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戚根本不吃蔡老爷子这一套, 冷笑着说:“尊驾怕是年岁大了,脑子也糊涂了。之前你明明亲口说过,我二人不是江湖人,怎么现在又要我等用江湖上的办法解决纠纷?划下道来, 不管什么你都接着?我若是去报官呢, 你也站在这里不跑等着被差役抓走?”
    蔡老爷子一噎。
    大约是没见过这样的人,纵然身为老江湖一时都没能找到适合的说辞充作场面话。
    这年头谁愿意上衙门啊?那是有理无钱莫进门的地方,递个诉状还要先给两贯钱。
    蔡老爷子心道, 莫非这二人是官面上的人物?
    可是瞧着不像啊!
    “咳。”
    长信帮主憋不住了,在旁边吭了一声,表面上摆着给蔡老爷子解围的架势,其实暗搓搓地提醒道:“豫州的官府不是不管事儿, 可是不管咱们江湖人闹出的事。只要死伤的不是咱们本地士子富户,就没个声响。前辈若是去报官, 怕是白费力气。”
    墨鲤眉头越皱越紧, 随即想到自己运气不好,经常被卷进一些原本与他无关的事里, 也不知怎地那些人就奔着自己要打要杀。他身怀武功,不惧这些,换成普通百姓呢?难道他们就该死吗?
    居然连事后报官都无用?
    “为何不过问江湖帮派的事?”
    “这……多一事儿不如少一事儿呗。”长信帮主有些茫然, 不知道墨鲤为何冲着自己发问。
    感觉到墨鲤身上变得凌厉的气息, 长信帮主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干笑道:“咱们豫州算是太平的,那些水路纵横分布的地方,各路漕帮水寨为了霸占码头跟水道上的地盘,打得那是天昏地暗,根本没个消停的时候。就算来一群官兵强行镇压,把人都杀了抓了,那码头水道挪不走啊,就摆在那儿,没了这批人还有下批混饭吃的人,早晚还得打,官府费那个事干啥?用牢饭救济江湖人,给大家伙儿找个遮风挡雨的屋子住着做善事吗?”
    墨鲤:“……”
    孟戚漫不经心地说:“河道上设有官吏督查,码头亦是,尸位素餐罢了。齐朝官场风气如此,江湖人恰好钻了这个空子,便以为天下都该是这般。”
    长信帮主神色讪讪,心中痛骂这二人无事生事,好端端地扯什么报官,直接揪着龙头会逼迫蔡老爷子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易说出来啊!
    长信帮主还能忍,杜镖头却已经憋不住了,冒着得罪龙头会的危险,他愤愤地说:“蔡老爷子,您在道上威名赫赫,又德高望重,四帮十二会的兄弟都敬重你。真有什么难处,说出来大伙儿还能不体谅吗?究竟是什么来头的人物,让龙头会、让老爷子您都觉得棘手,只能吃哑巴亏地给他们跑腿办事?”
    这话说得妙啊!长信帮主立刻在心里叫了一声好!
    他下意识地望向孟戚,心道看到没有,这才是真正的质问方式。
    结果接触到孟戚似笑非笑的目光,瞬间像被一盆冰水泼了脑门,长信帮主气焰为之一缩,忙不迭地溜到旁边装作自己不存在。
    蔡老爷子虽然对杜镖头的质问有些不满,可这番话在他意料之中,像孟戚那样不按理出牌的才是难以应付。
    “……跑腿办事谈不上,惹不起,也犯不上去惹而已。”
    蔡老爷子捏着铁胆,沉声道:“适才进门,这位不是已经把事情估摸得很清楚了吗?他们要借豫州道上最有名望的帮会做接头交易的地点,出钱的是遗楚的吴王,拿钱的是神秘莫测杀人如麻的飘萍阁,哪个是我们能得罪得起的?”
    “真的是吴王?”杜镖头先是惊骇,随后陷入沉思。
    他的惊,不是因为楚朝三王里真的有人做了这码子事,而是惊骇真相跟孟戚之前猜测的差不多。
    虽然说穿了谁都能想到,但是单单听说有六百两金子,就能把出钱的雇主推到楚朝三王头上,这人的本事未免可怕。
    杜镖头决定闭上嘴,不再发一言,唯恐被卷近更大的灾祸。
    “这不是吴王第一次把手伸到豫州道上。”蔡老爷子冷哼,他直接点了长信帮主的名字,让他出来说话。
    顶着孟戚墨鲤审视的目光,长信帮主吭哧吭哧地说:“确实如此,这几年有不少江湖人贪图荣华富贵,去南边投靠了吴王。有时候还能遇到南边的一些镖局帮会,他们跟吴王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有的是为他赚钱,有的给他物色人马,闹得风风火火的。”
    不过只有混得不如意的人去了。
    其他别说龙头会这样的地头蛇,就连长信帮主也不会抛下辛苦打拼的家业,去领个名头好听的官职跟几两银子的俸禄。
    “做了官府走狗,名声就坏透了。”长信帮主撇嘴,随后他打了个哆嗦,莫名其妙地看着墨鲤。
    他又说错什么了,这煞星怎么如此喜怒无常?
    那边孟戚想起石磨山遇到的桑道长,带了一群江湖乌合之众,据说去挖龙脉,跟石磨山寨在石谷迷阵里稀里糊涂地打了一场。
    这群人正是吴王收拢来的。
    “找方士,请杀手……这吴王图谋天下的方式真是别致。”孟戚戏谑地说。
    只有墨鲤一人听到了这句话,墨大夫也很快想起石磨山寨的事,不由得望向蔡老爷子,追问道:“吴王请飘萍阁杀什么人?”
    “这老夫就不知道了。”蔡老爷子实话实说。
    如果只用银票付账,根本不需要两方约在龙头会的地盘上见面,飘萍阁要抹除运送六百两黄金的痕迹,也要验看金子的成色,雇主要杀谁,将名字写在密封蜡丸里随手一递,神不知鬼不觉,龙头会的人如何知晓?
    “连猜测都没有?”孟戚毫不放松。
    “实不相瞒,老夫觉得他们要杀的是跟圣莲坛有关的人……西南那边的天授王。”
    墨鲤一震,他琢磨不透蔡老爷子是随口胡说扰乱视线还是真的那么想。
    然而事情听起来相当荒谬,吴王乃楚朝后裔,齐朝皇室是乱臣贼子,天授王就更差一等,是个来历不明依仗着天时地利自称王的家伙。不管是楚朝三王还是齐朝皇室,天授王与之相比都不上台面,估计很多人都没把天授王真正放在眼里。
    吴王愿意出六百两黄金去买天授王的命,说明了什么?
    至少在吴王眼里,天授王是个非常碍眼的麻烦,而且对他有很大威胁,他愿意拿六百两黄金来买杀手。
    事实上吴王的地盘完全不与天授王接壤,两者隔了一整个荆州跟大半个益州,天授王麾下纵然有圣莲坛一干人马,短时间内兴兵征战也影响不到吴王。
    “孟兄,或许你我之前的猜测是对的。”墨鲤以传音入密喃喃道。
    圣莲坛不是普通哄骗百姓的邪教,天下人都小看了天授王。
    不管吴王是怎么知道的,至少吴王或者吴王麾下已经有人知道了天授王的秘密,天授王不是这天下逐鹿群雄里凑数的那个,他或许已经布局良久,甚至除了圣莲坛之外还有别的势力隐藏。
    吴王已经招揽了许多江湖人士,这是他花钱养着的人,结果他都没有动用,宁愿花重金。
    墨鲤想到这里,不由得问:“吴王是生性吝啬,还是挥金如土?”
    蔡老爷子知晓他的意思,慢吞吞地答道:“六百两黄金挨个丢进水里听响声,还能听上好一阵。虽然吴王占据最为富庶的钱塘之地,他妻妾成群,宫室奢华,可是比起扔掉六百两黄金,老夫觉得他更愿意犒赏忠心的卫士,或者赏赐宠爱的妃妾。”
    天下大势,犹如一盘迷局。
    墨鲤最初以为是厮杀之后的残局,却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许多隐藏的杀机。
    “此番猜测,可有证据?”
    “既是猜测,何来证据?”
    蔡老爷子顿了顿,随后补充道,“飘萍阁听闻四帮十二会要铲除圣莲坛分舵,异常地好说话,要的价钱不高,却出动了那么多死士。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飘萍阁也不需向老夫卖好,跟圣莲坛有关又能成为吴王心腹之患的,只可能是天授王。”
    这次连长信帮主忍不住了,脱口问道:“要是猜错了呢?”
    “哈,那跟老夫又有何关系?”蔡老爷子边说边看墨鲤。
    他觉得比起孟戚,这位容貌俊雅一些的年轻人更好说话。
    飘萍阁也好,吴王天授王也罢,那都是几百里甚至几千里之外的事,当务之急是怎么把这两个煞星送走。四帮十二会差点将人跟火药一起炸了,八韵阁挖个埋伏又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甚至连武功都被废了,这梁子是结下了,可总得有个了结。
    “龙头会愿奉上两瓶疗伤秘药,二十斤盐四百斤米,一百两银,以及两千贯钱作为赔礼。今日之事是我等理亏,如果二位意有不平,老夫还可以回去再与诸位当家人一谈。”
    “……我若是不收,只想要诸位的命呢?”
    孟戚轻飘飘的一句话,长信帮主倒抽一口冷气。
    荒芜寺庙里只能听到蔡老爷子不停捏铁胆的咔嚓声。
    墨鲤觉得有些吵。
    孟戚神情不变地盯着蔡老爷子,气氛愈发压抑。
    靠近两人附近的草叶齐齐断了一截,尘土微微卷起,碎石来回滚动。
    如果不注意看,甚至会忽略这些异状。杜镖头离得远了,没有受到影响,而趴在附近草丛里的账房已经呕不出任何东西,额头冷汗滚滚,最后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长信帮主缓缓后退,眼角余光看着破败的院门,正要不顾一切地溜之大吉时,蔡老爷子忽然停住了捏铁胆的动作,嘴角沁出一缕血丝,指间亦是如此。
    “……阁下内力精纯,是老夫平生仅见。”蔡老爷子像是一下老了五岁,之前根根竖起铁髯一般的胡须都贴服了下来,额头皱纹横生,两腮的肉也软软地垂了一些。
    人的精气神少了一半,瞬间就变得陌生起来。
    长信帮主微微张口,震惊地看孟戚,又看蔡老爷子。
    孟戚占了上风,却没有给蔡老爷子面子。
    “豫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待在这里三十年,自是没什么见识。”
    “你……”
    蔡老爷子面现怒容,只是很快就被他压了下去。
    按照江湖上的规矩,蔡老爷子这一趟来已然够有诚意的了,不说江湖资历跟龙头会当家人的身份,民间若是路上见到老者,年少者都得行礼避让。蔡老爷子既没有倚老卖老,也没有回避质问,放在江湖上已经当得上一声好性情。
    花花轿子人人抬,伸手不打笑脸人,这都是江湖套路。
    谁还真给一位势力庞大的地头蛇难看?
    孟戚做了。
    孟戚不在乎。
    孟国师估摸着蔡老爷子可能比自己还小十几岁。
    “远的不提,就拿赵藏风来说,他杀你用不了三十招。”墨鲤认真道,他觉得孟戚说得没错,自然要解释的,不然孟戚看起来就太像吹嘘了。
    “确实如此。”
    孟戚附和,果然在心里补了一句,自己在神志不清的时候都跟青乌老祖战得不相上下。
    虽然赵藏风满口歪理,野心勃勃,又吃了许多灵药增长内力,但确是实打实的武学天才。
    蔡老爷子被这话噎得差点翻白眼。
    青乌老祖是天下第一高手,这要怎么比?
    “二位说笑了,老夫若是有那等实力,如何会窝在豫州这块地方?”
    龙头会当家人的身份听着响亮,可说到底只是江湖二流人物,出了豫州就没人当回事了。
    墨鲤缓缓摇头道,他不想教训谁,是实在不吐不快。
    “你既不在意累及无辜,行事无所顾忌,待在豫州一地反倒是好事。假如你武功高强,似青乌老祖这般带着门人弟子去了太京,结果如何?”
    “赵藏风已经身赴黄泉。”孟戚配合默契地说。
    “阁下若是不肯善了,必要取老夫项上人头,老夫也无话可说。”蔡老爷子叹了口气,丢掉手里铁胆。
    他直视孟戚二人,朗声道,“只希望二位手下留情,不要杀尽,若是豫州道上的帮会势力都失了当家人,顷刻间就要大乱,也不知要死多少江湖兄弟。”
    墨鲤看蔡老爷子确实不像巧言令色,也不是表面正义凛然实则贪生怕死之辈,然而——
    “你可以杀无辜卷入江湖纷争惨死的人,回头却痛惜要为利益争得头破血流的江湖人?”墨鲤奇道。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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