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超拍拍他肩膀:“你这么想也很对,古话说得好,
    富贵不嫖娼,犹如锦衣夜行。干完这票大的,咱们俩一起找!”
    方超和刘直一同坐在汽车后排位子上,大谈着各自的抱负,描绘着这票干完的美好生活。
    这一回两人脸上做了伪装,身上都只穿着干净利索的运动休闲衣裤,低头斜靠在座位下方,目光则牢牢地盯着马路斜对面一个小区的大门。旁人从车外走过,若不低头往里细瞧,压根儿不会发现后车位上躲着两个人。
    这里位于市政府的北面约两公里处,附近有个湖,旁边坐落着几个小区,大都是低密度住宅,地段上可谓是闹中取静。
    其中一个小区外面宽阔的马路上,一侧是白线画着的停车位,中午时分,路上车流稀疏,停车位上三三两两的汽车中间,方超的那辆早已绝版的夏利车正静静地潜伏在其中。
    不多时,一个四十来岁的胖乎乎男子骑着一辆老旧的凤凰牌自行车从小区大门的行人通道出来。他戴着一副一丝不苟的黑框眼镜,穿着典型老干部风格的黑色夹克衫,一九分的发型遮掩着头顶的贫瘠。他悠然自得地踩着踏板,每转一圈齿轮上都会发出一声咔嗒响,他浑然不觉,以一贯的速度不紧不慢地骑着。
    经过绝版夏利车旁时,胖子手机响铃,他下车单手推着自行车前进,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手机,竟是当下难得一见的翻盖按键机,他把手机贴到耳边:“喂,哦,我是,快递师傅麻烦你把包裹放门卫好了,谢谢啊。”
    他礼貌性地挂了电话,重新踏上自行车。
    方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离去,低声道:“目标就是他!”
    刘直不可思议地望着胖老干部远去的背影,瞪大了眼睛:“这就是你说的费了千辛万苦,找出来的三江口大贪官?”
    “你不信?”方超哼一声,白了他一眼。
    “我——”刘直吞下满肚子脏话。这都 2017 年了,还有人骑这么破的自行车,连一辆电瓶车都买不起!竟然还在用着翻盖的按键手机!这日子过得也太心酸了吧,大贪官能是这副鸟样?
    方超摇着头笑起来:
    你呀,整个儿道行太浅了,看不穿妖魔鬼怪的皮囊。我教你,你要学会透过现象看本质!
    “你别看他骑个自行车,据我所知,胖子名叫方庸,是东部新城的管委会主任,就是东部新城的老大。东部新城号称再造一个三江口,这胖子级别跟三江口市长平起平坐,他在这小区里有套房子,我查了房价,这里的房子怎么也得三百万。”
    刘直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有个亲戚刚考上公务员,杂七杂八收入也有十几万一年。他这级别的几十万总有吧,按揭个三百万的房子太正常了。要是早几年买的房,一半就够了。”
    见他不信,方超冷哼一声:“那我问你,现在普通公务员都人手一台车,他这级别的骑个破自行车上下班,这也正常?”
    “胖子靠骑车减肥啊。”
    方超抿了抿嘴,打开手机,相册里存了很多张方庸骑车的新闻图片,都是过往记者采访时拍下来的。
    “这些是我找到的历年报道这胖子的新闻,所有照片里他都骑破自行车,这么多年了,他为什么不换辆新的?”
    “消费习惯呗,老东西用习惯了不想换,你瞧,我这内裤穿了不下五年了,还不是照样好穿。”
    “别给我看内裤!”方超手指用力戳着手机,“你瞪大眼睛看仔细,这些新闻图片上,他骑的自行车是同一辆吗!”
    刘直比较了几眼:“好像不是同一辆。”
    “这几年下来,他至少换过三辆不同的自行车!”
    “车坏了换一辆没问题啊,三辆破自行车也没几个钱。”
    “问题在于,他为什么每次换的都是破车,他又是从哪儿淘到三辆几十年前的破凤凰!”
    刘直愣了一下,过了几秒,慢慢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永远都是骑自行车,永远都是破自行车,哪怕车坏了,换的还是破车!一般的贪官,根本不需要伪装到这地步,所以,这胖子不仅是贪官,而且一定是巨贪!”方超自信十足地做出结论,“这几天我躲在旁边高楼已经查出了胖子的住所,他每天中午回家午休,下午再去单位。现在他离开家,要四个小时后才会回来。所以我们现在进去,在这几个小时里把他家值钱的东西全部搬空!这大贪官下班回到家一看,肯定傻了眼,又不敢报警,哈哈,太妙了!”方超得意地大笑起来,不禁为自己的计划所倾倒。
    刘直思考几秒,也觉得不错,唯一有个顾虑:“白天他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方超不屑道:“这几天观察下来应该没人,不过也不好说呢。可就算有人又怎么样?凭我们俩也能轻松制住。”他手里有枪,再加上他们俩的身手,他根本不担心房子里还有没有人。
    刘直点点头,正要收拾东西开干,朝小区门口又看了一眼,这高档小区门口站着威武的保安,不远处还立着块广告牌“退伍军人保安,给您最安心的服务。——安琪物业。”他停下手上的工作,多了几分迟疑不定:“要不……我们还是等半夜再行动吧?”
    “干吗等半夜?现在方庸出去了,不就是最好时机吗!”
    “可这大白天的,万一屋子里有人,我们直接动手,我怕会不会动静太大,惊动到旁边人家,这小区的保安是退伍兵,我怕……”刘直自己当过兵,当兵那会儿总被其他老兵欺负,留下了心理阴影。
    “退伍兵有什么好怕的?”方超很是不屑,“你知道巴菲特吗?”
    “股神啊,他老人家也抢过劫?” “他老人家抢的是大劫,抢成千上万人的劫。他老人家总结过一句抢劫的经验,别人贪婪的时候我恐惧,别人恐惧的时候我贪婪。你想啊,几个人敢大白天入室抢劫?别人不敢,就该轮到我们贪婪了!——别废话,赶紧动手!”
    方超、刘直偏偏选上了“三江口海瑞”的家,他们能发现什么?
    方庸家和市政府之间有一段空旷马路,周荣让司机把他的大奔停在路边,他和秘书胡建仁坐在车里,等了足足大半个小时,才见方庸不紧不慢地骑着自行车过来。 尽管风传方庸为人正派,难以接近,但面对东部新城这么大一块蛋糕,周荣还是想试试。
    对于如何跟方庸接触,周荣绞尽脑汁苦思良久。他找过很多人侧面打听情况,均言方庸为人正派,不光嘴上痛恨腐败分子,更是身体力行,很多公司此前也想跟方庸拉上关系,均告失败。可以想象,若是某日方庸去世,组织上会评价,他是一个崇高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一个全身心为人民服务的无产阶级战士。所谓无欲则刚,方庸简直是个没有弱点的官员。
    周荣不甘心,他相信但凡是个人,总有他的弱点,方庸身上也一定有其软肋,只是没发现罢了。
    在了解的过程中,有一点引起了周荣的兴趣。
    方庸是个公认的文化人,准确地说,他是个诗人!
    他是三江口作协主席,省文联的副主席,有时会发表点诗歌,出过一两本从没见上市销售但周围人人赞不绝口的诗集,还入选了鲁迅文学奖候选人。据说他还喜欢研究历史,年轻时跟考古队跑过一阵。
    对付文化人,得用文化人的手段,只是该如何跟他接触呢?
    据说方庸很反感生意人来办公室跟他谈事,若是到他家拜访,就更唐突了。通常情况想结识一个官员,都是靠朋友介绍,约出来喝茶吃饭,可罗市长说方庸不会出来应酬的,周荣托了政府里级别不低的几个朋友去邀请,果然都被谢绝。
    左思右想,周荣决定在方庸上班的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
    此刻,眼见方庸的自行车骑来,周荣恰到好处地开门下车,堆出满脸笑意站在了方庸前方,亲热地叫了声:“方老师!”
    “你是?”方庸从自行车上下来,看了眼周荣和跟着的胡建仁,又扫了扫他们的座驾。
    “方老师,我是荣成地产的周荣啊,罗市长跟您提起过。”周荣讨好地走上前,做握手状。
    看在罗子岳的面子上,方庸出于礼貌地伸手跟他握了握,又嫌他有传染病似的甩甩手,一脸警惕地问:“你有什么事啊?”
    “是这样,我最近收了一幅民国时期于右任大师的字,我听说您是这方面的权威,所以想找您鉴定一下,看这字是真是假。我本想当面去找您吧,又怕影响不好,打听到您家住这一片,您一般中午回去午休,所以就想着在这儿碰碰运气。嘿,果然把您等到了。”
    “于右任的字?”方庸眼睛一亮,明显表露出了好奇心,不禁问道,“字在哪里,我看看?”
    “在后备箱。”周荣引他过去,方庸停好自行车便急匆匆走到后备箱,打开后便见一幅装裱起来的大字帖,底下还用泡沫板精心垫着,整张字帖草楷融为一体,美观大方。
    方庸激动地凑近端详,才过几秒,脸上就冷淡下去了,摇摇头,转身吐出两个字:“假的。”
    周荣哈哈一笑,摸着自己脑袋,感慨万分:“专家就是专家,不一样的,看来我又被人忽悠了。方老师,既然字是假的,也不值钱,不如您拿回去,挂墙上看看也好。”
    方庸瞪眼道:“这字是假的,我拿回去挂起来干吗,别人不笑我神经病啊!”
    周荣盯了几秒方庸的表情,吃惊地问:“这字真是假的?”
    “明摆着假的啊,形都不像,更别提神了,这种字还挂于先生的名,都假到天上去了。话说,你从哪儿搞来这么假的字?”
    周荣咽了下唾沫,怒瞪了胡建仁一眼。此时也不便提五十万买了张假到天上去的字,只得慌忙向方庸解释,自己不懂字画,所以才上当,花钱买了教训,希望能跟方老师多多学习这方面的知识。
    方庸冷眼打量周荣,已然瞧出他的心事,便问:“周老板,你半路等我,就想问这字画的真假?”
    周荣思索一秒,知道对方是聪明人,只好坦白相告:“嗯……其实还想顺道咨询一下方老师关于东部新城的一些政策问题。”
    方庸摇摇头:“我真讨厌你们这些生意人,自以为很聪明,弄种种花样。我跟你说,在我面前,不要拐弯抹角!”
    饶是周荣见过很多大领导,却没遇见过如此不留情面的人物,一时不知所措,只好解释:“方老师您说得对,我呀只是想找个机会,认识您,却一直找不到时机。听说您对书画古玩颇有研究,我对这些门道也很感兴趣,这次是真心地向老师您学习。”
    “你真的对这些感兴趣?”方庸目光微微一变。
    周荣挺直身体,正色道:“非常非常感兴趣!” 方庸盯着周荣,沉默不语,似乎一直思考纠结着什么,过了半晌,说:“那就到我家里谈。”
    “海瑞”的家里别有洞天。周老板听出方老师的话外音,立刻连连答应。但是心里却下结论:“这是个没有灵魂的诗人”。
    方庸所住的小区西面以一条几米宽的小河与外界隔成两边,方超对小区周边地形早已了如指掌,他带着刘直来到河边,那里系了一条小小的垃圾清理独木船,两人解开河边缆绳跳上船,乱划了几下便到了对岸,岸上只是绿树种的隔离带,钻过去就到了小区里面。
    他们径直走向方庸住所,这是个五层楼房,方庸的家是一楼,后院自带个二十平方米的小花园。
    两人谨慎地向四周观察一下,没有人,旁边也没有监控,他们赶紧翻进花园,躲在墙角,慢慢起身透过窗户向里张望,观察了一阵,房子里没人。事不宜迟,赶紧动手。他们本想直接撬锁,一抬头欣喜地发现窗户的月牙锁并未扣紧,刘直掏出一个 u 形铁丝插入两片窗户中间的缝隙,伸进去探了几下就将月牙锁完全扣了下来,随即两人拉开窗户跳了进去。进屋后,为了不留痕迹,他们还拿出特意准备的鞋套穿上,重新将窗户关好。
    接下去就是寻宝游戏了!
    他们相视一笑,走进去将整个房子环顾一圈,不过似乎和自己的想象有些出入。
    房子约有一百五十平方米,还附赠了一个地下室,说起来面积不算小,可这装修风格也太他妈俭朴了吧!
    地上铺的全是脏兮兮的地砖,墙壁居然直接是水泥,挂了几幅字画和匾额,看起来简陋得很。家具也不多,基本是木头的,似乎有些年月,桌上摆放的一应物件也都很老旧。
    这里的一切都跟豪华不搭边,更和大贪官没法联系到一起。你虽然不指望大贪官家的烟灰缸也是金子做的,可装修至少得到星级酒店标准吧,可这屋子凑合得连小旅馆都不如。
    刘直不由埋怨起来:“超哥,你是找了个大贪官,还是找了个焦裕禄啊!”
    方超瞪了他一眼,一脸阴沉地拿起桌上的一只搪瓷杯,里面还泡着茶叶,杯子外印着毛主席经典画像,上写“毛主席万岁”。他深深吸了口气,不甘心道:“伪装!越是大贪官越爱伪装,他总不能把钱都放外面摆出来吧,否则早就被人举报了!指不定某间屋子里藏满了现金。好好找,特别是天花板、床垫下面,还有墙里的暗格,一个都别放过。”
    话不多说,两人开始在几个房间穿梭奔波,仔细搜寻所有可能藏钱的地方,他们想搜天花板,可这房子的所有天花板就是原始的水泥板;床垫嘛,他妈的全是木板床,哪来的床垫!四周水泥墙壁被他们手指头敲了个遍,也没敲出半个暗他妈的格。
    十多分钟后,两人重新站到了一起,脸上写满了懊恼与不甘。
    清官,这胖子居然是个清官,整个房子只有门口鞋柜上放了几百块现金,多余的钱一分都没有!
    方超的脸色很难看,刘直一直大骂着方庸王八蛋,方超感觉刘直是在影射骂自己。正当两人不知这一票该如何收场时,突然门口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和脚步声。
    随着一阵客套的说笑声,方庸打开门,引周荣和胡建仁进门。
    “方老师,你家真是——”周荣站门口环视一圈,正要奉承,却发现这房子他妈的也能叫装修?他见墙上好歹挂着几幅字画,总算找到词来巴结,“极具一种古朴的文化气息。”
    听他这么说,方庸停下了脚步,过了半晌,朝他点点头:“周老板,好眼力啊!”
    周荣正好奇自己有哪门子的眼力,方庸已经兴致勃勃地引他们到客厅坐下,又从一个貌似酱菜桶的黑陶罐里挑出一勺泥炭一样的茶叶,故意拿到周荣面前,问:“周老板,这茶怎么样?”
    “这茶……”周荣心想这屎一样的东西也叫茶?嘴上只好说,“这茶有点年月了吧?”
    “好眼力!”方庸再次朝他点头,更开心了,笑道,“这是五十年代的黑砖茶,味道相当特别。”
    方庸一边饶有兴致地煮着茶,一边向他们卖弄茶文化。周荣一开始以为他话中另有玄机,或是暗示什么,听了一阵才明白他就是在说茶。
    总算待茶泡好,周荣喝了一口,言不由衷地奉承着这茶跟他喝过的完全不一样,听得方庸油然得意。趁对方心情好,周荣赶紧抓住机会,把话题往正事引,几句场面话过后,故作轻松地笑道:“方老师,以您的文化品位,对新城区最近要推的那个文化产业园项目,想必有您自己的想法吧?”
    “文化产业园啊……”方庸一愣,放下茶杯,过了会儿,脸上收敛了笑容,微微向后仰着打量着周荣,“产业园是政府招商引资的项目,我就是帮政府办事的,我有没有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园区能真正做好,以文化为基础,带动新城区的发展。怎么,周老板突然提起产业园,是有想法吧?”
    周荣含蓄地笑着:“我们公司在三江口深耕了很多年,在项目运营上很有经验,我个人也对文化产业特别感兴趣,坦白说,我很期望能够做一些文化产业的实际工作。不知——”
    方庸直接打断他,淡淡道:“说白了还不是为了钱嘛。”
    “这个……”周荣突见他这副态度,尴尬地不知所措。
    方庸叹口气:“文化产业园有政府很多的配套资金和税收支持,很多公司都虎视眈眈盯着这园区。从我的角度看,把事情做好是最重要的,我最担心的是开发商光顾着自己赚钱,偷工减料,到时把事情办砸了。”
    周荣听到“光顾着自己赚钱”,想了几秒便心领神会,连忙表态:“老师绝对放心,哪有公司能一家把钱赚完,如果可以让我运营,我一定会好好做,把蛋糕做大,这个蛋糕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家都有份。”
    方庸冷笑:“你想怎么分蛋糕呢?”
    周荣一愣,这已经开始明码标价要钱了吗,前戏都没做,直接就想要,这速度有点应接不暇啊!他寻思片刻,笑说:“不瞒老师,这项目我们公司做过财务分析,确实有利可图,如果能让我们公司做,该花的钱我们决不手软,包括各种……嗯,比如您指定公司的咨询费用——”
    “你是想送我钱?”方庸打断他,脸上笑容顷刻间全部消失不见。
    周荣见到他这副表情,暗自一惊,莫非方庸之前只是在试探自己,确定自己要行贿后,再翻脸?他真是三江口海瑞?周荣心中大急,惹上了这号人物,往后该怎么办?
    方庸站起身,走到了墙边的一幅字前,指着说:“周老板,你过来好好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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