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没两句,秦王突然咳起来。那咳嗽声也是娴熟,听上去揪心揪肺一般。
    薛弼连忙走上前去,给秦王拍背,又让玉鸢取水来,服侍秦王饮下。
    “张长史。”谢浚适时地向张弥之礼道,“秦王殿下昨夜高烧不止,今晨方才醒来,说不得许多话,还请张长史体谅。”
    张弥之忙道:“无妨无妨。在下来此,本是为探病,殿下既不适,在下不敢叨扰,改日再来。”
    谢浚一脸凝重之色,请张弥之出门。
    秦王装病装得甚是顺利。
    张弥之来看过两次之后,第三日,他离开了上谷郡,回雒阳去了。
    据谢浚说,他临行前,再三向谢浚询问秦王病情。
    按秦王的意思,谢浚话里话外皆表示秦王很快便会好转,并极力请张弥之告知东平王,请他在朝廷为秦王美言,凡有人提议罢免秦王将兵之权,务必驳回。而后,他还给张弥之送了一只食盒,说是上谷郡特产的点心,给张弥之在路上享用的。
    当然,那食盒中盛的都是金子。
    张弥之甚为客气,眉开眼笑地走了。
    “这张弥之,听说甚为多谋。”张弥之离开后,谢浚回来见秦王,有些犹疑之色,“他果真会相信殿下病重?”
    “有那些金子在,他为何不信。”秦王站在镜前,一边用巾帕擦掉面上的妆粉,一边道,“只要让东平王以为孤无力率兵难进,此事便是圆满。”
    谢浚颔首,又与秦王商议了些事之后,他要去处理事务,告辞退下。
    我在一旁,看着秦王将脸上的妆痕卸干净,觉得无事了,也向秦王告辞。
    秦王却看我一眼:“你要去何处?”
    我说:“我昨夜睡得不大好,回院子里歇息。”
    “歇息?”秦王将巾帕扔到水盆里,“是有人在等着你吧。”
    我一愣。
    “云霓生。”不等我开口,秦王转过来,看着我,“你当孤这王府是何地,神棍开的庙么?”
    我哂然,无言以对。
    秦王说得不错,院子里的确有人等着我。
    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细作,而是这府里的两个仆妇。她们跟我约好,今晚到我院子里来,让我给她们算命。
    这些日子,雒阳没什么新的消息来到,而秦王要装病,大多时候都是待在内室里看书。
    于是,我这幕僚便有些无所事事。
    当然,我是个闲不住的人。
    那算命的手艺,我三年不曾开张,不想如今到了这上谷郡,竟是得了机会旧业重拾梅开二度,当真时运奇妙。
    这也不能怪我贪财。
    若说缘由,乃是多亏了秦王当年派人去给我吊唁的事。那以后,我的名声,不仅雒阳传得街头巷尾皆知,秦王麾下也是人人知晓。
    第一个来找我的,是冯旦。
    我来到上谷郡的第三日,午后,秦王与人议事,不须我在侧,我无所事事地回房里看书。这时,冯旦走了来,手里捧着一盘我爱吃的糕点。
    此人每次见到我,嘴都甜得很,时常嘘寒问暖。
    我知道天底下没有白来的好处,等着他开口。
    果然,等到那些糕点吃了一半,冯旦笑嘻嘻地问我,听说我算命甚是神奇了得,可否为他算上一卦。
    我初来乍到,消息闭塞。冯旦虽然在府中地位不高,但人机灵,薛弼那样的人遣人办事谈话,也总爱使他,必然知道得多。像他这样的人,乃是我打听消息的首选。我正愁无从下手,他能够主动提起,自是求之不得。
    我假装为难,道:“可我当年离开雒阳之后,许久不曾与人算卦,只怕手艺生疏。”
    冯旦忙道:“那怎会。他们都说霓生姊姊你是开了天眼之人,且是太上道君座下大弟子转生,铁口直断一说一个准。霓生姊姊你便帮我算一算,不试试怎知晓?”
    我想,那些市井闲人也果真想得多,太上道君大弟子都出来了……
    “好吧。”我叹口气,似下定了决心,“你这些日子待我不薄,既然你这般说,我便算上一算。”
    冯旦即刻转作笑脸。
    于是,我十分慷慨地给他看了手相和面相,说了些好话。我告诉他,我这算命看相,本来是要钱的,每次不少于二十钱。但我入府以来,他对最好,我自然投桃报李,不收他钱。
    冯旦甚是高兴。
    我却语重心长道:“不过此事有两条规矩,一旦触动,轻则适得其反,重则性命不保,你需谨记。”
    冯旦忙问:“是甚规矩?”
    我说:“其一,我与你算过什么,说过什么,你切不可透露出去。”
    冯旦颔首:“姊姊放心,其二呢?”
    我说:“其二,我算命,一次二十钱。这并非我漫天要价,而是我这算命看相之法,乃触及天机,本损伤福报之举,定然要钱财弥补。我虽不收你钱,但这钱不出在你身上,也要出在别人身上。若三日不足十人,你便要将二十钱补来,以平福报。”
    冯旦一个小内侍,二十钱乃是巨资,就算能出得起,也要掂量掂量。
    果然,他神色动了动,即刻道:“姊姊放心,此事我去办。”
    我颔首,露出宽慰的微笑。
    冯旦做事甚是得力,不到两日,十人便拉足了,并且每日人数递增,我几乎忙不过来。能一口气出二十钱的人,自然不会是跟冯旦一样的小内侍,有的是上了年纪的仆人仆妇,有的是侍卫,有的还是管事。
    我通通笑纳。
    因得此举,我来到□□没几日,已经将府里上上下下的关系摸了个遍。
    此事我并没有偷偷摸摸去做,自然也不奢望会瞒过秦王。
    “王府重地,我岂敢胡来。”我露出委屈之色,“殿下,那都是他们知晓我从前的名声,自己找来的。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想着和他们既同在一府,那不算同僚也算街坊,好言好语地有求上门,我岂好意思不帮忙。”
    “帮忙?你每人收二十钱,这也叫帮忙?”秦王冷笑一声,“云霓生,孤这王府便是这么寒酸的去处,须得幕僚自去给人算命求财?”
    第209章 乱始(上)
    听得这话, 我放下心来。
    他既然以为我是为了求财,那便好办多了。
    “殿下。”我说,“殿下莫非以为,我是招摇撞骗, 讹人钱财之类?”
    秦王道:“你可是要说那什么泄露天机有伤福报,要钱财去赎?”
    我义正辞严:“殿下既知晓, 那是最好。我为殿下参谋承继大统之事,殿下许我三张帛书为报。我为众人参谋时运,众人以钱财未报。此二者皆是同理。”
    秦王不理会我,却道:“我听说你从前在桓府时,得了大长公主许多金子。”
    我没料到他会提起此事,面不改色:“正是。不过殿下若以为那是我讹的,亦乃大谬。那些金子与方才所言一样,也是大长公主从我这里问计的报答。”
    “孤时常想, 你要那么多钱财做甚。”秦王道, “只是因为缺钱?”
    这话就说得全然不知人间疾苦了, 天下人也就他和公子这样的金枝玉叶能问得出来。
    我说:“殿下, 于我这般小民而言, 无权无势, 可傍身的便是钱财。就算贵如殿下之尊,若无钱财, 亦不可养其从辽东到河套的许多兵马。”
    秦王颔首:“如你所言, 权势与钱财皆可傍身, 可你选了钱财。云霓生, 就算将来你助孤得了天下,也不会留下,是么?”
    我一愣。
    “殿下何意?”我不答话,只狐疑地看着他。
    “无他。”秦王看着我,淡淡道,“孤会教你改变想法。”
    秦王对我说的话,我并没有放在心上。
    上位者总是这样,以为自己掌控一切,他们处事的规则,别人也要跟着认同。
    公子就不像他。
    任何事,我若与他有不同的看法,他总会认真地听我说我的道理。或许最终分辩下来,他仍然不认同,但也从来不会说什么他会让我改变想法。
    自大的纨绔。
    我想起秦王说话时的脸,嗤之以鼻。
    不过,秦王虽然对我这给人看相的勾当颇是不屑,并没有阻挠我。
    当我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那两个仆妇已经等着。我像个没事人一样给她们看了相,第二日,又有别人络绎不绝地找来,畅通无阻。
    秦王自从那夜之后,再不曾与我提起此事,好像忘了一般。唯一算是阻挠的,便是他自从张弥之离开之后就恢复了每日的公务,时常让我过去,以致我业务繁忙,无暇兼顾。
    当然,我的目的本不是挣钱,乃是跟所有人混熟,摸清各方底细。
    算命这事,搁置起来也无妨,但凡出名的神算,总是要有几分神秘,高高在上,不会来者不拒。这样,方可得到不明真相善男信女们的长久拥趸。
    于是,我索性对外说我须斋戒闭关,将算命之务停了。每日有了空闲,则到庖厨中去,手里时而带上些果干肉脯,时而带上些酒,与庖厨里的人聊天。原因无他,乃是因为庖厨是府中最热闹的地方。
    每一个人家,无论大户小户,最能掌握底细的总是仆婢。他们闲暇时聚在一起,嘴上总不会闲着。论蜚短流长,他们最能耐,各人的底细,他们也知道最多。
    而仆婢们每日去得最多的地方,便是庖厨。
    此乃顺理成章之事。首先,君子远庖厨,故而主人以及府中地位高些的人,总会避免到庖厨里去。仆婢们聚在这里聊天,可以不必惧怕被上面的人听到。其次,庖厨里总有各种吃食,仆婢们大多干的是体力活,容易饥饿嘴馋,来庖厨里转悠,运气好还可讨些口福。
    故而我拿着吃食到庖厨里,自然受到了众人的拥戴,没多久,就算是没找过我算命的人,也与我熟稔起来,两杯酒下肚,什么都会说。
    从他们口中,我听到了不少从前打听不清的事。
    比如,秦王那些幕僚各有什么爱好,每人之间的关系如何。
    我特别留心问了云琦,提到他,仆婢们没什么夸奖的话,大多说他爱摆架子。
    “霓生,听说他是你远房堂兄?”一个仆妇问道。
    “正是。”我说。
    “你可不能学他,”那仆妇道,“心高气傲,总爱与人争风头,连谢长史也不放在眼里。”
    “霓生怎会像他。”一个仆人笑嘻嘻地吃着我带来的果脯,“霓生若是像他,怎会与我等坐在一处。”
    对于谢浚,众人却全然夸奖。
    据说,他是除秦王以外,方圆百里八岁至八十岁妇女心中的如意郎君。
    谢浚也就算了,确实看上去君子如玉,秦王么……我心里嘁一声,骄傲地想,那是因为她们不曾看到公子。这小地方的女子一生囿于乡中,未见识过什么才是好,也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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