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战战兢兢,视线飘忽不定地上下游移,忽然身形一僵,一动不动地盯着大厅中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其中一个女人的手指……大概,好像,也许,轻轻颤抖了一下。
    “你、你们快看那里!”
    她的嗓音刚刚响起,就被另一道更为响亮的乐声骤然掩盖——
    大厅角落的乐器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几个面无血色的中年男人,当站在正中间的那位抬手缓缓拉动提琴,其余人也随之弹动跟前的乐器。
    音符飘飘然回旋于厅堂之上,与此同时舞池中的女人们身形微动,居然开始随着音乐迈开舞步。
    最初的乐声舒缓悠扬,十二名姑娘的动作同样优雅且缓慢。纤细身形在灯光下投射出跃动的影子,举手投足间充满行云流水的韵律,让人想起扇动翅膀、轻飘飘翱翔于半空的鸟。
    陆银戈愣了一下:“这什么情况?”
    林妧没说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音乐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响。
    女人们加快了旋转迈步的速度,雪白裙摆荡起上下起伏的小小浪花。自优美如天鹅的脖颈往下,依次是姑娘们纤细的腰肢与浑圆修长的小腿,和身上的长裙一样,全都是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白色彩。然而就是在这片纯粹的冷色调里,突然闪过一抹狰狞的红——
    丝丝猩红的液体由内向外缓缓溢出,散发出诡异却艷丽的色泽。浓郁鲜血逐渐覆盖她们的后背、腰身与前胸,如同一团团陡然绽放的花簇,将美好洁净的纯白全部撕碎。
    腐朽难闻的气息瞬间弥漫在整个大厅,林妧心下暗道糟糕,目光猝不及防便撞进一双怨毒无神的蓝眼睛。
    那十二个脸色如死人般诡异的女人在同一时间扭动脖子,以极度不协调的姿势僵硬凝视着他们。
    在那一瞬间,林妧分明听见了一道骨头断裂的咔擦声响。
    不断变换的音符接踵而至,女人们依旧毫不停歇地跳着舞,动作却不复最初的雅致温柔,而是一举一动都带着股视死如归的狠劲,癫狂得近乎于诡异。哪怕是一直处于状况外的小红帽也终于意识过来,她们正迈着舞步逐渐往大门这边靠近。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女人们手臂微振,竟从华丽的灯笼袖里抽出一把把匕首。
    眼看已经有三个不人不鬼的怪物冲上前来,陆银戈收敛神色最先出手,将她们与其他人隔开。
    匕首划破空气时,耳边不断闪过呼啸而过的风声。陆银戈侧身躲过数道迅猛的攻击,下意识抿紧双唇。
    他原本以为对方只是一些不足为惧的柔弱小姑娘,没想到在汹涌如潮水的乐声下,她们的力量与速度都提升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不仅动作快得难以捕捉,连力道也远远超出了成年男性的平均水平,每一次挥砍都带着力拔千钧的势头。
    仅仅招架这三个就让他感到有几分吃力,可对手有足足十二人。
    凌厉的挥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陆银戈找不到反击机会,只能徒劳地进行着闪避。与此同时旋律越来越快,每个音符都如同轻盈律动的精灵般跳跃在耳畔,牵引着女人不断发起攻击。
    她们在舞蹈,同时也在谋杀。
    小红帽拼了命地拧动门把手,带着哭腔喊:“门上锁了,打不开!”
    “喂,林妧!”
    好不容易把其中两个掀翻在地,陆银戈喘着气抬高声音:“音乐,那音乐有问题!我牵制住她们,你去把那些演奏音乐的家伙一网打——”
    他说着匆忙转身,这才发现原本林妧所在的地方已经空空无人影。
    陆明川怯怯抬起手,指向大厅另一边:“林妧姐姐……她已经去了。”
    *
    现在的局势非常不妙。
    林妧绕过一根根粗壮石柱,借由阴影遮挡自己的身形,飞快奔向大厅角落的乐手。
    恢宏磅礴的旋律像极了陡然爆发的火山,誓要将整座宫殿尽数吞噬。女人们的动作熟稔且狠厉,每一次进攻都凶狠得难以抵挡,要是等她们一起涌上来……
    大概会和马蜂窝被打翻的情景一样吧。
    虽然有信心与她们正面硬扛,但那样必定会造成难以预估的人员伤亡,要想出其不意,或许还得从这音乐下手。
    女人的行动节奏与乐声完全一致,开始动弹也是在提琴拉响以后,显然受到了背景音乐极大的限制。当她们一股脑往大门涌来时,林妧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必须把那些乐器全砸了。
    而事实上,她也的确这么做了。
    陆银戈挡在明川跟前,虽然落了下风,却还是凭借一己之力拖住绝大多数怪物。有个别落网之鱼朝林妧冲来,也都被她顺利解决。
    乐手们似乎只是演奏乐曲的工具,并不具备自我意识,因此当林妧一把抢过竖琴并敲碎时,事情的进展顺利得出乎意料。
    小红帽把身子缩在明川背后,眼睁睁看着大厅里乐音减弱、最终归于一片沉寂,不由得瞪大眼睛屏住呼吸。
    没有了气势汹汹的音乐,充斥于室内的只有门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潮湿空气在寂静里悄然蔓延,裹挟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渐渐攀爬上在场所有人的脸颊。
    女人们不约而同停下动作,保持着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模样。时间如同静止在这一刹那,大厅中央只留下十几个扭曲的雕像。
    然而这副景象只持续了一秒钟不到。
    还没等众人松下一口气,耳畔便被接踵而至的咯咯声响全然填满——
    没有了乐声旋律,女人们非但没有停止动作,反而以更加迅捷的速度继续发起攻击,关节活动的闷响仿佛死神脚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
    小红帽看得心下一哽,差点两眼一翻昏倒过去——
    并没有用啊啊啊!之前因为有背景音乐,这些家伙不得不跟着旋律行动,如今乐器全被砸烂,她们反而摆脱了束缚,变得更加灵活了!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眼看着脸色惨白的怪物蜂拥而至,正当刀尖即将划过陆银戈胸膛,一道陌生又突兀的、完全不应该在这时响起的声音自远处悠悠传来。
    女歌手的声线在伴奏下显得温柔又悠扬,荡漾的水声哗啦啦溢出来,无比清晰地响彻耳边——
    “剪一段时光缓缓流淌,流进了月色中微微荡漾。弹一首小荷淡淡的香,美丽的琴音就落在我身旁——”
    一首朴实无华的《荷塘月色》,蕴含了多少雅致的音符,寄托了多少静谧的情愫。
    歌声响动,如同湖水微漾、萤火四起,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听着这样舒缓悠扬的歌声,有谁不心醉,有谁不会放下心中仇恨,随着音乐的律动轻轻摇摆。
    陆银戈编不下去了。
    他面无表情地眨眨眼睛,看着跟前闪过的手腕陡然失去力道,像海草一样飘飘忽忽掠过眼底,并随着歌声开始悠悠摇摆。
    陆银戈:……
    有没有搞错,连动作都变得软绵绵了!夭寿啦,紧张刺激的决斗变成集体广场舞啦!这是比武现场不是比舞现场啊你们清醒一点!满屋子全是荡来荡去的水草是怎么一回事啊喂!
    “她们果然是依靠音乐行动的。”
    林妧把手机音乐播放器调到最大声,轻而易举地避开一个慢吞吞向自己袭来的公主,神色悠哉地走到陆银戈身边:“不管是乐师奏的曲子,还是手机里播放的音乐……只要有旋律在,就必须跟随乐曲的节奏行动。怎么说呢,真不愧是‘十二个跳舞的公主’,对音乐的狂热已经刻到骨子里了。”
    陆银戈欲言又止,躲过其中一根水草仿佛电影卡带般的迟缓进攻。
    还真就是“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右手左手慢动作重播”了呗。
    “可是,”小红帽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半晌说不出话,看向林妧的目光里更多了几分不明不白的模糊意味,“就算你可以用这首歌制住她们一时,等我们离开这里,她们说不定又会恢复原状,赶来追杀我们。”
    林妧微微一笑,直视她的眼睛:“别着急。”
    她说着垂下脑袋,拇指按在屏幕上。手机里播放的音乐换了一首,只听最初的前奏,陆银戈就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曲子。
    世界上速度最快的音乐之一、每秒钟按下十六个音符的超高难度钢琴曲——
    《野蜂飞舞》。
    她!是!魔!鬼!吧!
    接二连三的乐音迅捷如闪电,在短短一秒钟之内噼里啪啦涌出来,居然与蜂群的轰鸣有异曲同工之妙。听着那些完全无法用耳朵捕捉的音符,陆银戈似乎还能感受到演奏者全身每一个脉搏的剧烈律动,无比贴近地一遍遍敲击耳膜。
    至于那些跳着舞的女人……
    居然开始了无止境的抽搐啊啊啊!
    他已经没眼看了。
    一秒钟十多个音符,也就意味着她们要在一秒钟之内做出十多个截然不同的动作,一具具纤瘦的身体状若痉挛,像触了电一样飞快律动。
    女人们自顾不暇,压根没功夫把注意力集中在如何杀掉他们上,只能在原地徒劳地重复抽搐。
    太惨了,太惨了。
    最最人神共愤的是,林妧这厮嫌一首曲子不够,居然在《荷塘月色》与《野蜂飞舞》之间来回切换。一会儿是“荷塘呀荷塘,你慢慢慢慢唱哟”,一会儿又是噼啦啪啦嗡嗡嗡的钢琴音符,连陆银戈都少见地沉默下来,眼底带了点怜悯的意思。
    眼看着她们要么抽筋闪腰,要么脱力半昏迷,一个个像极了被玩坏的破布娃娃,林妧这混蛋居然竖起大拇指,嘴角带笑:“看吧!周树人先生曾说过:在我的bgm里,没人能打败我。”
    陆银戈沉默半晌,低声接话:“鲁迅没说过这种话,你这是恶意迫害。”
    “你这话就不对了。鲁迅先生说过:迫害周树人,和我鲁迅有什么关系?由此可见,就算是迫害,也轮不到他头上。”
    林妧停顿片刻,目光飘向大厅中央,语气无比欣慰:“你看她们跳得多开心啊!或许,这就是街舞吧。”
    街舞你○。
    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大厅,角落里的小红帽不由得眼角抽搐。
    不得了,这女人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啊。
    虽然她留在林妧身边是为了伺机而动,报那一扔之仇,但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或许还没等报仇成功,她就先被这人给玩死了。
    谁都好,快来救救她吧,求求了!!!
    凶恶的灰狼:弱小可怜又无助,甚至有点想哭。
    第96章 遗落童谣(四)
    天气晴得很快, 没过半个小时,屋外淅淅沥沥的雨滴便尽数停下。厚重昏黑的乌云如同浸了水的墨汁般渐渐褪色,被微风吹得飘飘摇摇荡开时, 露出几缕破碎的日光。
    与这番雨过天晴的情景相比, 宫殿里的景象就显得惨淡许多。
    久久无人踏足的城堡灰尘四溢, 在太阳照射下叠成一团团漂浮在半空的破碎棉絮,平添几分败落之感。乐手们毫无知觉地横七竖八躺在地上, 无一不是鼻青脸肿的模样;十二位跳舞的公主则耗尽了全身力气, 在高强度高速度的律动下要么闪腰要么骨折, 这会儿全都一动不动地瘫倒在地面,满脸的生无可恋。
    “算你有种。”
    其中一位受害者勉强保持着意识, 耗尽自身剩下的所有力气, 用咬牙切齿的语气低声道, “老娘以后……再也不想跳舞了!”
    “原来你们会说话啊。”
    林妧面色如常地拱手, 完全没有面对受害者应该有的愧疚与歉意:“小舞怡情, 大舞伤身。帮你们治好舞瘾只是举手之劳, 各位不用道谢, 也不用问我的名字——我是热心市民林女士,一个无名的党员。”
    公主:……
    我可去你的吧!你这家伙把设定是“爱舞成痴、死了都要舞”的角色硬生生逼得听见这个字就想哭,心里难道对自个儿还没个清醒的认识吗!还道谢,还热心市民,你个无耻的凶手, 我呸!!!
    公主:“请您滚, 不再见。”
    随着这句话狠狠落下, 原本紧闭的大门自行打开, 轰然灌进来的狂风让小红帽打了个哆嗦。
    然后她听见林妧略带着疑惑的声音:“虽然我们的确是时候离开……但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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