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镕颔首道:“每道门里外都看不见,这药效不烈,撑不了多久,她们醒来只当瞌睡一场,也不敢声张,要大夫人知道她们白日里打瞌睡,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话,已经到卧房外,门前一样歪着两个婆子,祝镕掀起门帘,便里头枯坐着瘦弱的大小姐。
    纵然她满身绫罗绸缎,纵然所住之处不减富贵,可满屋子阴冷可怕的气息迎面而来,韵之哆嗦得厉害,连扶意也跟着紧张。
    瘦弱的大小姐举目望着窗外,没有将枕头抱在怀里,只是专注地看着窗前一方湛蓝的天,即便扶意和韵之走到她身边,也没有察觉。
    “大姐姐……”韵之哭了,“你怎么成这样,大伯母她……”
    祝镕阻拦,示意妹妹不要多话。
    扶意伸手在大小姐面前晃了晃,分明睁着眼睛的人,却毫无反应。
    韵之冷静了几分后,又问:“大姐姐,你还认得我吗,我是韵儿啊。”
    她触摸到姐姐的手,方才被扶意觉着冰冷的手指,此刻竟然还嫌姐姐手凉,在韵之掌中,像是握着一块寒冰。
    “姐姐,你冷吗?”韵之抚摸姐姐的胳膊,却摸到一把没有肉的骨头,吓得她跌坐在地上。
    扶意从边上取来风衣,想要给大小姐披上,祝镕阻拦她说:“外头的人醒来见她披着风衣,该怀疑了,这屋子并不冷,是大姐身上没有生气。”
    扶意只能将风衣放回原处,不经意抬头看向床榻,蚕丝被下,如她幼时与香橼玩耍,学着母亲哄自己的娃娃睡,像模像样地将布娃娃捂在被子里,而这床上,是摆了一只枕头代替娃娃。
    “大姐姐,我是韵儿,你忘了吗,还有三妹妹、四妹妹……”韵之哭得可怜,“她们都很想你,奶奶也想你,大姐姐,你为什么要被关在这里……”
    扶意回到她们身边,搀扶着韵之,再看大小姐,她终于有了反应,低头看了韵之后,伸手轻轻抚摸她,无血色的双唇微微蠕动,并没发出声音,但像是在说:“不要哭。”
    “我们该走了。”祝镕无情地说,“下次有机会,我再带你们来,但若被发现,可就没下次了,今日是二叔的生辰,别闹出什么不愉快。”
    “大姐姐,我一定救你出去。”韵之一时无法冷静,“送你回纪州,王妃娘娘她们来了,她们要接你……”
    “韵儿!”祝镕厉声喝止,可已经来不及了。
    “纪州?”进门以来,唯一让涵之有反应的话语,她空洞的眼睛里也有了些许光芒,“纪州,回纪州?我要回纪州,娘,送我回纪州,送我回纪州,娘,我要回家……”
    祝镕上前抱过长姐,将她送上床榻,从怀里掏出迷香在她鼻下轻轻一晃,涵之虽未昏厥,但立刻绵软下来,不再激动。
    “你干什么?”韵之见状冲过来,却被扶意拉住了。
    祝镕安置好大姐,拽起韵之就往门外走,扶意跟出来,一路追到大门外,祝镕把韵之推给她,转身就上了锁。
    “我还要去锁里面的门,你们原路回去,不要对任何人声张。”祝镕严肃地说,更是瞪着妹妹,“你这么不听话,没有下回了。”
    韵之气性大,狠狠地瞪着哥哥:“你不必忙,将来就是我被关在里面,我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拂袖而去,横冲直撞地往前走,扶意对祝镕说:“我会劝劝她。”就匆匆跟着离去。
    面对妹妹的伤心难过,祝镕很是无奈,但眼下不容他叹气,再次越过墙头,将里面的门都上了锁,四下检查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后,赶着将钥匙送回王妈妈身边。
    从西南角回东苑,几乎横穿半个家,二人脚程慢,回来时,绯彤和香橼急得团团转。
    这边午宴已经开席,她们悄悄从边门进去,原想径直去祖母身边,可今日老太太身边都是客,于是再转到姑娘们席上。
    三妹妹她们见了韵之,担心地问:“姐姐,你的眼睛怎么了?”
    “虫子撞进去,折腾半天才弄出来。”扶意解释道,“她流了好些眼泪,已经不碍事了。”
    韵之也不说话,姑娘们席上只有茶水没有酒,她胡乱抓了不管是什么,就一通猛灌。
    只见周妈妈兜兜转转找来这里,哎哟了一声:“二小姐您上哪儿去了,夫人要带您见客呢,怎么……怎么眼睛又红又肿?哭过了?”
    扶意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周妈妈心疼地说:“要不要找大夫瞧瞧,眼珠子可娇嫩,千万别大意。”
    她便叫韵之坐着,自己去回夫人,之后再传来的话说,不必韵之去见客了。
    扶意松了口气,此刻才有心思想方才所见的情形,大小姐床榻上那代替娃娃躺在被子底下的枕头,让她背后一阵阵发寒,也许是她多想了,但愿是她多想了。
    若不然……扶意能想到的是,难道刺激大小姐罹患痴病的,是因为曾失去孩子?
    却是这时候,少夫人领着年轻小姐进门来,容貌明艳、满身傲气的姑娘,眉宇间与少夫人有几分相像,只听少夫人说:“初霖,这里坐吧,实在对不住,晚宴时我一定安排好席次。”
    闵初霖原在正厅,随贵夫人们同席,忽然又有客人到,她便主动让出坐席,在长辈们的夸赞中,跟着长姐来到这里祝家女孩子们坐的小厅。
    她看也不看席上的人,只打量屋子里的陈设,勉勉强强坐下道:“姐姐到底不经事,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姨娘从前也不好好教你,这样的场合,连席次都弄不清,岂不是丢相府的脸面。”
    “你在和谁说话呢?”一片安静里,只见韵之怒火冲天,“你是什么东西,来教训我们家的长媳?”
    闵初霖幽幽看了眼韵之,眼角飞起更深的不屑:“是二姑娘,我说今天没见你,你这脸是怎么了?别是发了春癣,你们家里……”
    韵之满肚子火气,正无处发泄,怒道:“把你刚才的话咽下去,过去在家欺负我嫂嫂我没资格计较你,可如今你想来我家再欺负她,你试试。”
    少夫人急坏了,上前劝说:“韵儿,没事的,你别……”
    却听闵初霖在一旁冷幽幽道:“可不是吗,都是姨娘养的,自然彼此心疼,姐姐真真是嫁了好人家。”
    这话一说,不仅轻贱自家姐姐是庶出,还连带讽刺韵之他爹是先公爷妾室所生,而这屋子里,还有三姑娘四姑娘,也是姨娘养的。
    她们年纪小,也不敢争辩什么,可偏偏有个姐姐,不许任何人欺负自家妹妹。
    韵之几步上前,将闵初霖猛地一推:“什么东西,滚出去!”
    娇弱的小姐冷不防被推搡,往后摔下去,阔袖拂过桌面,带着杯盏碗碟都落在地上,碎裂声响,少不得惊动外面的人。
    扶意起身,拉着韵之不再叫她冲动,少夫人伸手去搀扶妹妹,被闵初霖推开,她恶狠狠地瞪着韵之,这架势是要赖在地上,等长辈们来看。
    韵之这会儿怒火攻心,原和这闵家千金没什么深仇大恨,但头脑发热,控制不住自己,若非扶意和妹妹们拉着,恨不得再上前踹她几下。
    但这时候,二夫人带着周妈妈来了,一见满地狼藉,还有跌倒在地上的闵初霖,赶紧命周妈妈搀扶,客气地问:“姑娘,好好的怎么摔了?”转身又责问儿媳妇,“你是怎么照顾的?”
    第73章 寿宴风波
    闵初霖这会儿倒是爬得利索,起身便道:“夫人,请不要怪姐姐,是我不小心……”
    但见扶意走来,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闵初霖一愣,进门到这会儿,仿佛才看见扶意这号人。
    “多亏了闵姑娘,方才香橼帮着传菜,小丫头细皮嫩肉怕烫,险些失了手往妹妹们脸上泼,亏得闵姑娘一把推开,她自己也摔倒了。”扶意转身对二夫人解释,又唤香橼,“看你毛躁的,还不快给小姐磕头赔不是。”
    香橼机灵,上来就给闵初霖跪下。
    满屋子姑娘都呆呆的,谁也没想到,刚才的事儿还能这样说。
    二夫人则信以为真,挽着闵家女儿在边上坐下,心疼地说:“好孩子,没烫着你吧,真正是老相爷的孙女,这样心善好品格。”
    周妈妈上前道:“奴婢领着姑娘去换衣裳,夫人,您和少夫人回席上去吧,奴婢一定把姑娘照顾好。”
    外头还有好些客人等着招待,二夫人不便多留,叮嘱孩子们要小心,带着儿媳妇便离去了。
    周妈妈搀扶闵家姑娘往外走,闵初霖回眸看了眼扶意,在家就听说祝家请了个女孩子给祝韵之教书,她一直没当回事,此刻看来,应该就是这个人。
    扶意没在意自己被人打量,搀扶韵之坐下,淡定从容地等着丫鬟们收拾干净。
    很快,小厅里恢复安宁,只有外头的热闹一阵阵传来,下人们重新送来饭菜,一并传话说,闵家小姐去老太太那边了,不再过来。
    姑娘们这才松了口气,慧之坐到二姐姐身边来,温柔乖巧地说:“姐姐别理她,我们一年也不见她几回,何必存在心里受气。”
    韵之搂过妹妹,好生怜爱,可想到大姐姐的惨状,她就担心姐妹们将来都不能有好下场。
    三姑娘给扶意夹菜说:“还是言姐姐机敏,以后我也要学您的本事,不能总遇事儿就当傻子。”
    扶意苦笑:“别当我是随口就能扯谎的才好,我猜想闵家女儿是很在乎名声的,自然让她做好人,捧着她便是了。”
    她看向韵之,韵之却还赌气不理她,她们方才从西南角一路过来时,韵之就对她把话撂下了,说她是三哥的帮凶,她们从此一刀两断。
    午宴勉强对付过去,下午还要看戏,夜里还摆晚宴,但老相爷等几位上了年纪的,中午热闹一回,便都要回府。
    老太太和儿子媳妇们亲自送到门前,东苑的宾客一时少了好些,余下的皆是同僚或年轻的,少不得自在起来。
    男宾们在正堂看戏,女眷这边西厅下也搭了戏台,十来岁的小优伶们唱念做打练的都是童子功,很是新鲜。
    扶意随韵之姐妹们在一起,都安安静静坐着,周妈妈忽然来,说是夫人们请言姑娘过去一见。
    “周妈妈,见我做什么?”扶意问。
    “不知怎么提起了您,都说想见见,您受委屈挪几步。”周妈妈笑着说,“世家夫人们都这样,您不必说话,老太太也在呢,没人敢放肆。”
    扶意便大方地随周妈妈来,见过老太太、大夫人等,姜氏为她一一引见,宰相府、尚书府、将军府、什么伯爵、侯爵府,十多位贵夫人,她也记不住。
    “到底是老太太家里的孩子,这品格样貌。”女眷中有人夸赞,“不说纪州来的,还当是京城贵府的小姐。”
    也有人直接问扶意:“姑娘多大了,家里可有兄弟姐妹?”
    扶意听了周妈妈的话,只垂手侍立,不言语。
    老太太则道:“我家孩子胆小,你们别吓着她,她能见过什么世面。”说着便吩咐扶意退下。
    离去时,见大夫人身边的王妈妈,摸了摸她自己的腰,像是确认什么东西,之后满脸安心,扶意便知道,祝镕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钥匙送回来了。
    她不禁向四周看了眼,心里又笑自己傻,人家必定早走了。
    之后半天,顺顺当当,老太太今日很给二老爷面子,在东苑玩了一整日,直到夜里宾客散去,才被三夫人送回来。
    三夫人眼红东苑的风光,酸溜溜地说:“母亲,您儿子四十整寿时,您也给办个像样的寿宴可好?”
    老太太道:“今日你二哥寿宴,是东苑拿体己置办的,你若有闲钱,只管张罗,我还拦着你。”
    “哎哟……”金氏怨道,“我们能有什么钱,三爷他的官职不高,每年那么点儿俸禄,还不够养两个孩子的。”
    老太太说:“平理和慧之的花销,一贯从公中支取,你花的什么钱?”
    金氏很不服气:“您大儿媳妇那样扣扣索索,我若不自己花钱养着孩子,您能有这么体面的孙子孙女吗?您就看看老五都养成什么样子了,再看我们平理,仪表堂堂,兄弟里就数他最像老公爷,您就不能多疼一疼?”
    老太太无奈,叹道:“便是为了平理和慧儿着想,你别总咋咋呼呼,要有大家夫人的端庄。你看看今日到府上的女眷,哪一个像你似的,穿得这样娇艳?美则美矣,正经场合下,你就没几套庄重些的衣裳?”
    金氏低头搓着手说:“您儿子喜欢,我又不讨别人欢心……”
    老太太命芮嬷嬷去拿银票,这边交代小儿子媳妇:“自家好好营生,别去钻那些不该你们的,更别到处挑拨是非招人嫌。你总说我不疼你,我不疼你你都这样了,若是疼你,你是不是要飞到天上去。”
    金氏本没打算向婆婆讨零花钱,谁知老太太一出手就给了二百两银子,她都不敢拿:“母亲,您不是故意恶心我吧?别回头叫三爷骂我。”
    芮嬷嬷笑出声:“我的三夫人,您要气死老太太呀,这是老太太拿体己给您送回娘家的贴补,您娘家的侄儿是不是定亲了?”
    金氏又高兴又不好意思,难得在婆婆跟前得了好处,一整天对老二家的嫉妒羡慕都散了,高高兴兴拿了银票就退下。
    老太太直觉得耳根清净,叹了一声:“冤孽,我这样的性情,怎么会讨这个孩子进门。”
    芮嬷嬷说:“看在孙子孙女的份儿上,三夫人可是给祝家生了好儿孙的。”
    老太太笑道:“我前世修来的福,孙子孙女个个儿都好,原想着各自爹娘教的,必然不能和睦,是祝家祖宗开眼啦。”
    可话音才落,外头传来啪塔啪塔的脚步声,不用问就知是韵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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