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意一早见了父亲,就曾请安问候,但言景山没理会女儿,这会儿也是一脸严肃,跟座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直到言夫人叹了一声,言景山才动了动眼珠子,看向妻子:“怎么了?”
    “我造的什么孽。”言夫人说,“哪有一家人坐着,不说话的?你们都是这辈子,来找我还债的不成?”
    言景山干咳一声:“说什么话,难道在路上嘻嘻哈哈,成何体统?”
    言夫人推了推女儿,想扶意使眼色,扶意就是不肯低头,依偎着母亲,也不看一眼父亲。
    “你呀。”言夫人又爱又恨,轻声低语,“他可是你亲爹。”
    扶意一时忍不住,大声说:“我可是一清早就给他请安了,他眼皮子都没抬起一下,就那么从我眼门前走过去。”
    言夫人瞪着丈夫:“是不是?”
    虽说那日被女儿气得几乎吐血,可几天过去,其实早就没那么怄,毕竟这丫头从小到大,没少顶嘴气她,女儿的脾气性情,他都是知道的。
    言景山避开妻子的目光,冷冷道:“你听听她的语气,眼睛里哪里有人?我早晨赶着去学堂,哪有闲工夫停下说话?”
    “好好好,你们都有道理,都是我不是。去了王府,可别再吵起来。”言夫人无奈极了,“我是前世造孽,这辈子碰上你们两个冤家。”
    一家人很快到了王府,来到书房,果然是一片狼藉,一大半的书泡了水,更是大部分已经连书页都烂了。
    管家道:“劳烦您帮着理一理,把这些残破不堪的书分辨出来,我们好去置办新的。”
    这书房是王爷在时所用,言景山曾来过几次,想来不仅仅是今夏几场大雨,恐怕前两年就漏雨了,但无人发现。
    他自然不便说什么照管不利的话,只本本分分带着妻女一起帮忙便是了。
    扶意从小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过的书念过的诗,都能记在她脑子里,即便是那些烂了一大半的书,只看只字片语,她也能迅速说出书名和出处,连古往今来各朝各代不同刊印也分辨的清。
    父女俩虽然还互相赌气,干起活儿来利索又默契,有了疑惑分歧也不会吵架,各自拿出辩证来,总能好好有个结果。
    言夫人看在眼里,心里高兴,盼着父女俩能和好,便借故跟着王府下人,去别处阳光浓烈、通风开阔的地方晒书,让他们父女俩单独待会儿。
    扶意行走在书架之间,从架子上小心翼翼取下残破的书,忽然有只硕大的虫子从书页里爬出来,吓得她失声惊叫,丢在了地上。
    言景山立时绕过来:“怎么了?”
    扶意下意识地躲到父亲身后:“虫子,爹,好大的虫子。”
    言景山踢开书本,一脚踩下去,再用脚拨了拨,确认没了虫子,才捡起来。
    但放下书,他就抓了扶意的手问:“咬了没有,伤着了吗?”
    可翻开手心,不见虫咬的伤口,只有那日被他抽打的淤血还没散干净,女儿那么漂亮的手,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扶意没料到爹爹会抓她的手,见父亲看着自己的伤痕发愣,她赶紧抽回来背在身后。
    言景山语气沉重地问:“还疼不疼?”
    扶意点头,又摇头,转过身去,继续取书架上的书。
    “是爹爹错,爹爹不该打你。”言景山道,“你奶奶欺负你娘,还欺负你,可是爹爹却打你。”
    虽说这会儿道歉,扶意已经不在乎了,可到底满腹委屈,一时没忍住心酸,咽喉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难受得她想掉眼泪。
    可倔强的姑娘,是想好了绝不原谅父亲的,抱着书转身就走了。
    言景山却是跟了出来,好脾气地说:“你打算这辈子,都不理爹?。”
    扶意垂眸道:“我早晨给您请安来着,您看也不看我,是爹先不要我的。”
    言景山道:“胡说。”
    扶意眼圈泛红,想到方才爹爹听到她喊叫立刻就冲过来,也想到爹爹从小耐心教导她念书写字,从不嫌她不是儿子,她曾经的的确确被宠爱过疼过。
    如果家里没有老妖怪,一家三口该多快活,她必定是被爹爹捧在掌心,而不是拿板子抽打手心,可问题真全在老妖怪身上吗,爹爹和母亲本身就没错?
    “你娘夜夜睡不好,为了我们操心。”言景山道,“别再叫她担心了可好?”
    扶意恼怒地看着父亲,言景山自己先说:“我知道,你又在想,我要敷衍了事,我只顾着你娘怎么样,根本不考虑你。”
    被说中心事,扶意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别过脸道:“自然是爹爹说什么,就是什么。”
    言景山叹气,问道:“那你要不要讲和了,我们就这么一直赌气下去。”
    扶意心里一软,点了点头,向父亲欠身道:“爹爹,下回可别打我了。”
    一面说,眼泪涌出眼眶,言景山心疼地嗔怪:“在王府呢,不许哭,那天挨打,倒是一声不哭,我还以为你不疼。”
    “您以为我不疼,就往死里打我?”扶意怨道,“所以爹爹认为,娘被奶奶抽那一筷子,也不疼的?”
    第200章 纪州王府的锦鲤
    言景山说:“我疼你娘时,你看不见罢了,难道为了她冲到你奶奶面前大呼小叫,才是疼?意儿,你心疼自己的母亲,那些出言不逊的顶撞,爹并不怪你。可你年纪小,世道上太多的人情世故你还不懂。你娘生了你之后,再不能生养,爹爹不在乎,可那些外人,不管是相识的,还是不认识的,都会对她指指点点。至于你奶奶,爹爹有没有儿子其实她并不在乎,她想作践你母亲,不需要理由。”
    扶意愣愣地看着父亲:“所以,您明明什么都懂,还要让娘受委屈?”
    言景山说:“纪州城里的人都知道,你娘被婆婆欺负,都同情可怜她,再没有人拿不能生孩子念她,提起我们家的家务事,都是数落你奶奶不好。可若没有这一桩,你娘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说,说她不能生,说她善妒强悍不让爹爹娶小。不错,我和你娘选择了最窝囊的方式活下来,可这样的日子,本就是我们自己选的,我们也并不后悔。”
    扶意摇头:“这样有什么意思,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言论里?”
    言景山耐心地说:“人和人不一样,你并不能强行要求旁人按照你的想法来活着,爹娘便是如此。我知道,这些话在你眼里必定成了歪理,因此我也不强求你理解,可爹爹希望你能明白,爹没有骗你娘的感情,更没有把她约束在这个家里。”
    扶意苦笑:“娘是不愿清醒的人,我又怎么唤得醒她。”
    言景山没有动气,说道:“你奶奶最近有些古怪,要急着把你嫁出去,那日我虽对你娘说了气话,说趁早嫁了你才好,可气消了冷静下来,哪里舍得叫她糟践了你。城里城外的媒婆,不知为何都不接我们家的亲事,她已经找你大伯去他们镇上张罗了。”
    扶意紧张地看着父亲,但父亲总算说了句能让她感到安心的话。
    言景山道:“不要与她大吵大闹,爹爹绝不会让你不明不白地嫁出去,不要为了反抗她,弄坏了自己的名声,让人说你不敬长辈不重孝道。”
    扶意问:“爹爹真的会护着我吗?”
    言景山颔首:“一定,这可不是打你几下的小事,是你的终身大事,爹爹说的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爹爹怎么舍得你的一辈子被人糟践。”
    扶意的气息终于柔和几分,上前来接过父亲手里的书,再次恳求道:“爹爹也不要再让娘亲挨打挨罚,她年纪可不小了,也有一天要老的,实在经不起折腾。”
    言景山郑重地点头:“爹爹不敢保证能时时刻刻护着你娘,可只要爹爹在跟前,绝不会叫她伤害你娘。”
    这一点扶意也看得出来,这几日但凡父亲在一旁,老妖怪还是有所顾忌,顶多是言语刻薄,那晚若是爹爹也在桌上坐着,她必定不敢拿筷子抽打母亲。
    至于父亲不敢保证的事,里头也有一半是母亲的逆来顺受乃至心甘情愿,就算扶意不论如何都无法认同爹娘的生存之道,可她实在无力改变他们,兴许真的没资格要求他们改变。
    “手还疼吧?”言景山心疼地问,“能写字吗,我看你小指还肿着。”
    扶意到底露出小女儿的娇态,弱弱地说:“还疼呢,像针扎又麻又疼,不过已经灵活很多,写字也不妨碍。”
    言景山又抓起女儿的手,温和地抚摸了几下,总算放下一桩心事,说道:“去找你娘,告诉她我们好了,别叫她惦记着。”
    扶意忙答应,终于有机会能“脱身”,她还想假装迷路,去找一找昔日和郡主玩耍捉鱼的池塘。
    “别乱跑,出了门左拐,仔细脚下……”言景山叮嘱着女儿,便看她蝴蝶似的飞出去。
    方才他仔细地看了眼闺女的容颜,昔日的小丫头,真真是成了大姑娘,比她母亲年轻时更美更迷人。
    这样好的闺女,如何舍得叫老母亲作践了,别的事也罢,什么随随便便把女儿嫁出去,他不能答应。
    而扶意心里,就算和爹爹彼此无法认同对方的观点,但能心平气和地说说,她也是快活的。
    心情好了,脚步也轻盈,更能一心一意地来办韵之和尧年交代的事。
    小时候来王府,觉得这里是人间仙境,怎么世上能有这样大的宅子,这样富丽堂皇的亭台楼阁,可如今见识过京城祝家,再回到纪州王府,才发现,这里不过是比京城的胜亲王府大了那么几个园子而已。
    想来王府人口简单,王爷和世子俱无小妾通房,除了够人手的下人,家中不需要养那么多人,不需要那么多房舍,而王爷和王妃娘娘,也从不追求奢靡繁华的日子。
    扶意七转八转,就顺着幼年的记忆,找到了昔日池塘所在。
    一池塘的残荷正慢慢枯萎,她扔了石子下去,可整个池塘安安静静,没有任何能动的东西在里头。
    池塘不大,扶意绕着转了一圈,扔了好些石子下去,也没激起任何动静。
    但不等她再探究什么秘密,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扶意没来得及躲闪,母亲就和管事的找到了这里。
    管事的一脸紧张,跑来道:“姑娘为何来这里?”
    扶意忙道:“实在失礼,是我迷路了。”
    言夫人连声赔不是,说她会看管好女儿,管事的倒也没大惊小怪,只是请她们回到原处去。
    扶意故意道:“我记得小时候随爹娘来拜访王爷,郡主带着我在这里嬉戏,那时候满池塘的锦鲤,如今怎么不见了?”
    管事的打量了扶意一眼,说道:“是过去夏日时,特地放进去逗郡主抓来玩的,这是死水,养不活鱼。”
    扶意更加奇怪,既然这池塘里本没有锦鲤,郡主惦记的是什么?
    但她不能多问,不是郡主或王妃本人,就算是这王府里的人,也不能随意相信或打听什么。
    跟着母亲回去后,少不得被爹爹训斥了几句说她乱跑,之后一起帮着整理书房,太阳快落山时,才被王府用马车送回来。
    可就在他们出门这一天,扶意的大伯言景岳在他家镇子里找到了个鳏夫,是个秀才出身,家里还有几亩薄地。
    那秀才的娘一听说是要娶言夫子的女儿,欢喜得合不拢嘴,立刻就答应下,说明日就托人来提亲,言景岳便赶来弟弟家中告诉母亲。
    言景山今日才答应女儿,会保护她,自然是一口回绝。
    老夫人恼道:“人家是秀才,家里还有祖上传下来的田地,婆母贤惠能干,将家里打理得丰足体面,你女儿嫁过去,就是做少夫人过好日子的,你有什么不满足的。”
    言景山道:“那是个鳏夫,让意儿去做续弦,断不可。”
    老夫人冷声道:“是续弦,又不是做小,将来牌位也是要进家祠的,哪里委屈她了?”
    言景山说:“没见过人,不知家底人品,我要亲自看过,再回应母亲。”
    “不成,这事儿我说了算,我找了算命的说了,必须尽快把你女儿嫁出去,不然家宅不宁。”老夫人强硬地说,“明儿人家来提亲,我就把婚书签了。”
    言景山说:“儿子和您媳妇都好好活着,女儿的婚事,不用您来费心,您签了婚书也不能作数,还请母亲不要闹得有一日,我们母子对簿公堂。”
    老夫人气得不行,指着儿子骂道:“你这个孽障,一辈子和我作对,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这一切的话,扶意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爹爹是切切实实地护着她了,可她也知道,这件事过去后,老妖怪会赖在这家里,变本加厉地折磨爹娘,直到她死的那天。
    要是能买包耗子药毒死她……扶意深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该有这样恶毒的念头。
    就算对老太婆不算恶毒,她也不能赌上自己的一辈子去对付一个恶人,努力冷静下来,一定有办法,一定能想法子让爹娘过上自在的日子。
    而这一日,京城中,祝承乾本以为皇帝在殿上随口一说,加之闵王妃大闹后宫,至少过几天才会颁布赐婚的旨意,没料到一清早,宣旨的礼官和太监,就登门了。
    并在同一天,给言家的赐婚旨意,也经八百里加急,直奔纪州博闻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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