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莞尔:“你是不知晓她多厉害,我卧病之时,万事都须得听她的,一点怠慢都不可。上月她离开许久,我反而有些不习惯。”
    “表公子哪里话,我既来照顾表公子,自当尽职……”我嗫嚅着,心里却甚是受用,美滋滋。
    “是么。”桓瓖看了看我,亦一笑,无所置评。
    在我的安排下,沈冲顺从地歇息去了。
    我照顾他更衣服药,在榻上躺下,替他捂好褥子。
    沈冲看着我,眉间舒展。
    “霓生,”他说,“我有时甚羡慕元初。”
    我讶然:“为何?”
    “有你在身旁,他必是每日过得欢快。”沈冲说着,唇角微微弯了弯,“比从前好多了。”
    从前?我诧异不已:“表公子说的从前是何时?”
    “自是三年以前。”沈冲道,“他还未曾得那场大病,你也未曾到桓府之时。”
    我心中一动,这话倒是第一次有人跟我提起,登时好奇起来。
    “我不知公子三年前是什么样。”我说。
    “脾气执拗,任性。”沈冲道。
    我不禁笑了笑:“如此说来,却与现在无异。”
    沈冲摇头:“差得远。”说着,他苦笑,“元初自幼成名,如他这般孩童时便可出口成章的人,必是早熟。加上他名声在外又出身高贵,同龄人大多对他敬而远之,玩不到一处。而家中对远处寄予厚望,一边课业繁重,一边又无度溺爱,予索予取,将元初的脾气惯得很是乖戾,稍有不如意便要生气。这在外人眼中看来,自是天生傲骨的性情中人。而他身边之人则无不小心翼翼,唯恐何时疏忽又惹他恼怒。”他看看我,道,“你或许觉得他到圣前请战乃是任性,但这在从前,不过稀松平常。当年袁氏当权,他曾因一言不合当面顶撞袁太后,累得太后与长公主全家到袁太后面前请求恕罪。”
    我惊诧不已。现在的公子虽然在我眼中也是个被惯坏的人,但在人前,他知情识礼,并非做事不计后果之人。
    “此事当真?”我疑惑地问。
    “自是当真。”
    我说:“公子不曾与我说过。”
    “他提来做甚。”沈冲道,“此事已经过去多年,且乃当年屈辱,故而谁也不再说起。”说着,他莞尔,目光深远,“元初一向甚为孤独。当年他虽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甚少有开心之时,我虽是少有能与他说上话的人,却很少见他笑。”
    我说:“公子现在也不太爱笑。”
    “比从前好多了。”沈冲道,“你可见过他乱发脾气?”
    当然有。我不禁想起去淮南之前的那天夜里,公子无缘无故跟我生气的样子。我至今不明白,不过是我跟着长公主去了一趟东宫没有告诉他,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沈冲继续道:“他性情也比从前开朗多了,遇事能为他人考虑,这在从前乃是不可想象。”
    这倒是确实。至少公子待我不错,故而我虽然心怀鬼胎,但也会真心实意地为公子打算。
    “这未必是因为我。”我说,“公子当年生病之时,过得甚是折磨。或是经历了这般大劫才有了顿悟,因此改了性情。”
    “他能撑过那劫难,不也是因为你?”
    我想了想,也对。
    “这许多事,若非表公子告知,我几乎不知晓。”我不好意思地说。
    沈冲淡淡一笑。
    “故而我羡慕元初。”他说,“他可有你陪伴,乃是幸事。”
    那目光深深,却又似意蕴深远。
    我望着他,怔了怔,只觉耳根微微发热。
    沈冲看着我,忽而道:“霓生,我父亲想将你要过来。”
    我说:“我知晓,不过主公和长公主……”
    “你想过来么?”
    我一愣,看着沈冲。
    他也看着我,目光平和。
    心无来由地狂跳,好像一个新手骑在狂奔的马上。
    “我……”我张了张口,却发现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过了会,我嗫嚅道,“就算我想,主公和长公主恐怕不愿。”
    “与他们无关,只要你愿,我自有办法。”沈冲道,“霓生,你愿过来么?”
    我哑然。
    如果在从前,我会婉拒,因为只有在桓府,我才能大把挣钱。但现在,我地契在手,新近又从长公主身上狠狠挣了一笔,足够我将来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既然如此,我大可答应下来,毫无负担地来到沈冲身边,在我离开雒阳之前,完成那暗搓搓的小心愿……
    但话要出口时,我却在想别的事。
    比如,公子知道了会如何?
    他连我没有跟他交代清楚去东宫的事都会生气,要是知道我竟离开他来沈冲身旁,就算我装得身不由己,他恐怕也要大怒……不过我迟早要走,就算他会发大脾气,那也是早晚的事,我再过意不去也是无法。
    当然,我不能离开桓府,乃是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
    那便是我已经给长公主设好了套,若无意外,不久便可放奴。若来到淮阴侯府,则免不了再生一番枝节。
    可是,这是沈冲开口让我过来。
    此情此景,我曾经做过好几次梦,他方才这么说的时候,我几乎想打一打脸,看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
    沈冲注视着我,在等我的回答,目光诚挚。
    我嗫嚅道:“表公子,我……”
    “不愿?”沈冲看着我,神色喜怒不辨。
    我小声道:“也不是不愿,只是我在桓府中还有些事。”
    “哦?”沈冲道,“何事?”
    “嗯……一些私事。”我含混地答道。
    “那便不是不愿。”沈冲莞尔,“待你将那些私事了了,便可过来么?”
    待我那些私事了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我心想。
    如果换了别人,我会点头说是,可面对这沈冲,我并不想这样骗他。
    “表公子若想要我来侍奉,告知一声,我定然会过来。”我说。心里盘算着,反正这些日子还要住在淮阴侯府,也与过来无异,并不妨碍我在离开之前好好跟沈冲相处……
    沈冲目光温和,没有多言。
    “如此,一言为定。”他说,“霓生,我说过,你若有何难处,皆可告知我,你日后亦要记住。”
    我看他一副磊落之态,反而自己有些戚戚然,生出些从良山贼思及过往坑害好人时的愧疚来。
    “嗯,”我不太自然地答道,“多谢表公子。”
    “你必也累了,去歇息吧。”他淡淡一笑,说道。
    那声音温和,一如既往。心底如同春风拂过,所有的不安瞬间平息下来。
    “那我去了。”我向他一礼,再掖了掖褥子,告退出去。
    第74章 桓瓖
    走出房门的时候, 我望着朗朗晴空, 心中长叹。
    我虽时常行为不端,但以方才之事可见,我仍然是个品性纯良的人, 诚恳担当,见色不忘义, 简直是君子品格。祖父若知晓, 应该能够含笑九泉了……
    但想到沈冲方才问我愿不愿来沈府时的模样, 我仍然感到颇为遗憾。
    他那般迷人地看着我,四舍五入便是求婚了。现在想起来, 我的心还在砰砰跳。
    如果我已经是自由身,会不会一口答应?
    我觉得我定然会。
    说到底,我还是不敢为了心头好去冒一点点险。
    云霓生啊云霓生……我对我自己很是恨铁不成钢。你真是个有贼心无贼胆的人……
    正胡思乱想着, 没走两步, 忽然,前面蹿出一个人来, 将我吓一跳。
    看去,却见是桓瓖。
    心里长叹, 此人果真阴魂不散。
    “公子还在府中?”我明知故问。
    “不可么?”桓瓖不紧不慢道, “我来找人。”
    我说:“找谁?”
    “找你。”
    我:“……”
    “公子找我做甚。”我说着,不理他,改道向另一边。
    “你知道我找你做甚。”桓瓖走快几步, 挡在我面前, “我问你的事, 可有眉目了?”
    “无。”我说着,正要走开,桓瓖又将我挡住。
    “那便说说有的。”
    我瞅着他:“比如?”
    “比如,元初当上通直散骑侍郎之事。”桓瓖看着我,“我上回便觉得奇怪,元初怎会突然去了我舅父的宴上,原来是为此事。”
    我不以为然:“那是公子之意,我不过随从,无以左右。”
    桓瓖一笑:“元初虽有才学,却非钻营之人,以他脾性,想不出那般途径。故而必是你给他出的主意。”
    我不置可否,道:“公子让开。”
    “不让。”桓瓖忽而眼神暧昧,示意我看看身后,“霓生,你若再与我站在此处,只怕很快便要变成我的人了。”
    我一愣,转头,忽而见几个仆婢在不远处朝这边张望,探头探脑。
    纨绔。我白了桓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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