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奴家都是胡说的,这么大规模的城墙崩塌,加上这动静,肯定是霹雳堂才能闹出的。”李空儿点头若捣蒜,眼神哀怨地瞟向孟戚,“奴家当时只是为了脱身。”
    孟戚面无表情地提醒她:“你说要卖霹雳堂的消息,是在城墙崩塌之前。”
    李空儿一滞,随即强辩道:“这,这都是巧合,眼下宁泰城最值钱的消息,除了裘先生的下落,就只有天授王跟霹雳堂的动向了,是误打误撞赶上了……”
    “杀了罢。”秋景淡淡地一挥手。
    李空儿大惊,程泾川作势叹道:“秋阁主果然不想将这颗好用的棋子留给我,也罢,眼下宁泰局势动荡,世族权贵都想着迁徙逃命,看来留着她也没什么用。既然有跟霹雳堂勾结的嫌疑,那就杀一儆百吧!”
    “不不,我没有跟霹雳堂勾结,不是我!”李空儿方寸大乱,脱口叫道,“埋火药的人不是霹雳堂,是裘先生!”
    秋景微微侧头,程泾川闭上了眼,默默地掩饰心底涌出的哀恸悲愤。
    ——不愿证实的猜测,不想听到的答案,终究来了。
    在今天之前,孟戚很体谅他们,此刻对着废墟里的尸体,他没有那份心情了。
    “事情很清楚明白了,在裘思原本的谋算之中,宁王薨,程将军与秋阁主受各自所属势力挟裹,不得不对峙甚至搏杀,但由于我的存在,你们谁都不会死。”孟戚环视二人,毫不留情地说,“如果没有霹雳堂的搅局,在宁泰彻底乱成一锅粥之后,秋阁主为了不让风行阁彻底分裂,只能远走荆州或者钱塘郡,正好赶上天授王大军进发,这时宁泰还远在后方暂享安逸,这可不符合裘思的期望,所以城墙的坍塌也是早就预备好发生的事。”
    裘思早早预备好了自己“死”后的事,不管是真死,还是诈死,所以他的死不会改变城墙崩塌的危机。
    除非程泾川与秋景提前发现这里的火药,但……这几乎是没有希望的,单看这次选择的时机就能知道,别人以为城墙崩塌的最好时机是天授王大军兵临城下,其实不然,部署兵力守卫时怎么可能不检查城墙?现在是宁泰最为混乱的时候,也是最适合击溃人心的日子。
    “他要让所有人知道,除了逃,就只有死。”
    宁泰乱了,钱塘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富户世族将纷纷涌入东南地带。
    秋景被迫远走,为阻止天授王前往荆州。
    程泾川别无选择,只能带着宁地兵马在荆州扬州一带布下防线,这一战决定生死,可是这一战未必能赢。因为人心溃了,宁泰的城墙都能坍塌,那些怕死的、多年来为利益争夺的官吏跟江湖势力,难道能豁出去跟随程泾川秋景吗?
    要知道不管谁做皇帝,对他们来说是无所谓的。
    程泾川有抱负,秋景有理想,他们要竭力维持江南的局面,别人又犯不着拿身家性命做赌注。
    江南的百姓、商行、以及部分世族豪强都会在这一次战乱中死于非命,可那些江湖势力、那些税吏小官只要向天授王投降效力,一样有功名利禄权势富贵,何必拼命?
    大势如洪流。
    第316章 解危之为困也
    李空儿缩着脖子, 恨不得秋景等人变成瞎子, 忘记她的存在。
    ——这显然是奢望。
    秋景很快就回过神, 表情难看至极, 周身气息沉滞。
    她的眼睛长得很像裘思,这让李空儿更感惊惧。
    “把她带回去。”秋景吩咐自己的属下。
    李空儿惊骇地一跃而起,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一股无形气劲击中膝弯,她双脚一软栽倒在地。
    “这些事不是我做的, 程将军救命。”李空儿急忙向程泾川求救,即使她被人拖着走, 身形跟脸侧过来的姿势也好看极了。
    程泾川听若不闻,李空儿咬咬牙, 又转而哀声道:“孟国师,奴家知道一个秘密, 是裘先生留下的计策。那跟您、跟墨大夫有关,奴家说的都是真的……”
    一句话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
    秋景微微皱眉,程泾川眼底浮现出一丝古怪之色。
    “事关机密,我只能告诉国师一个人。”李空儿挣扎着喊。
    孟戚不置可否,似乎既没有想听的意愿, 也不在乎李空儿喊到人尽皆知。
    秋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然而其他人不知道,纷纷露出了警惕的目光。
    李空儿死死地盯着孟戚,似乎笃定孟戚一定会因为这个秘密救下她,因为这个秘密见不得光。
    ——她绝不能被风行阁带走, 一方面她知道裘思对秋景的真正态度,亲情的表象下只有利用,现在这个表象被无情揭穿了,她作为裘思的属下在秋景这里绝对讨不到好果子吃;另一方面空空门在江湖上声名狼藉,很多不是她做的事一起算在“神偷李空儿”名下,哪怕秋景大度地不为难她,把她交给那些“苦主”,就能为风行阁博一个好名声,可李空儿根本没法归还偷走的东西,怕是会被苦主杀了泄愤。
    为了维持“神偷”的名声,值得“李空儿”出手的东西,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就是江湖上名满一时的大侠随身物件。
    李空儿的师父还曾偷过人家开派祖师的佩剑,剑是不值钱,可这行径跟扇人耳光没区别,让这个门派上上下下暴怒不止,恨不得把这个贼给活活吃了,因为丢了老祖宗的东西沦为笑柄,差点没脸在江湖上行走。
    “是……是裘先生发现的,关于孟国师跟墨大夫……之间……”
    李空儿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个字几乎是用气音吐出的。
    程泾川的手下根本没听清楚。
    风行阁的人却十分镇定,他们都是秋景的心腹,李空儿说的这事他们早就知道了,尽管不是完全确定,可大家不是瞎子,豫州那一趟接触得久了,谁心里还没个猜测?
    李空儿偷眼看众人的反应,结果只有程泾川的人露出了她期望的反应,而其他人像是忽然变成了聋子呆子,既没长耳朵脑筋也不会转动。
    至于程泾川……程泾川怎么像是在失望?
    李空儿迷惑不解,紧接着她惊骇地看着孟戚扬长而去,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等等!”
    李空儿挣扎叫嚷,随后声音戛然而止。
    秋景抬手揉额角,朝自己的属下赞许地点点头,捂得好!
    “多谢程将军。”秋景随口客套了一句。
    虽然程泾川没争审问李空儿的权利是为了避嫌,表明他对城墙坍塌的阴谋毫不知情,但宁泰发生了这么严重的变故,程泾川面临的压力也很大,李空儿至少能做替罪羊,搪塞那些权贵世族。
    秋景承这个人情,这时远处又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喝声,她遥望了一眼,是有几个江湖帮派的人要见秋景,被强行拦下了。
    “秋阁主先请罢。”程泾川摆手道。
    “……告辞。”
    秋景吞下了本来想说的话,干脆地转身离开了。
    要商议的事情太多了,怎样稳定局势加强宁泰的防护,如何应付天授王等等,可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他们也没有时间慢慢商议,大厦将倾,危机迫在眉睫。
    或许是一个月后,或者就是明天,天授王大军就会攻入荆州。
    荆王已经遇刺,现在吓破了胆子,号令军队死守城池,那些不住在城里的百姓将毫无遮挡地暴露在逆军马蹄下。
    风行阁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解决并整合内部分歧,再迅速远上荆州,帮助他们控制下的联络网撤退,联络支援荆州的江湖宗派,为阻挡天授王大军尽一份力。
    而留给程泾川的时间,比秋景的还少。
    原本集结好准备攻打荆州甚至远战江北的军队,转眼就要为守卫家园而战了,这忽然调转的心理落差,怕是一个无名小卒都不能适应,迷迷糊糊地就要打仗了,稀里糊涂地就可能要死了。
    城墙崩塌是个引子,荆王大败会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荆州一旦沦陷,士气大跌,从世族到百姓都想不战而逃,就算是出身将门熟读兵法的程泾川,也没办法带着满脑子逃跑想法的将士打赢天授王。
    可以说荆州能顶住逆军多久,间接地决定了宁泰,乃至整个江南的命运。
    如今迷雾不再,很多人都能清楚地看到局势,但……正因为他们看清了,这才是坏事。
    宁王薨逝裘思失踪,诸方势力蠢蠢欲动,宁泰却没有彻底乱起来,归功于大家看不清这是怎么一回事,索性按兵不动,现在这个唯一的拖延优势也丧失了。
    千钧重担当头砸下,程泾川都能尝到自己嘴里的血腥味了,这是遏制怒意时牙齿太过用力不慎咬出来的。
    清理废墟、修补城墙、安定民心……程泾川一条条地下达着命令,最后离去的步伐比秋景还要急迫,他必须在荆州之战打响前与吴王达成同盟,有外援才能让那些胆小如鼠的权贵勉强定心,有吴王的支持才能更好地阻止这些人丢下宁泰逃入钱塘郡。
    转眼城墙附近就清空了一片。
    受伤的人也被陆续抬出来,残缺的肢体触目惊心。
    孟戚没有走多远,就看到了人堆里的墨鲤。
    “没死,他还没死!”
    地上原本躺着的人正在用力呛咳,似乎是被灰石堵住了口鼻>>
    ,几乎辨不清面容,双手扣住地面,似乎以为自己还被困在废墟下,拼命地挣扎着。
    “大夫,求你看看我的孩子……”
    一个双手血迹斑斑,满面灰尘的女子,拽住墨鲤的手臂连声哀求。
    然而她怀里的孩童头破血流,脖颈歪在一边,已经没有任何气息了。
    “求求你!”
    女子亲眼看到墨鲤将那个从废墟下刚挖出的的人救了回来,不由得生出希望,或许她的孩子也是被砂石堵住了口鼻呢,她不敢用力拍打,眼泪在遍布尘灰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
    她痛苦地张着嘴,发出急促的喘息,手指上的血迹将墨鲤的衣服染得斑斑点点。
    墨鲤却无法停下手里的动作安慰她,因为他身前还有一个伤者,手臂被砸断了,尖锐的骨头断面戳穿肌肉跟皮肤,森森地暴露在外,鲜血直流,伤者已经痛昏过去,如果不尽快处理伤口几个时辰之后就会因为化脓、高热不退而丧命。
    有人去扶那女子,更多的人则是想挤开她,为自己以及自己受伤的亲属博取生机。
    墨鲤见势不妙,急忙返身挪出一个空当,抱着孩童尸体的女子才没有摔倒在地。
    孟戚也正好赶来了,也没见他怎么动作,众人就感到凭空生出一股阻力,生生迈不动腿。
    “你的伤势不重,去三条街外那家药铺让大夫瞧瞧。”
    墨鲤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地一个个搭脉诊治。
    有些人流了不少血,看着吓人,其实不会危及生命。
    有危险的是那些脏腑受创的,现在瞧着没事,只是隐隐有点疼痛不适的样子,但一天之后连命都没了。
    纵然得到了诊治,那些伤者还是徘徊在墨鲤身边不愿离开,因为去药铺找大夫得花钱。
    “这里没有草药,也没有纸笔开方子。”孟戚不动声色地提醒,众人听了这才一哄而散,忙不迭地往药铺赶,担心草药分量不足被别人全部抓走了。
    仍有一部分人呆滞地坐着,屋子已经成了废墟,无力挖掘,身上也没有钱袋。
    入耳皆是哭声,死去的人并没有遭受太多痛苦,痛苦的是依旧活着的人。
    孟戚一言不发给墨鲤打下手,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他们初遇不久的雍州,在一处野集上,那里都是聚集的流民,几乎人人都带着伤痛,屋子里挤满了人,进进出出忙不停步。
    现在的条件差多了,没有遮风的屋顶,没有炉子跟热水,到处灰蒙蒙的。
    那时的人跟现在的也不一样,野集流民几乎一无所有,可他们眼中仍带着希翼,穿着破败的衣服,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这里的人却是骤然失去了一切,比起悲痛,他们更多的是茫然,期望这只是一场没醒来的噩梦。
    好在秋景跟程泾川都没有忘记派人过来,约莫一刻钟之后,四周就由混乱慢慢变成井然有序,清扫出的空地上支起了一口大锅,随手捡起的损毁家具就当做木柴烧。
    巡城衙门带来了几个大夫,这些是营帐里的随军医者,很擅长治外伤。
    墨鲤这才松了口气,他抬起头,赫然看见那个女子依旧抱着孩童尸体坐在路边,痴痴笑笑地哼着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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