会有错,当时的她总是这样想。当时的她相信,他不会犯错。
    但此刻的她却不禁想起丁艾日记里的那句话——
    他们会觉得我好,直到我犯错的那一天。
    那一年,她极其努力,只为了跟上他的节奏,得到他的肯定。但她从来不曾想到,他竟也在做同样的事,怀着相似的想法。他极其努力,只为了成为她心目中的样子。
    她忽然觉得,丁艾到底还是安慰她了,曾经对她的那些指责并非只是断章取义。就算是她,在看到这些记录的时候,也想那样骂自己。她以为的爱,崇拜,支持和鼓励,其实是与压力一起来的。他承受了一切,却从未在她面前表露。她不能不想到一种可能,如果他们之间没有恋人关系,也许还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彼此。
    那一次十二节的咨询延续了大约半年时间,在记录中,他似乎正一点一点地好起来,他做着梁博士要他做的每一件事——讲述,再讲述,创造一切关于快乐的记忆锚点,设立走出情绪的日常路径,可以是运动,或者性爱,甚至也可以是美而无用的音乐。
    那些文字让她想起更多的往事,比如他们一起听过的每一首歌,每一次的旅行,以及每一场暗夜里的缠绵。她本以为随心而发的一举一动,却原来都出自于他的努力。他穷尽了所有可能,想要走出去。那一次,他成功了。
    而后,便是记录空白的五年,但她知道这五年里发生的事。
    行业开始萧条,blu还是活下来了,他们也过得很好。她搬到他那里一起住,夜里加完班,两个人牵着手一起走回去,是她最心满意足的时刻。温暖的家——每次推开房门,开了灯,她总会想到这个词,无缘无故地。同居之后的第五年,他向她求婚,他们开始备孕。
    然而,最后一次咨询的记录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几乎不敢去看,却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曾晨为什么会成为梁之瀛手中极少数的长程咨客,他一直都没能解决的问题,其实就是她。
    take your time,她又一次想到这句话。take your time,她告诉自己。
    那一周,她在梁之瀛那里的治疗也已经开始。一节咨询结束,她看到那份记录上的分析:过度依赖于自我封闭作为心理防御机制,情感与理智的割裂,内化的严母形象。
    类似的表述,她在曾晨的ipsn中也曾看到过。她又一次觉得,他们是如此的相像。直到梁博士告诉她,这几乎就是传统亚洲文化教育之下的共性。她笑了,却没再问下去,宁愿相信只是因为巧合。两个如此相似的人因为一瞬的机缘,找到了彼此。
    隔了一天,她去精卫中心续药。
    离开时,看到几个病人在给屈医生送锦旗,而后一群人聚在候诊大厅里合影。她听护士说起,才知道这是屈医生最后一天上班。从下周开始,他就退休了。
    她走过去,屈医生也看到她了,对她笑,招手叫她过去一起照相。拍完照,他们在那堵挂满精神科医生标准相的墙边聊了一会儿。
    随清说起自己的近况,包括心理咨询的进展。
    屈医生对梁博士的分析却又些异议:“自我封闭是人脑本能的防御方式,的确会造成心理障碍,但也可以缓解伤痛。如果换一种方式看待,每一种疾病本身都包含着治愈的力量,得病也没那么不好。”
    “生病也能是好事么?”随清笑问,只当是种安慰。
    “当然,”屈医生却答得很肯定,“生过一场病,从前不知道的事情,现在知道了,从前想不通的,现在想通了,怎么不是好事?”
    随清回想过去一年,她哭过,笑过,疯过,从低谷到巅峰,她都走过。时至今日仍旧失眠,仍旧情绪起落,仍旧吃着副作用可怕的药物,但这一路却并非没有美好的时刻,她也并不是两手空空。她点头,忽然觉得老屈说的确有道理。
    屈医生却还没完,继续道:“精神类疾病可以看作一个谱系,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不正常,或者说我们都是带病生存。就像有种理论认为养生都是伪科学,只要你足够健康,完全可以天天喝冰水,湿头发睡觉,光着两条腿。但其实没有人足够健康,每个人都有病,都在起起伏伏,或者在得病的路上,或者在痊愈的路上。”
    “这话说得有水平,”随清敬佩,又拿老屈开玩笑,“您这样的水平怎么可能没发表过影响因子了得的文章呢?”
    屈医生不以为忤,叹了口气回答:“时间都用来追病人了嘛。”
    随清大笑。
    “要对自己有信心,你会好起来。”屈医生最后总结,右手握拳做了个加油的动作,好像前面的一切铺垫都是为这一句话。
    这一天,他不知道对多少人说过相同的话,随清却觉得自己听到这一句与众不同。
    “要是好不了呢?”但她还是玩笑。
    “好不了也没什么,”屈医生仍旧乐观,“就好像精分,也不都是惨兮兮的,普通人可能不相信,有很大一部分患者可以跟自己的幻像相处得很好,甚至比正常人还要不怕寂寞。”
    随清看着老屈,像是想到了什么,最后却只是笑了,甚至开口保证:“我会对自己的有信心,我会好起来的。”
    屈医生十分满意这样积极的态度,乐呵呵地结束了行医生涯。
    也就在那天夜里,随清打开了曾晨最后一年的咨询记录。
    “又见面了。”梁博士道,是等着他说有什么不好。
    但他却笑了,道:“这次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打算停药了。”
    “精神科医生建议你怎么做?”
    “可以逐渐停下来,定期复诊,同时保持心理咨询。”
    “谈过风险吗?”
    他点头,而后道:“但我愿意试一试。”
    为她试一试。
    第52章 断章
    看完最后一年的咨询记录,随清终于明白了丁艾说的“断章取义”是什么意思。
    在那一个又一个月的记录里,曾晨谈到过工作,谈到过情绪,也谈到过他们之间的关系。话说得不多也不少,言语之间逻辑通顺,没有任何消极负面的东西,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她看得出来,梁之瀛是有过怀疑的,所以才会在时隔数年之后,突然又回到那个问题。
    “你告诉她了吗?”梁博士又问了一遍。
    “什么?”他反问。
    “关于你的病。”梁博士补充。
    “告诉了,”他回答,而后顿了一顿才又说下去,“不过,也都快过去了,不是吗?”
    梁博士不置可否,又换了另一个问题:“那停药呢?她知道吗?”
    他没有开口,只是点了点头。
    那时,距他第一次开始咨询已经许多年过去了,她仍旧是他唯一未能解决的问题。他是因为她死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丁艾并没有说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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