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丈夫“已故”,涵之依然是皇帝册封的世子妃,虽然母亲的一品诰命也十足尊贵,可她是皇家的媳妇,贵族始终在皇族之下。
    李嫂出去时,有下人送汤药来,扶意在门前见了,吩咐他们先撤下。
    涵之已经闻见气息,满心厌恶,可是见扶意空手归来,她心头一松,笑道:“你这孩子,很是贴心,知道我厌恶极了那东西。”
    扶意道:“太医说,您眼下身体康健,并无病灾,若是心病,原也不是汤药能医治的,是药三分毒,不如不吃的好。”
    涵之沉沉一叹,一手揪起了褥子,恨道:“我渐渐康复后,她们又给我下药,想致我发狂,今日我只是故意闹了一场,前日也是,盼着能闹出动静,盼着能有人来救我。”
    扶意听得心惊肉跳,这是大夫人的命令,还是王妈妈和那几个婆子擅自做主?
    涵之说:“听奶奶说,是你通风报信的?”
    第282章 长姐之威
    扶意笑道:“姐姐,我原就在奶奶和您这一边,不能叫通风报信。”
    涵之一手抵着脑袋说:“我果然是病糊涂了。”
    扶意说:“她们着急忙慌行事,不知道的想不到您身上来,知道的不免担心您的身体,也是奶奶信任我,才不顾一切地派人闯进去,姐姐,也许我不该说这些话,但是……”
    涵之问:“你想说什么?”
    扶意反问涵之:“姐姐,您会怪奶奶迟了五年才救您吗?”
    涵之道:“我与祖母之间,另有话说,你有心了,奶奶没有白疼你一场。现在你去看看,我娘若是回去了,你也带着妹妹们离去,不必再过来,若是还赖着不走,你先别露面。”
    扶意称是,搀扶涵之躺下,摸到了大姐姐的胳膊,再不是那枯瘦如柴、皮包着骨的可怕,镕哥哥说她的身体正一天天好起来,果然是真的。
    待她退出屋子,大夫人已经愤然离去,老太太回屋去吃药,扶意便跟过来伺候。
    胜亲王父子还活着的事,她自然不能对老太太说,只道:“姐姐的精神才好些,我怕刺激到她,孩子的事不知她有没有想起来,所以不敢轻易提起,奶奶若要问,也婉转些吧。”
    老太太吃了药,苦得眉头紧蹙,但心里为孙媳妇懂事而高兴:“你说得对,不能让她再受刺激,这件事且要缓一缓再说。”
    那之后,扶意和韵之领着妹妹们去玉衡轩,内院只留下祖孙二人,老太太在屋子里静坐许久,直到李嫂来请,说是大小姐想见祖母。
    芮嬷嬷知道主子的心思,劝道:“大小姐不会怪您的,不论如何,把该说的话说了,您有对不起孩子的地方,就向她赔罪,祖孙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
    老太太深深叹息,眼中已是湿润:“我对不起涵儿。”
    主仆俩再来涵之的屋子时,见她已经下床,独自立在窗前看院子里的花草,眼下秋菊正茂,祖母院里多是不老松,不见半分萧索。
    “这个时节,纪州快下雪了。”涵之对祖母说,“在纪州时,就一直想接您去逛逛,看看北国风光。”
    老太太看着孙女,一时禁不住,老泪纵横,涵之走上前,抱着奶奶说:“您别哭,您一哭,我也忍不住了。”
    “涵儿,奶奶对不起你。”老太太到底没忍住,“这五年,你受罪了。”
    眼下得知丈夫和公公还活着,一切都有了盼头,这五年虽苦,但过得浑浑噩噩不知人事,倒也少了几分痛苦,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祖孙二人坐下,涵之擦去祖母的眼泪,说道:“扶意那孩子,十分懂事十分体贴,但有件事我没当着她的面提起,奶奶,我没了孩子的事,扶意知道吗?”
    老太太颔首:“她知道,王妃那儿也知道了。”
    涵之叹气:“这如何使得,伤害王嗣,爹娘的罪过就大了。”
    老太太愧疚地说:“我与扶意同时知道你曾经小产,还是那孩子去探望你时,发现你把枕头当孩子哄,有所怀疑,我才逼问你父亲。涵之,是我不好,是我……”
    涵之请祖母不要再说下去,冷静地说:“就当记不起这件事,记不得自己曾经有过孩子,您对扶意和镕儿他们,就说不愿我再受刺激,不能提起。对王妃和郡主也这样说,婆婆她为了顾及我的感受,一定愿意忍耐下,如此也就不能明着追究爹娘的罪孽,放他们一条生路。”
    老太太连连摇头:“他们造的孽,他们就该付出代价。”
    涵之道:“我是顾不得他们的,可要为镕儿想一想,为平珒,为映之和敏之想一想,他们还那么小。”
    老太太满心惭愧,爱怜地看着大孙女:“涵儿,你都好了吗?”
    涵之摇头:“头疼得厉害,好些事还是模糊的,要慢慢来。我意识清醒起来,是从见过婆婆之后,我知道该让自己活下去。刚开始都挺好,突然有一天,她们又给我吃药,说什么凝神补气,可我当晚就燥热难耐,心里有一把火再烧,恨不能杀人,我猜想那不是好东西,每天用各种法子逃避喝下去,她们发现后,就开始死灌,我知道逃不过了,只能反抗。前后闹了三回,这一次总算把您闹来了。”
    老太太恨得浑身哆嗦,一口气堵在心口下不去也出不来。
    “奶奶,您别动气。”反是涵之来安抚祖母,“事情都过去了,如今我终于摆脱了她,往后的日子,我自己能做主。”
    老太太说:“这话我原不想说,怕给了你盼头,到头来一场空。但眼下局势紧张,皇帝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很有可能王爷和世子还在人间。涵之,咱们一起等一等,看这世道究竟会变成什么样来。”
    涵之心里有底,但答应了扶意,绝不告诉任何人,便依着祖母说:“我从没放弃过,婆婆和郡主她,也从没放弃。”
    芮嬷嬷进门来,道是下人传话,大老爷已赶回家中,祖孙俩彼此看了一眼,冷冰冰的丢出“不见”二字。
    祝承乾不得硬闯,回到兴华堂,见妻子呆若木鸡眼神发直,他恼道:“怎么回事?”
    大夫人这会儿,满心惧怕,怕事情抖落出去,怕被天下人戳脊梁骨,怕闵姮知道唯一的骨血被她弄死了,会即刻来索命报复。
    “我就不该心软,留她活着。”大夫人道,“我就不该……”
    祝承乾恼道:“你打起精神来,先弄明白涵之的状况。”
    大夫人顿时双眼猩红,恶狠狠地说:“你冲我喊什么,你去问你的儿媳妇,问你的宝贝儿子,他们算计这件事,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说不能娶言扶意,你被老太太威逼利诱着到底是妥协了,这样的儿媳妇娶进门,就是灾星,祝承乾,你就等着人头落地吧。”
    祝承乾眉头紧蹙,问:“这又与言扶意什么相干?”
    大夫人怒道:“她们做事不小心,被言扶意看出端倪,怂恿老太太去闯春明斋,刚好你女儿狂性大发,把屋子里砸得稀烂,老太太亲自冲过去,二话不说就把涵之带走了。”
    此刻玉衡轩里,妹妹们专心写字,扶意在窗下看平珒的功课,韵之见她密密麻麻写了无数的批阅,摇头叹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能静下心来?”
    扶意放下笔,整理书卷,笑道:“也只有这件事,是最纯粹的,我好让自己的脑子歇一歇。”
    韵之说:“可这一下,你把大伯和大伯母得罪完了吧?毕竟那天,她们刚好在兴华堂遇见你,一定会提一嘴。”
    扶意不以为然:“他们能杀了我吗?不然还能怎么样,罚跪?挨打?这些有你哥哥在,没人能碰我一手指头,原本他们就不喜欢我,我忍气吞声也没有任何改变,不如做两件让他们也不痛快的事。更何况这件事,我本意不是要气他们,我只想救大姐姐。”
    韵之抱拳,向扶意深深一拜:“小妹佩服。”
    扶意说:“姐姐才是值得佩服的,大病未愈之人,已经能有这样的气势,与其说今日是奶奶镇住了一切,不如说是大姐自己。”
    韵之笑道:“其实我小时候眼里的姐姐,是和你一样的。”
    “我?”扶意连连摇头,“我一手指头也及不上。”
    韵之却说:“给我们教功课规矩时,十分严厉,但离了书房,就是最温柔疼人的,不论我怎么淘气,她总是有耐心哄我听话。”
    扶意笑道:“那只是表象,一个病人能有这样强大的气势,我实在佩服极了。”
    韵之说:“这自然与姐姐从小的经历也有关,她可是我们公爵府的千金大小姐,从小结交的都是当世最显贵之人,至少过去大伯母是疼爱女儿的,用尽心血来栽培她。大伯父怎么教养的我哥,大伯母就如何培养了大姐姐,姐姐她还会读写番邦的话,从前有外来使臣,总是姐姐去随皇后接待女眷。”
    扶意点头:“我知道,纪州人都知道,世子妃能和外邦人说话,时常随王爷和世子爷见外邦人。”
    韵之说:“总之你不要妄自菲薄,我不是叫你偷摸着学吗,你更要相信,我姐姐的好,那是世间少数,这京城里大部分人,还是不如你的。”
    话音才落,绯彤和香橼一脸紧张地进来,香橼颤颤地说:“小姐,大老爷要您过去。”
    扶意的心一沉,握紧拳头道:“让他们回话,老太太吩咐,这几日姑娘们的功课都耽误了,今天不补齐了前些日子的课,都不准吃饭,我这儿走不开。”
    韵之担心地问:“合适吗?”
    扶意摇头:“不合适,可也没别的法子。”
    韵之做主道:“你们等一等传话。”她拉了扶意的手说,“我们去找大姐姐,让她出主意。”
    第283章 最佩服的人
    在长姐的庇护下,扶意暂时躲过了公婆的责难,直到夜里祝镕赶回家中,祝承乾再把他们两口子叫过去,说的话就有所收敛了。
    扶意被责令先回清秋阁,父子二人另有话要说,而她知道,丈夫之所以会肩负追杀胜亲王父子的责任,便是在他年少时,被公公一步步引导,在自身意识觉醒之前,他已经是皇帝的忠臣。
    半个多时辰后,祝镕才回来,进门时,扶意在灯下绣一对护膝,是要赶着祝镕护送太子出门,让他随身佩戴的。
    “天黑了,多点几盏蜡烛。”祝镕道,“别坏了眼睛。”
    扶意抬起头,望着丈夫,祝镕的神情,在她的预料之中,他终究是无法坦荡荡地为大姐姐感到高兴。
    “相公,你饿不饿?”扶意道,“已经备了热水,要沐浴还是……”
    祝镕却单膝跪在地上,掀开扶意的裙摆,卷起裤腿,抚摸过膝盖上娇嫩的肌肤。
    “今早罚跪了?”
    “没事,祠堂里有垫子,看管祠堂的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话虽如此,扶意越说越弱气,“你别生气……”
    祝镕道:“就因为,昨晚你大声说了两句话?”
    扶意点了点头,放下针线,起身来为祝镕脱下外衣,反过来安抚他道:“这要是你在纪州冲我嚷嚷,我爹也一准骂你,这为人父母,哪有不偏心自己孩子的。”
    祝镕的怒气一点一点释放出来:“他们竟然,又给大姐下药,他们!”
    他一拳头砸在床架上,他们的婚床用上等实木精雕细琢,硬如磐石,这一拳下去,该多疼,扶意抓着他的手,心疼坏了。
    “我没事。”祝镕道,“我何苦伤着自己。”
    扶意轻柔地摸了摸,把丈夫的手抱在怀里,说道:“这身体发肤虽来自父母,但从今往后只属于我了,我不许你伤害自己,也不许被别人伤害。”
    祝镕顺势抱过妻子,他有一颗彷徨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长姐的心,扶意也有受尽委屈的无奈。
    但不论如何,彼此还能支撑和依靠,就算全天下都不理解他们,依然互相能有安心之处。
    “镕哥哥,这京城里,不论皇族还是贵族的女眷中,我原先最佩服的人,是皇后娘娘和王妃,现在,我最佩服的人,是大姐姐。”扶意说,“我要像大姐姐站在世子身边一样,站在你的身边。”
    祝镕道:“但若有一日,我也愿意站在你的身边,扶意,我只愿你成为你心中期待的样子,为了你的心愿,而不是为了我,又或是别人。”
    只这一句话,今日所有的委屈和情绪起伏都归于宁静,这世上有一个人能懂自己的心,是金银富贵之外,上天最大的恩惠。
    “我想借照顾姐姐之便,请姐姐教我在这家、在这京城的立足之道。”扶意问,“可以吗,姐姐会嫌我吗?”
    祝镕笑意深深,摇了摇头:“你真的要学?”
    扶意不安地问:“你笑什么嘛?”
    祝镕心疼地摸摸她的脑袋:“等你拜了师父后,就知道我笑什么了。”
    祝镕去换衣裳,召唤下人预备沐浴,扶意站着呆呆地想,隐约记起了白天韵之说,小时候大姐姐教她念书时,十分严厉。
    扶意见识少,她认为父亲和自己算得上是严厉的,她从小是父亲教导,如今一样地教弟弟妹妹,若是如此,那真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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