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机沉默片刻,羽睫微微扑闪,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轻叹一声,牵住了扶苏的小手。
    “扶苏,谁也不能永远陪着你,包括我。”
    一开始就不曾得到的东西,虽然会遗憾,也只会遗憾,不会有再多的情绪。而如果得到之后再失去,那就会变成挥之不去的执念,甚至变成一种心结。
    而且扶苏还流露出了异常执着的一面,以及超乎同龄人的冷静理智,再加上从小缺乏安全感的成长环境,现下就对她很是依赖了,若是放任下去,以后只会对他造成更大的伤害。
    虽然过分直白的话语听起来有些残酷,但忘机不希望扶苏将来也经历类似的心路历程,毕竟她确实不会一直陪他,迟早是要分开的。
    扶苏咬着嘴唇,鼻子骤然一酸,眼角变得湿润,光是想到老师离开他这件事,就忍不住掉眼泪。他毕竟还是个小孩子,没办法真的完全控制情绪,“我,我知道…我只是,只是……”
    声音哽咽的不像话,根本说不出成句的话,小小的手紧紧攥着忘机,扶苏突然觉得以前在自己眼中无所不能的父王很没用,他不是那么喜欢老师吗?为什么留不住老师呢?
    “才刚刚夸过你,怎么又哭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忘机无奈,轻轻晃了晃扶苏的小手,又替他擦掉眼泪,他是不会让她抱的,可她也确实不知道怎么哄他。
    “这些话老师以后可以不要再说了吗?”扶苏的声音很轻,他看起来委屈起了,还在努力平复情绪,一双红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忘机,语气非常执拗,“我只是,不想听到老师亲口说出来。”
    忘机反思了一下,她前生并不曾真正接触过小孩子,而扶苏的所接受的教导也与她幼时有天壤之别,而且他一直表现得很成熟,这是不是让她对他的承受能力,有些判断失误呢?
    嬴政是一个合格的君主,相对的,他对扶苏就不太上心。扶苏在寂寞中长大,由此及彼,让忘机想起了很久之前的自己……也罢,需要多久才能集齐苍龙七宿还说不好,等扶苏再大些,她再慢慢扭转他的想法吧。
    扶苏毕竟是嬴政的血脉,带着与生俱来就有的霸道和占有欲,年幼的外表更是能帮他隐藏一切刻意。
    他低低地埋着头,一副难过到不想说话的样子,他知道,这样表现,忘机会更为刚才的话而心生歉疚,扶苏小声喊了一句,“老师。”
    忘机停下脚步,这次不是半蹲着,而是直接蹲了下来,完完全全与扶苏持平,甚至头还低了不少,她耐心道,“怎么了?”
    扶苏没有说话,只是脑袋飞快地凑过去,在自家老师的脸上啄了一下,犹如蜻蜓点水,他立刻别开了头,耳朵微红着,小声道,“我喜欢老师。”
    忘机没觉得有什么,扶苏虽然小,但宫里的孩子早熟,从小没有长辈跟他这样亲近,他自然会心生羡艳,若是能哄他高兴,她没什么所谓的。
    等日后扶苏长大些了,多学几本儒家的着作,自然而然也会跟她保持距离了。
    “不伤心了?走吧。”忘机摸了摸扶苏的头,站了起来,还是那样牵着他小小的手。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慢慢走着,气氛自然而温馨。
    老师的味道是甜甜的,扶苏脸上的笑意止不住,他因为能与忘机有更亲近的接触而高兴,毕竟这是只有关系极其亲密的人才能做的事。
    只是扶苏悄悄看了忘机一眼,他在心里默默道歉,对不起,老师。
    他发誓愿意为了她对抗嬴政,发誓长大以后会保护她。但与此同时,他也不想老师离开他,这一点,他和父王站在同一边。
    如果父王做不到,那就让他来,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扶苏仰头看着忘机。老师的手凉凉的,并不暖和,但他舍不得放开,只希望这条回宫的路能再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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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上,这是吕不韦呈上的令牌,持有此物,便能够号令罗网上下。”赵高微微躬身,手里举着托盘,精铁打造的令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吕不韦竟然如此轻易地就将罗网的掌控权拱手相让,嬴政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吕不韦是想借此表示服软,还是另有所图?
    在很多年以前,吕不韦扶持他父王登基,将他从赵国带回来的时候,的确还是一位肱骨忠臣,可惜权力会彻底的改变一个人,而关于权利的斗争,从来都没有心软的余地,吕不韦不能活。
    嬴政眼中闪过一丝犹豫,而后又恢复成往常的冷酷。
    “若是一块令牌就能控制罗网上上下下,昔年我登基的时候,怎么不见前朝后宫拜服呢,呵。”令牌只不过是块敲门砖,一个入局的由头,嬴政把玩了片刻,便随手将令牌扔回托盘里,淡淡道,“此事你办的不错,不过再往后就不一样了,单纯的以利诱之,并不能镇住这些亡命之徒。要让他们发自内心的恐惧,才能真正掌控罗网。”
    “臣无能,请王上指点。”嬴政说的一点不错,他的眼光精准毒辣,看来自己得加倍小心才是,一丝一毫的破绽都不能有,赵高眼睫微垂,决不能暴露自己会武功这件事。
    “亡命之徒看似悍勇,实则依旧恐惧死亡,要让他们觉得永远求不到那一线生机,唯有服从,才能活!罗网的杀手精通暗杀,隐匿,派军队去清缴,事倍功半。”嬴政摆摆手,命令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了,等事情结束,你再去打点后续。”
    “是,臣告退。”心中啧了一声,赵高有些不虞,但还是低眉顺眼地告退了,事情没有完全的按照他的预料进行,倒是有些猜不到的意味。
    通常来说,这种清剿上位者都默认手下的人可以从中贪走一部分,甚至允许执行的人往空出的位置上安插自己的人。赵高只能可惜自己明面上在朝中毫无势力,所以嬴政才能只让他办事,却不给其他更多利益,大概在嬴政眼里,让赵高站在这个位置上,本身就是一种奖励。
    赵高眼神幽深,看来只排除异己的想法是不可能了,他不能插手,那就注定要折损一些自己的势力。
    有失必有得,不能着眼和止步于眼前的损失,赵高眼神微眯,思索起来。
    听嬴政的意思,不会派军队去处理罗网,再想想朝堂上支持他的所有势力……江湖上的事,自然该交给江湖上的人处理,嬴政身边有多少江湖人?呵,赵高微微勾起嘴角,除了鬼谷盖聂,便是她了。
    风声微妙地擦肩而过,赵高克制住了用内力查探的本能,只是远远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了转角过去的一抹紫色。方才,他敏锐地察觉到有高手路过,却不是任何他熟悉的气息,也不知是何方势力,颇有些神秘的意味。
    冷静,赵高告诫自己,他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多年来的谋划如他的设想一般完美实现,让他多少有些不自知地飘忽。
    但千万别忘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就是心思缜密,耐性绝佳,现在还是需要蛰伏的时候。
    七国,诸子百家,盯着秦王,盯着秦国的绝不止他一人,方才擦肩而过的那人就是例子,难道说这就是嬴政用来对付罗网的手段?
    那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她跟嬴政关系匪浅,无论怎么想,赵高都想不出嬴政不找忘机去对付罗网的理由,她的武功深不可测,连他都没有把握能正面对抗,且罗网与诸子百家无关,恶名昭着,即使她出手也无碍名声。
    天罗地网,无孔不入,罗网的情报在七国中都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赵高望着手中的情报卷宗,看来这下,是有十足的必要去见一见她了。来咸阳好些时日,他还没有去拜访过她,早就心痒难耐,如今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真是恨不得马上就出现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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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忘机安静地跪坐在树下,她已经在这里坐了许久,且日日如此,看日出日落,看云卷云舒。
    教导扶苏只需每天抽出一点时间就够了,并不费太多精力;夜星在她的授意下悄悄蛰伏起来,暗中发展,因此她也并不需要出宫;盖聂回咸阳之后就忙的脚不沾地,只能常常请人给她送礼物;嬴政倒是时常想找她,却不是为了正事,忘机便自己重新挑了间宫室,离嬴政的宫殿远远的,他忙着收拢权力,清除嫪毐,吕不韦等人的势力,倒也识趣地没有来打扰她。
    可以说,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清静过了,让她想起了以前在鬼谷的生活,但与此同时,经历过入世后的种种,相较之下,又多少显得有些过于平静了。但越平静的水面,往往隐藏着越复杂的暗流,她有一种预感,这样简单轻松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
    赵高站在门口,他现在穿的是有品级的官服,早已不是在庸城遇见忘机时那副小内侍的内敛模样,抬起头来,显得他整个人张扬凌厉了不少,甚至…头发也渐渐褪去了深沉的墨色,变成了微微的暗红。
    “你是怎么发现我的?”赵高微微一笑,随手将门关上。
    忘机瞥了赵高一眼,仿佛在说他明知故问,随口将问题抛了回去,漫不经心道,“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只要有心,总是能找到办法的。”赵高走到忘机身边,居高临下,正大光明地盯着她,目光灼灼,“我只是很想来见你。”
    “不是什么人都能来打扰我的。”忘机神色淡淡,“小心自己的仕途走到头了。”
    “不止是打扰,王上甚至不希望任何人能见到你。”赵高弯下腰,半跪在忘机身边,侧着头轻轻靠近她,低声道,“只要他不知道,不就行了?”
    忘机眼睫微动,这才正眼看向赵高,轻哼一声,“你这个人,胆子还真够大的。”不是个简单的角色,看来她初印象里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内侍,不过是个伪装罢了。
    既然当初是伪装身份接近她,现在为什么又主动露出破绽呢?
    “那你不怕我告诉他?”忘机换了个姿势,手托着下巴,整个人半靠在石桌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赵高,眼睛微微眯起,像极了狡黠的狐狸,让明明清丽脱俗的打扮,生生带上了一种浑然天成的媚意。
    赵高薄唇微勾,摇了摇头,“自然是不怕。”他伸出手,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了她的一缕青丝,意味深长道,“而且,你会告诉他吗?”
    忘机收敛起放松的神态,坐直身子,头发自然而然地从赵高手中滑落,她眼中没有不虞,但也没有多余的情绪,清冷的声音里有一种不容反驳地力道,“你找我什么事?”
    赵高很享受刚才的氛围,在微妙的试探中,一点,一点,接近忘机,那种迷人的馥郁的气息还萦绕在他身边。不过可惜,看她的样子,若是今天不说明来意,怕是不能继续下去了,而且……要是表现得不够好,大概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王上命我接手罗网,却不让我直接处理此事,而是找了其他外力。”赵高盯着忘机探究的眼神,也不准备故弄玄虚,“可我发现,他找的既不是首席剑术教师盖聂先生,也不是你这位声名在外的天宗大师。”
    “反而用上了道家的老对头——阴,阳,家。”赵高的声音天生阴柔,低沉中自然生出一丝高深神秘,而放软了语气后,更带上了一种邀功的意味,“我一打探到消息,可是立刻就来了,你可用的上?”
    忘机没有去问赵高是怎么打探出来的,每个人都有秘密,刨根追底就没有意义了,他能告诉她情报,当然有所图,但先不提后续,这份诚意终究是他先摆出来了。
    “然后呢,你想要什么?”赵高凑得极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卡在她不虞的边缘,忘机眉头微皱,轻轻扬起下颌,淡淡道,“我不喜欢被人算计。”
    “你——”赵高毫不犹豫地回答,速度快到让人觉得他就像是本能在反应。
    她蹙起眉头的样子生动又可爱,赵高尽收眼底,脸上满是笑意,破有深意地补了一句,“你以后就知道了。”其实他说的就是实话,可惜不能暴露出来。
    赵高挑挑眉,灵活轻巧地往后退了一点,心平气和地对忘机说道,“现在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觉得我别有所图。但是相信我,对你……我真的很有诚意。”
    “所以倒不如给你时间,好好想一想,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咱们两个互取互予,可好?”赵高并不避讳忘机的视线,模样确实显得很是真诚。
    好好想一想么……阴阳家跟嬴政有了正式的接触,这个情报对她来说,的确有价值,联想到史书上的记载,赵高此人的目的绝不简单,但这些和她没有什么关系,所以跟赵高的合作是有可行性和意义的。
    忘机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了赵高的提议,“你可以走了。”没想到赵高去而复返,又径直坐了下来,还有些得寸进尺的意思,仿佛交换了情报就变得亲近似了。
    “还有什么事?”忘机有些不解,赵高还想说什么?总不能指望她现在就给他回答吧?
    赵高学着忘机之前的姿势,半靠在石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看起来颇有些无赖,他耸耸肩,“今日我休沐,无事便不能来吗?我就想能看见你。”最后一句的语气格外缱绻。
    “还是说,和我在一起见不得人?”赵高眼神灼灼,直直地盯着忘机,等待她的回应。
    忘机扶额,赵高的话怎么听起来如此微妙,左右她也确实没事,多个人在这里,她不搭理他,也没什么妨碍,“随你。”当然,最重要的是她从赵高身上没有感受到恶意,倒是有很熟悉的眼神。
    怪不得罗网那些过惯了刀口舔血日子的人,总是会沉溺在温柔乡里,就连他也为这份岁月静好而感到一丝心动。只可惜,以赵高对人心的了解,他知道,用正常的手段是不能得到忘机的,她不会那么乖,更别提和她长长久久。
    唯有……彻底的控制,永远的掌控,不过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要先有第一步的开始……赵高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情绪,不让已经闭目打坐的忘机发现他眼底汹涌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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